下面是引用dchx于2005-09-02 21:50发表的:
感谢Lz给了我们这么深沉的感动。白先勇的文章看了一些,但是每次遇到《孽子》都跳过去,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而且也排斥拍成的电影,也许因为我拒绝理解真实。几天看了!
所以,感谢Lz给了我这么深沉的感动。
排斥电影,那电视剧呢?
《孽子》电影我都没看过,好羡慕你,看到了还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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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lovebrain于2005-09-02 21:53发表的:

说的太好了,伟大的白先生!!!!!
还有AA,谢谢你那个连接哦,我说的是把你这个帖子的连接连到我那里去,嘿嘿
好的,没问题!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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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chx,你看完了吗?
很长耶,而且字里行间都透着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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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audrey于2005-09-02 19:44发表的:
白先勇谈同性爱


自我肯定最重要,要是容许歧视而产生的压抑来主导一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
说的太好了,伟大的白先生!!!!!
还有AA,谢谢你那个连接哦,我说的是把你这个帖子的连接连到我那里去,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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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Lz给了我们这么深沉的感动。白先勇的文章看了一些,但是每次遇到《孽子》都跳过去,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而且也排斥拍成的电影,也许因为我拒绝理解真实。几天看了!
所以,感谢Lz给了我这么深沉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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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同人再来看原篇
到现在还没看到剧集
这样全颠倒了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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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lovebrain于2005-09-02 19:49发表的:
范宗沛的音乐配的好啊
aa我把你这个连接添加到我那里去老~
我已经在你里面放过音乐了
是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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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宗沛的音乐配的好啊
aa我把你这个连接添加到我那里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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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抢了差不多拉,我来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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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贴完了!好累啊~~~~~~~~~~~~
手指头都快抽筋,连打字都不灵活鸟。。。。。
内容很多,挑自己喜欢的看!
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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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声音乐

配乐:范宗沛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白先勇 “将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剧”-法国书评家 雨果.马尔桑(Hugo Marsan)。“在打破对孽子只是同志题材的想法,抽掉这层令人模糊的纱网之后,我看到的是亲情、友情,还有因为特殊而产生的挣扎压抑的情感!”-范宗沛“配乐鬼才”范宗沛与配乐的渊源,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开始,他的第一部作品是李立群主演的“我爱玛丽”。范宗沛制作过的配乐超过20部,从电影、电视到广播,从金马奖最佳电影配乐奖、亚太影展最佳电影配乐奖到多届的金钟奖最佳音效奖入围。电影“超级大国民”、“超级公民”;广播剧“夕阳山外山”及多出热门电视剧,如“曾经”、“汪洋中的一条船”、“将军碑”,剧中感人肺腑的配乐都出自其手,国际奖项肯定的光环,更奠定他“配乐鬼才”的形象。


曲 目

1.龙凤恋曲  

2.回乡  

3.问(孽子主题曲)

4.纯真年华

5.范宗沛-奔  

6.莲花池-红  

7.青春鸟集

8.戏水

9.杨柳

10.夜舞

11.中央公园的黑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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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谈同性爱
   “打从有认知以来便知道自己的性倾向,于我来说,同性爱是美丽的,引以为傲的。”今年六十二岁的白先勇以坚定的眼神说出这番话。

  对于教育界、社会及为人父母者对同志的歧视,白先勇认为源于大家对同性爱的误解。他忠告香港的同志时说,自我肯定最重要,要是容许歧视而产生的压抑来主导一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没有歧视,互相尊重,世界才更美丽

  正当白先勇面对逾千名中学生发表推动中国文学演讲时,那边厢,另一批中学生在校内派发同志刊物被阻。翌日,白先勇阅读相关报道后,连声说好,欣赏年轻人勇敢地站出来,肯定自我。

  白先勇说:“青少年对身分认同的压力很大,很需要父母及师长的谅解;美国青少年同志的自杀率偏高,歧视与误解是祸根。真正爱惜孩子的家长和老师,何妨了解他们的真正痛苦与迷惑。”对于不了解同志议题的师长们,不妨多读一些涉及同志题材的文学作品。

  面对歧视

  数十年来的文学创作生涯,白先勇亦会感受到别人对性倾向的歧视。“我从不会把这些行为放在心上,一直以来,都以肯定自我的态度面对。”白先勇的性倾向,又可会影响到他的创作?“从没有刻意过。”对于人际之间的情感流转和观察,早已超越了个人性倾向。数十年来白先勇受欢迎的程度屹立不倒,最近香港电台亦紧随白先勇多月,拍摄最新一辑《杰出华人系列》。

  他的创作思路,经常走在社会前头,首部长篇小说《孽子》就以台北新公园的同志活动为题。如今港台同志生活已换新天,但小说中描写活在幽暗角落的一群,至今仍足以反映大陆的同性爱活动。

  歧视源于西方

  中国对于同性爱的处理,白先勇有他的见解:“古代没有如希腊般歌颂同性爱,但也没有法律或道德上的严重对抗。皇室贵胄反对皇帝宠幸同性,多数基于政治理由,如汉哀帝深爱董贤至要让位给他,朝臣是为夺权而反对,整体上对同性爱风气和接受程度也较西方宽容。”白先勇指出,近百年来华人对于同性爱的歧视可说最严重,当中深受西方影响。“同性恋”一词就是西方产物,以此来标签非主流性倾向的人,西方传教士囿于宗教立场视之为罪恶;中国人接受西方科学的同时,也接受了早期《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指同性爱为病态的立论(结果在第三修订版时才把同性爱剔除),还个清白;中国五四运动期间,一轮激烈的反传统运动,也把相公与戏子的同性爱恋行为,一并视为传统的恶俗。

  同志生活,其实与一般婚姻生活无异,只是同志之间缺乏社会认同、法律保障、儿女的连系和家庭伦理的支持,同性之间维系感情,比异性爱更难,挑战更大。

  期待和平共处

  新世纪的来临,白先勇认为世界正处于融合与反思的状态,华人社会冒起不少同志运动家,目睹西方由“反同性爱”到“平反同性爱”,当中走过的歪路,台湾与香港社会就引以为鉴,八、九十年代兴起的华人同志运动,会尽量顾及家人的感受。好些同志不站出来,不是怕社会或工作环境的排斥,而是顾及到家人不懂得向亲友交代的感受。此外,中港台三地涉及同志题材的电影及文学大放异彩,多次取得国际大奖,这种“软着陆”式的推动,与西方摇旗呐喊式的对抗截然不同。

  白先勇对华人同志运动发展是乐观的,随着各方面逐渐开放,中国大陆情况相应会得到改善,而同性爱权益运动家所扮演的角色很重要。

  展望新世纪的开始,白先勇充满期待地说:“各国在不同种族、文化、宗教都趋向大融合,人类力求和平共处,爱恋对象不同,又何须施以歧视呢?作为同性爱者的家人和朋友,就更不应该存在性倾向歧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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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悲情為金粉的歌劇」
誠如白先勇先生所言:「在《孽子》中,我主要寫父子關係,而父子又擴大為:父代表中國社會的一種態度,一種價值,對待下一輩、對待同性戀子女的態度——父子間的衝突,實際是個人與社會的衝突。」

本劇情節描述從民國六十三年夏天的一個午后,主角李青因與同學發生曖昧行為被學校記大過開除,遭一直期盼他報考軍校的老兵父親趕出家門開始,這名邊緣少年如何在歷經母親、弟弟亡故、被家庭與學校放逐,乃至於無意中進入「新公園」蓮花池周圍的黑暗王國,認識許多相互扶持好友並與周遭人物開展一連串追尋情感寄託之處的心路歷程。

故事主軸除了透過年輕卻早熟的主角李青,以第一人稱的口白方式描述在七零年代那個充滿壓抑的年代,自我如何掙扎於個人、家庭及社會群體價值的矛盾與衝突外; 也刻畫幾位主角在充滿喧囂、同情、憐憫、無助的環境裡,如何在生存、慾望和悔恨中掙扎擺盪,獲得最後救贖的人生旅途。

而劇情也就在一個除夕夜裡,爆竹聲響不斷的熱鬧氣氛中,主角李青迎著寒流,喊著軍訓口令,奔向未來的路上結束。歐洲文化界評《孽子》為「研悲情為金粉的歌劇」,其中人物經歷的親情、友情、愛情與人性的掙扎悔恨,到最後得到拯救與希望的情節,即是本劇的主要精神所在。

文字的魅力在於其細緻的描摩與奔放的想像,而影像的魅力在於其俱挑逗的魅惑,使人深陷其間。但這是危險的〈跟文字比較起來〉。如何在流動的情感中,保有一份婉約的韻緻,是我一直在努力的。

不想超越,不想凌駕,純粹的去捕捉初讀文字時的悸動。

我想我在學習一個改編者在過於自我面具下該有的謙虛。

希望你能在這部片中咀嚼到「孽子」小說裡那份人跟人之間的溫情。雖然展現的暴烈而直接,但卻很真實。而那樣真切的溫情,在現在是不是早已失去了溫度。

最後希望,小說與影像,不是對立與比較,而是相互輝映,都能令你動容。



编剧:陈世杰

导演:曹瑞原

主要演员:范植偉、馬志翔、 楊祐寧、張孝全、金勤、庹宗华、吳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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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
白先勇是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代表性作家,他的短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也是自1949年以来第一次在大陆刊登的台湾作家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白先勇的小说创作正代表了六十至七十年代台湾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而白先勇小说之所以能成为台湾文学的“代表”,不消说正是以他小说的思想深刻性和艺术完美性为前提的。

  白先勇,出生于1937年,广西桂林人,他的父亲白崇禧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近代中国历史中的著名人物。白先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桂林、重庆、上海度过的,1949年,由于国内的形势紧张,白先勇到了香港,1951年到了台湾,1962年,他在外岛当兵一年后,赴美留学生活一直至今。

  由于家庭出身的关系,他所描写的人物大多数是他熟悉的与他家庭有密切关系的国民党社会的上层人物,以及附属与这个上层社会的各种小人物,其中包括国民党的将军、中级军官、富豪、商人、将军夫人、经理、舞女、交际花、士兵等。由于童年时代动荡不安的生活,因肺病而产生的孤独和危机,以及由此产生的失落感,还有美国社会产生的疏离感和孤独感等等,使他的作品蒙上了一层感伤的色彩。由于在少年时代,他就阅读了大量的通俗文学和古典文学作品,在台湾的大学时代,白先勇开始受到良好的西方文学的教育,而到美国后,他又反过来阅读了大量的中国文学作品,这为他的创作道路从现代主义走向现实主义,最后走向两者融合的道路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白先勇的创作大致可以分为探索期、发展期、成熟期和开拓期四个时期。

  白先勇的早期作品,其中包括《金大奶奶》、《我们看菊花去》、《闷雷》、《月梦》、《玉卿嫂》、《黑虹》、《小阳春》、《青春》、《寂寞的十七岁》《那晚的月光》等,主要写的是他童年时期的生活经验,带有明显的自传性、模仿性和幻想性的特点。

  如《我们看菊花去》就是为纪念他的明姐而写的。白先勇的三姐白先明因患精神分裂症从美国回到台湾,白先明从小就心地善良,和白先勇的感情最融洽,因此这对白先勇的是很大的打击。文中的“我”和“姐姐”从小一起“在桂林上小学”,两人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可因为“姐姐”精神有病,“我”必须把她送进医院接受精神治疗。“我”对“姐姐”的爱不但必须以使她痛苦作为前提和代价,而且还必须违心的以“哄骗”的方式进行,这对清醒的“我”是怎样深刻的一种无言的悲哀!这样的事实本身不正表明,人与人情感的沟通是多么的艰难?有了事实作背景使得《我们看菊花去》看上去似乎更像一篇带有强烈抒情意味的散文,但从主题上看,它倒更像一篇具有深刻象征意味的寓言。

  白先勇的《金大奶奶》可以看成是一个情感悲剧。金大先生并不是金大奶奶的第一个丈夫,嫁给金大先生的时候她已经不年轻了,当初金大先生爱的显然是她第一个丈夫留给她的财产而不是她,因此从她成为“金大奶奶”的那刻起,就一直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金大奶奶和金大先生的结合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够自由的选择自己的感情在那个时代可以说是一种幸运,然而幸运的机会并没有给她带来幸运的结果,金大先生非但没有回报她相同的感情,更是全然蔑视并践踏她的感情投入。最终她在金大先生“喜宴”的时候终于以生命为代价,结束了金大先生的情感虐待,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十来岁的“容哥儿”当然难以体会金大奶奶内心的情感苦衷,他只是从外部看到了不少金大奶奶遭受周围人们虐待的事实,他难以理解金大奶奶为什么要在那么热闹的日子寻死。而白先勇是能理解的,他对金大奶奶奉出了全部的同情,当他用笔对这一切进行追忆和回味的时候,真正吸引他的是对情感、人性的挖掘和深思。

  白先勇早期作品中最优秀的小说是《玉卿嫂》。小说的主人公玉卿嫂是一位勤劳、美丽、文静、外柔内刚的妇女。作者深刻描写了她的悲剧性格:一方面,她爱情专一,感情热烈,执着追求纯真的爱情;另一方面,她又不懂得爱情是双方的,单方面的追求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爱情,于是陷入盲目性,酿成悲剧。对于玉卿嫂这样一个外表端庄文静,内心却奔流着一股狂烈的激情的女子来说,当她把自己的情感乃至生存的意义都完全倾注在自己所爱的对象身上的时候,她的极端的几近疯狂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惟有爱之深,才有最后的恨之切。值得一提的是《玉卿嫂》里“容哥儿”的形象,这个人物不象《金大奶奶》中的“容哥儿”基本还是个旁观者,他不但介入了这个故事的基本进程,还参与了玉卿嫂和庆生的情感纠葛。虽然容哥儿才十岁,还不懂什么叫同性恋,但他对庆生的感情偏向,分明含有了同性恋的色彩。

  发展期的作品,是指白先勇赴美后写的《纽约客》,其中包括《芝加哥之死》、《上摩天楼去》、《香港——一九六O》、《安乐乡的一日》、《谪仙记》、《谪仙怨》、《火岛之行》七篇小说。《纽约客》的主题和内容,主要是写漂泊到海外的国民党贵族子弟的生活,写他们在中西文化的冲击下的认同危机,写他们的失落感和孤独感,写他们在爱情婚姻方面的悲剧。

  白先勇发展期最优秀的小说是《谪仙记》。小说的主人公李彤是一个任性、娇纵、奢华的贵族小姐,作者用强有力的笔触,透过她的欢乐的表面,写出了她内心深层的痛苦,她的孤独、寂寞和绝望的心理,逐步揭示了她的精神崩溃的过程。作者写她内心痛苦时,采用了“以乐写哀“的表现手法,李彤从小说一开始听到父母失事后,精神就是非常痛苦的,但作者没有一处写到她的痛苦和悲哀,而是处处都写她一如既往,任性、娇纵、奢华,但当她越是这样做的时候,读者就越感到她内心的痛苦,因为她是要用欢乐而娇纵的表面,来掩盖和发泄内心的痛苦。作者不仅生动刻画了李彤的鲜明性格,还揭示了产生李彤悲剧的原因。一是社会原因,国民党政权垮台,父母失事,使她失去了生活依靠的基础和精神支柱,于是对前途失去信心,精神彻底崩溃;二是性格原因,李彤从小就生活在经济优裕的贵族家庭,这种环境养成了她娇纵、任性、奢华的性格,而当形势和环境发生了变化之后,她又不能象慧芬、张嘉行、雷芷苓一样,面对现实,改变态度,去适应新的环境,因此她感到无法再生活下去;三是海外生活的寂寞和孤独,使她更加难以排解内心的痛苦。李彤的悲剧不仅是性格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作者对李彤性格的描写具有相当的现实主义深度。与《玉卿嫂》相比,《谪仙记》不论从主题、人物、技巧方面来说,都有较大的提高。

  成熟期是指白先勇在美国创作的《台北人》,其中包括十四篇小说。《台北人》在思想和艺术上比《纽约客》更加成熟,作者把他的故事人物和中国的近代历史和社会结合起来,从而使他的作品具有新的现实主义的深度。白先勇的《台北人》具有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主题多,人物性格鲜明、复杂、富于发展变化。其中,《永远的尹雪艳》就是暴露和抨击台湾上流社会的一篇现实主义的杰作。

  “尹雪艳总也不老”,小说开头一句就把主人公推上了一个带有神秘性和“非人化”色彩的境地。尹雪艳虽然是一个八面玲珑、才貌双全、气度不凡的交际花,但她还同时还透露着一种浓烈的“神性”:她永远不衰老的容颜,她的俯瞰人生的特异功能,以及她对他人的蔑视和镇力……她不仅仅是一个红舞女,她的身上寄寓着深刻的意蕴,在小说中,她实际上充当了欲望之神和命运之神的化身。首先,她是“欲望”的象征,她的出现膨胀起人们不可遏止的欲望,人们无法抵挡她的诱惑,被她一个个吸进了无底的黑洞。表面上,那些科长、处长、经理们围绕着尹雪艳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争夺和追逐,事实上,他们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进行着挣扎和努力,因此,尹雪艳也就成了“欲望”的象征。白先勇在尹雪艳身上寄寓的“神性”,在具有着“欲望之神”的特质的同时,更为本质的还在于要把它作为一种“命运之神”的喻示和象征。在《永远的尹雪艳》中有这样一句话:“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其实在人的人生历程中,不受控制的命运又岂只是在麻将桌上?欲望又由人产生,而人反过来却往往受欲望的控制,这在某种意义上不正是一种人的命运的安排吗?在永远不变的充满“神性”的尹雪艳面前,各色各样的人走马灯似的人生遭遇的变化和浮沉似乎也不无“命运”在幕后操纵。在表面的厮杀、角逐和较量的背后,人其实只不过是“命运”手中的一个玩偶,欲望的不可遏止,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命运”的驱使所致。欲望和命运原本密不可分,人有什么样的欲望就可能导致什么样的命运,但欲望和命运毕竟又不相同。以欲望为焦点展示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是《永远的尹雪艳》的深刻含义。

  开拓期指的是白先勇近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孽子》。这是作者力图突破自己创作成就的一次尝试。其突破性表现在:第一,它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的小说,但他并没有把它孤立起来写,而是把它和人性的描写,社会的描写联系起来,因此它是一部多层面的小说:表面上是一部同性恋小说,实际上是一部人性小说、现实主义的社会小说,作者在小说中提出许多社会问题,如家庭、社会对子女的关心教养问题、老兵的生活问题,上层官僚对百姓的欺压问题等;第二,在作者的创作道路上,《孽子》在内容和题材方面都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和里程碑,主要写台湾现在和未来的现实社会;第三,《孽子》的语言风格比较朴实、通俗,而《台北人》的语言风格幽雅、流丽。

  白先勇的作品常常流露出:世事无常,人生如梦的思想,透露着强烈的感伤主义情绪。形成白先勇感伤主义情绪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受我国传统哲学佛家思想和中国文学传统中的历史兴亡感和人世沧桑感的影响,其次,个人的经历、环境和性格也是重要的因素。但白先勇的作品中流露的感伤情绪并没有掩盖他的作品的丰富的社会内容和认识价值,他的作品描绘了台湾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真实图景。

  读白先勇的小说,可以感受到他对社会、对人生、对人的悲悯,而这正源自他对社会、对人生、对人深沉的、执着的、毫无保留的爱。他的这种情怀深深地吸引着我,吸引我如痴如醉的在他的作品中体验对生活的爱和无奈。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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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第二天我把王夔龙的口信告诉傅老爷子,傅老爷子并没有感到惊讶,沉思片刻,却叹息道:
  “我早听说他回来了,我算着他也该来看我了。”
  “老爷子也认识王夔龙?”我好奇问道。
  “我跟他父亲王尚德是旧交,抗日时期,我们都在五战区,算是袍泽。不过我退得早,王尚德倒是升上去了,官做得很大。从前在南京,我们都住在大悲巷,过往很密;到了台湾,才渐渐疏远了。夔龙--我是看他长大的。”
  傅老爷子醒来打算下午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也因此打消。他换了一身家常穿的白竹布唐装,坐到客厅里,等候王夔龙,并且吩咐我烧水沏茶。王夔龙准下午两点钟来到,他穿了一身黑西装,连领带也是黑的,衬得他的脸色愈更苍白。他腮上的胡须刮得铁青,一头蓬乱的浓发倒抹上了油,梳整齐了。我引他到客厅里,他见了傅老爷子,颤着声音叫了一声:
  “傅伯。”
  “夔龙。”傅老爷子也颤巍巍的立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迎着王夔龙唤道。他佝着背,勉强仰起头来,王夔龙赶紧目前,握住傅老爷子的手。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傅老爷子叫王夔龙就了座。我去沏了一壶铁观音,用茶盘端到客厅,替他们两个都斟上了茶。傅老爷子捧起茶杯,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王夔龙也举起杯子,默默的饮着茶。
  “傅伯,我一回来就想来找你的。”王夔龙终于开口道。
  “我知道,”傅老爷子点头答道,“我也在等你。”
  “我是一直都想回来的。”
  “这些年,在外面,也够你受的了。”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喟然叹道。
  “四年前姆妈过世,我打电报给爹爹,要回来奔丧,爹爹不准。”
  “夔龙。”傅老爷子举起手叫了一声,却又默然了。
  “你父亲......”过了片刻傅老爷子开口道,“他也很为难。”
  “我知道,”王夔龙惨笑道,“我们王家不幸,出了我这么一个妖孽子,把爹爹一世的英名都拖累坏了。”
  “你要明白,你父亲不比常人,他对国家是有过功勋的。”傅老爷子劝解道,“他的社会地位高,当然有许多顾忌。你也要为他着想。”
  “傅伯,我在美国埋名隐姓,流浪十年,也就是为了爹爹的一句话啊。”王夔龙的声音充满了愤懑,“我临走的时候,爹爹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他那句话,说的很决绝。我明白,我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在纽约我们还有不少亲戚,我从来也不去找他们,也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为了不要再添加爹爹的麻烦。可是傅伯,这次爹爹去世,他临终都不让我回来见一面,连葬礼也不要我参加呢。我叔叔告诉我,是爹爹交代的,他的遗体下了葬才发电报给我。”
  “出殡那天,我去了的。”傅老爷子的声音也有点沙哑起来,“是国葬的仪式,令尊的身后哀荣算是很风光了。那天有关系的人通通到齐,你们家亲友又多,你在场,确实有许多不便的地方。”
  “当然喽,”王夔龙苦笑道,“我叔叔也是这么说。生前我已经使爹爹丢尽了脸,难道他出殡那天大日子还要去使他难堪么?回来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替爹爹上坟,直到大七那一天,我才跟我叔叔婶婶他们一齐上阳明山去。爹爹的坟还没有包好,一堆黄土上面,盖着一张黑油布。我站在那堆黄土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看见叔叔满面怒容,我知道,他一定暗暗在咒骂我:‘这个畜生,来到父亲墓前,还不掉泪!’”
  王夔龙冷笑了两声,突然间他抬起头来。他那双深坑的眼睛炯炯发光,苍白的面颊变得赤红,激动的喊道:
  “傅伯,傅伯,他哪里知道我那一刻内心在想什么?那一刻我恨不得扑向前去,揭开那张黑油布,扒开那堆土,跳到坑里去,抱住爹爹的遗体,痛哭三天三夜,哭出血来,看看洗不洗得净爹爹心中那一股怨毒......他是恨透了我了!他连他的遗容也不愿我见最后一面呢。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话,就好像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着他那一道放逐令,像一个流犯,在纽约那些不见天日的摩天大楼下面,到处流窜。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烧,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入了土了,他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
  王夔龙的声音好像痛得在发抖。
  “夔龙,”傅老爷子也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肩胛高高耸起,他的驼背压得他好像不堪负荷了似的,他那双铁灰的寿眉蹙成一团,“你这样说你父亲,太不公平了!”
  “不是么?不是么?”王夔龙喊道,“傅伯,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爹爹去世以前,你一定见过他的。”
  “他病重时,在荣民总医院,我去看过他一两次。”
  “他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我们谈了一些老话。他精神不好,我也没有多留。”
  “我知道么,他不会提到我的了。他对我是完全绝了情了。”王夔龙拼命摇头。
  “夔龙,你只顾怨你父亲,你可曾想过,你父亲为你受过多少罪?”傅老爷子似乎有点动气了似的。
  “我怎么没有想过呢?”王夔龙无奈的说道,“我就是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个机会,我设法弥补一些他为我所受的痛苦。”
  “你们说得好容易!”傅老爷子也颤声叫了起来,“父亲的痛苦,你们以为能够弥补得起来?不错,夔龙,你父亲从来没跟我提过你,而这些年我也很少与你父亲来往。但我知道,他受的苦,绝不会在你之下。这些年你在外面我相信一定受尽了折磨,但是你以为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么?你父亲也在这里也你分担的呢!你愈痛,你父亲更痛!”
  “可是......傅伯......”王夔龙伸出他那嶙峋的瘦手抓住傅老爷子的手背,哀痛的问道,“为甚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要见我呢?”
  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他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怜悯,喃喃说道:
  “他不忍见你......他闭上了眼睛也不忍你见。”
  王夔龙离开后,傅老爷子已经疲惫不堪,满脸困顿的神情,背更弯驼了,而且又开始感到心在绞痛。我赶忙服侍他用了药,扶他进房躺下休息。傅老爷子不想吃晚饭,我自己一个人胡乱添了一碗剩饭,将中午吃剩的一碟芹菜炒牛肉拿来送饭。我告诉傅老爷子冰箱里还有半锅火腿冬瓜汤,要是饿了,随时热来吃。本来我打算向师傅告假一晚,留在家中陪伴傅老爷子,可他不肯,坚持道:
  “你只管去上班,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下,松散松散就好了。”
  我在安乐乡,心里一直悬挂着,怕傅老爷子病发。我跟师傅说明,师傅要我提早下班。不到十点钟,我就回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倒起来了,他披了一件外衣,独自坐在客厅里了,独自出神。客厅里的供桌上又点上了檀香,静静散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老爷子好点了?心还疼么?”我问道。
  “我睡了一觉,好多了,”傅老爷子微笑道,脸上仍有一丝倦意,“这么早就回来了?”
  “师傅要我早点回来,怕老爷子有什么使唤。”
  “难为你挂心。”
  “老爷子饿了没有?”
  “我刚才把汤热了,喝了一碗,心里很受用。”
  “还要不要我去下碗面条来呢?”
  “不必了。”傅老爷子摆手阻止道,“阿青,你去沏壶茶来,陪我坐坐,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到厨房里去烧开水,沏了壶龙井,端到客厅,替傅老爷子斟上茶,在他脚下一张矮圆凳上坐下。傅老爷子捧起茶杯,啜了两口龙井,惋惜叹道:
  “王夔龙,没料到他竟变成了这副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听说他从前长得很好的呢。”我插嘴道。
  “不错,那个时候,他确实仪表堂堂,书又念得好。他父亲王尚德,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进外交界,创一番事业。本来打算送他出国深造的,连手续都办好了。他却偏偏闯下那滔天大祸,害人害己,害苦了他父亲......”
  “我听说他那个案子很轰动,报纸天天登。”
  “他害得他父亲,无法做人。有好一阵子,他父亲人也不见。他又怎能怨他父亲绝情啊!”
  傅老爷子定定的望着我,铁灰的眉毛蹙在一起。
  “你们这些孩子,那里能够体谅得到父亲内心的沉痛呢?”他伸出一只手,压在我的肩上,郑重的说道,“阿青,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已经把你当做自己人一样了。你有父亲,我敢说你父亲这一刻也正在为你受苦呢。我也有过儿子,我那个儿子,也像王夔龙一样,曾经叫他父亲心碎。今天晚上就要讲给你听,讲给你听一个父亲的故事......”
  “阿青,天下父母心,你们懂么?你们能懂么?我那个阿卫,要是还在,今年他该是三十七了,跟王夔龙同年。阿卫出世,就不寻常,是剖腹而生的。他母亲体弱,开刀开狠了,吃不住,产下阿卫,没有多久,竟去世了。阿卫自小丧母,又是独子,我对他难免格外爱惜,管教上也就特别严格,其实也是望子成龙的意思。
  “阿卫那个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聪敏异常,文的武的,一学就会。我亲自教他读古文,一篇《出师表》,背得琅琅上口。那几年,除了上前方打仗,我总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甚至我们军团驻扎陕西汉中,我也把他一同带了云。在军营里,我教他骑马、打猎。天天早上,我骑我那匹烈马‘回头望月’,他骑他那头小银驹‘雪狮子’......我们两父子,一前一后总要在跑马场上蹓几圈。说到那两匹宝马,都是青海的名种,我们得来,还有一段故事呢。抗日胜利,我到青海去巡查,阿卫也跟了云。青海的军区司令是我一个旧同学,跟我私交很密。青海产名驹,他特别挑了几匹,让我过目,指着他最心爱的那匹‘回头望月’跟我打赌,我降服得了那匹烈马,他便甘心奉送我。我一个翻身上马,骑得行走如飞,我那位司令朋友夸下海口,只得忍痛割爱。谁知阿卫却站在我身后指着那头‘雪狮子’说道:‘爹爹,我也要试试这一匹!’我虽然也想儿子出风头,但是却不免担心,怕他当众出丑。就悄悄问他道:‘你行么?’小家伙一口应道:‘爹爹,我行!’那时他才十五岁,长的又高又壮,穿了一身我替他特别缝制的军装马靴,神气十足。他揪住那匹通体雪青的小银驹,一跃便上了马背,放蹄奔去,那匹马让他跑的马腹贴到了地面,碧绿的草原上,一团银光。我那位司令官朋友,禁不住脱口喝彩道:‘好个将门虎子,这匹马,就送给他!’那一刻,我心中着实得意,我那个儿子,确实令我感到光彩。
  “阿卫,从小便是一个争强好胜,心性极为高傲的孩子,事事都爬在别人的前头。他在军校毕业,那一期两百五十个学生,学科术科他都遥遥领先,他的长官十分奖许他,在我面前,夸他是个标准军人。有子如此,我做父亲的,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我感到安慰。我在阿卫身上,二十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可是......可是,阿卫只活到二十五岁,而且死得极不光荣,极不值得,极悲惨。他升了排长,便调下部队去训练新兵。我也去过他那个训练中心去参观。阿卫带兵还真有一套,他排上的新兵个个服他,很爱戴他们的傅排长。阿卫威重令行,干得非常起劲。可是在他当排长的第二年,就发生事故了,他被撤职查办,而且还要受到军法审判。一天夜里,他的长官查勤,无意间在他寝室里撞见他跟一个充员兵躺在一起,在做那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接到通知,当场气得晕死过去。我万万没有料到,我那一手教养成人,最心爱、最器重的儿子傅卫,一个青年有为的标准军官,居然会跟他的下属做出那般可耻非人的禽兽行为。我马上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用了最严厉的谴责字语。第二天早上,他给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那天正是旧历九月十八,是我五十八岁的生日。亲友故旧本来预备替我庆生的,也让我托病回掉。阿卫在电话里要求回台北来见我一面,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庭受审了。我冷冷的拒绝了他。我说不必回家,既然犯了军法,就应该在基地静待处罚,自己闭门思过。电话里他的声音颤抖沙哑,几乎带着哭音,完全不像平常我心目中那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军官。我的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阵厌恶、鄙视。他还想解释,我厉声把他喝住,将电话切断。那一刻,任何人我都不想见,尤其不想见我那个令我绝顶灰心失望的儿子。那天晚上,他排上的兵发现他倒毙在自己的寝室里,手上握着一柄手枪,枪弹从他口腔穿过后脑,把他的脸炸开了花。官方鉴定他是擦枪走火,意外死亡。可是我知道,我那个性情高傲,好强自负的独生子傅卫,在我五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用手枪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阿卫自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我常做噩梦,而且总是梦到同一张面孔,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白得像纸,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不停的开翕,好像惊惶过度,拼命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似的。他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一径望着我,向我乞求什么,却无法传达,脸上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那张极年轻的脸,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年轻人是谁。一连三四夜,夜夜我都梦到那张惨白的脸,脸上那副惊慌失措的神情。有一晚醒来,一身冷汗,我又在睡梦里看到那张脸。那天晚上,一脸的血,我才猛然醒悟,那是好多年前,抗战的时候,我在五战区前方作战时,在阵前枪毙的一个小兵。那时在徐州,前方正吃紧,我手下的部队驻守第一线。一天晚上我到前线巡逻,部下擒来两个擅离战壕的士兵,两人在野地里苟合。一个老兵还不露畏色,那个新兵大概只有十七八岁,早已吓得全身颤抖,面色惨白,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张开,大概要向我求赦,却恐惧得发不出声音来--就像我梦中见到的那副神情,当然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一声令下,就当场拖出去枪毙掉了。那件事当时我处置得心安理得,所以也就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时间一久,竟淡忘了。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又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晚我的心脏病大发,绞痛难耐,给送给荣民医院,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差点丧了性命。
  “出院回家,足足有两年,我都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在家中静养。阿卫惨死,我感到了无生趣,整个人登时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间的一切苦乐,我都冰然,无动于衷了......
  “一直到一个冬天的晚上,那是十年前阴历年除夕夜的前一天。那一阵子,我的血压波动,常常感到头晕。我到台大医院去看医生,那个内科主任是个名医,很难挂号,只有挂到晚间门诊。看完医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我还记得,那天有寒流,天气阴冷,晚上还下着濛濛细雨。我从医院出来,穿过新公园,想到馆前路去乘车。那天大概有雨,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我经过公园里莲花池那边,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从池头的亭子里传过来,那是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吞泣,哭得异常凄凉,在寒风冷雨里,听着十分刺心。我禁不住绕了过去,走上池头的亭子,亭子里的板凳上孤伶伶的坐着一个少年,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单衣,双手抱头面伏在膝上,抖瑟瑟的在那里哭泣。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竟会哭得那般哀痛,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过去摇摇他的肩膀,问他道:‘你年纪轻轻,在这里哭什么呢?’那个孩子真是古怪,他抽抽搭搭回答我道:‘我的心口胀得发疼,不哭不舒服。’我问他有家没有,有没有去处,他都胡。那晚那样冷,我穿了一身棉袍,还感到寒意。而那个孩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说话的时候,牙关都冷得在打战。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忍,便把那个孩子,带回了家中。大概他几夜没睡,回到我家,我让他喝了一杯热牛奶,他眼睛便困得睁不开了。我把他安置在阿卫房中,他一倒在床上--就是你现在睡的那铺床,立刻呼呼睡去,连衣服也来不及脱。我从柜子里,把阿卫那床棉被拿出来,盖到那个孩子身上。那个孩子侧着身,脸偎在枕上,大概冻狠了,一脸青白。我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发觉他的长相竟是异常奇特,一张三角脸,下巴颏又短又尖,翘起来。睡着了两道浓浓的眉毛仍然虬结在一起,把眼睛都盖过去了似的。我懂一些相术,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像那个孩子那么薄、那么贱、又带着那么多凶煞的那副长相。突然间,不知怎的,我对他竟产生了一股无限的哀怜来。我把棉被拉过他的肩膀,把他盖得严严的。那是自阿卫死后,两年来,头一次,我又开始恢复了感觉。
  “他累过了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那天是除夕,本来我并没有心情过年的,因为他的缘故,我吩咐吴大娘特别做了几样年菜,叫他跟我吃了一餐年夜饭--没料到那竟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餐。那晚他突然变得兴高采烈,大吃大喝,把一只红烧肘子也吃得精光,一嘴的油,拍着鼓胀的肚皮对我笑道:‘傅爷爷,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年夜饭,我们在孤儿院里,只过圣诞节,不过旧历年的。’他开始喋喋不休,把他的身世通通告诉了给我听。他的身世又离奇,又凄凉--你们在公园里大概都听说过了。阿凤,他就是你们公园里那个野孩子,那只野凤凰。是他告诉我听的。你们公园里的故事都是他告诉我听的。他告诉我公园里头还有许许多多像他那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个个身世凄凉。他讲得兴兴头头,指着他自己的胸口说道:‘这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公园里的老园丁郭公公这样告诉我们,他说我们血里就带着野性,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傅爷爷,所以我爱哭,我把血里头的毒哭干净。’后来我在中和乡灵光育幼院里碰到从前抚养过阿凤的那位河南老修士,他说阿凤确实是个奇异的孩子,半夜三更他会跑到教堂里放声痛哭,把院里的人都吵醒来。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爱尔兰神父,特别不喜欢阿凤,提起他还会愤然说道:‘那个孩子,一定是魔鬼附了身,连教堂里的圣像他都捣毁了!’那晚吃完年夜饭,阿凤便要离去。我对他说:‘阿凤,要是你没有地方去,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夜。’他笑道:‘不了,傅爷爷,不要打扰你了,我还要回到公园里去,有人在找我呢!’他告诉我,有一个人在养他,他逃了出来,这个人一直到处在找他。他还笑着对我说:‘今夜我会在公园里碰见他,趁着大年夜,我要把我跟他之间的账了一了。’一直到第二天,上了报我才知道他跟王夔龙之间那一段孽缘......
  “唉,说也奇怪,阿凤那个孩子,虽然在我家里,只逗留过短短的一夜,可是我对他却产生了一份特别的情感及关怀。阿凤那样横死,我心里竟受到一阵猛烈的震撼,一股哀怜油然而生。那是自阿卫死亡后,我那颗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也是在公园里遇见阿凤那个苦命儿,看到他那种悲惨的下场,我才发下宏愿,伸手去援救你们这一群在公园里浮沉的孩子......”


   “阿青,”傅老爷子说他自己的故事,一只手按到我的肩膀上,一只手背拭了一拭他那一径淌泪水的眼睛,深深的叹道,“你们这些孩子,只顾怨恨你们的父亲,可是你们可也曾想过,你们的父亲为你们受的苦,有多深么?王夔龙出事后,我去探望他父亲王尚德,才隔半年,他父亲那一头头发好像猛然盖上了一层霜,全白了......阿青,你父亲呢?你知道你父亲也在为你受苦么?”

 
  我替傅老爷子悄悄放下了蚊帐,他面朝里,侧着身子躺着,他那佝偻的背在床上弯曲成一个S形。我关掉灯,轻轻掩上房门。回到客厅中,客厅靠墙的供桌上,香炉里仍然在散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我去倒了一杯水,将香炉里的余烬浇灭。我抬头看见墙上并排挂着傅老爷子及阿卫父子两人身着军装的照片,突然记起旧历九月十八傅老爷子生日的那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来时却买了一大束白菊花,亲手插到供桌上那只天青碰瓶里,又从玻璃柜里取出了那只三脚鼎古铜香炉来,供到桌案上,点上了檀香。我看见他一个人默默坐在客厅里,神情肃穆,没敢去惊动他。没料到傅老爷子那天生辰竟是他儿子阿卫的忌日。难怪那天晚上师傅领着我们替傅老爷子庆生祝寿,傅老爷子的心事那么重,喝两杯酒,一下子就醉了。阿卫偏偏选中他父亲生日那天自戕,难道他也怨恨他父亲,怨得那么深么?我仔细端详了阿卫那张照片,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高高的颧骨,削薄的嘴唇坚决的紧闭着,一双精光外露的眼睛透着无比自负与兀傲。那一身笔挺的军服,额上一顶端正的军帽,确实是一个标准军人的形象,而且跟傅老爷子年轻时,又长得那么像。
  我躺到床上时,又想起父亲来了。我想起他那次将他那枚宝鼎勋章别到我的衣襟上时,他是那样的严肃、慎重,那时大概他也认为我长的跟他相像,错把他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没有给学校开除,而能顺利的考入陆军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而使父亲感到自豪的。在学校的时候,军训术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动作最标准,教官常常叫我出队做班上的示范。我也曾因此扬扬自得,自认为不愧是军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欢玩枪,每次到野外练习打靶,总感到兴高采烈,我喜欢听那一声声划空而过子弹的呼啸。在家里,有几次,我曾把父亲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陆上当团长时配带的自卫手枪拿出来,偷偷玩弄。那管枪,父亲不常擦拭,枪膛里已经生了黄锈。我把手枪插在腰际,昂首阔步,走来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风。那天父亲将我逐出家门的时候,手里挥舞着的是一管空枪,其实父亲是除籍军人,根本无法配到子弹--大概母亲出走,父亲也是摇着他那管生了锈的空枪,追赶出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亲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离家这几个月来,我愈来愈感觉到父亲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时时有形无形的压在我的心头。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无法承担的痛苦。那次我护送母亲的骨灰回家,站在我们那间阴暗潮湿、在静静散着霉味的客厅里,我看见那张让父亲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压迫,而兴起一阵逃离的念头。我要避开父亲,因为我不敢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老的面容。
  我听见隔壁房傅老爷子咳嗽的声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亲安睡了没有,会不会还在他的房中,一个人踱过来,踱过去。
  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请我到信义路川味面去吃夜宵,他跟我约好安乐乡下班后在新生南路及信义路口见面,他的家就住在新生南路二段。还不到十二点,我便悄悄到后面把制服换掉,我拜托了小玉替我洗酒杯,并且要他转告师傅,说我胃痛,先走了。其实我饿得胃真有点痛,因为知道晚上有夜宵吃,晚饭只随便吃了一碟街边卖的炒米粉,早已饥肠辘辘,嘴里老淌清口水。我到达信义路口,俞先生已经站在那儿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套头深蓝运动衫,脚下趿着一双皮拖鞋,很潇洒的模样,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见了我很高兴,招呼道:
  “青娃儿,你很准时。”
  “还没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们约好十二点半见面,一分钟也没有超过。”
  “你吃过川味面没有?”我们往信义路川味面走去,俞先生问我道。
  “我小时候来吃过一次--那是好久以前了,那时川味面还是一个小摊子呢。”
  那是三年前,父亲带我跟弟娃到川味面去吃过一次夜宵--那也是惟一的一次,父亲带我们上馆子。那年夏天我刚考上高中,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破例带我们出去,大概也是奖赏的意思。大馆子上不起,只有到川味面去吃小摊子,可是在我跟弟娃来说,那是桩破天荒的大事情,我们两人都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只让我们各人点了一碗红油抄手,我们还想吃第二碗的时候,父亲却皱皱眉道:够了够了。他把他自己碗里的抄手,又分给我们一人一只。
  “俞先生,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吃两碗红油抄手?”我笑道,“晚饭我没吃饱,已经饿得发昏了。”
  “青娃儿,随便你吃几碗,吃饱算数,好么?”俞先生伸出手,摸了一摸我的头笑道。
  我们上了川味面的二楼,里面早已坐得满满的了。我们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张角落头的台子。坐下后,俞先生指着压在玻璃垫下的菜牌,说道:
  “这里的粉蒸小肠、豆豉排骨、荷叶牛杂,都很棒。”
  “俞先生,我还是想吃红油抄手。”我说道。
  “好,好,”俞先生笑了起来,“红油抄手也点,这几样也点。”
  小菜来了,俞先生又叫跑堂的拿了一瓶白干来。红油抄手一口一个,一下子一碗抄手便让我囫囵吞了下去,又热又辣,非常来劲,我的额头在冒汗了。第一碗吃完,果然俞先生又替我叫了第二碗。
  “俞先生,我敬你一杯酒。”我举起一杯白干敬俞先生道。白干一下喉便燃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烧。俞先生看我狼吞虎咽吃得那般热烈,也很高兴,不停的将小肠排骨夹到我的碟里笑道:
  “青娃儿,你还在发育,这么大的个子,要多加些油!”
  “俞先生,《大熊岭恩仇记》果然精彩!”我吃完第二碗红油抄手,想起诸葛警我的武侠小说来,俞先生送给我的那部书我已经看完第二遍了,“不过鄂顺死得也太惨了些,他老爸万里飞鹏本来可以放他一马的。”
  我看到最后那一回万里飞鹏丁云翔计陷鄂顺,亲自将自己的儿子手刃而死,不禁怵目惊心。
  “这叫做大义灭亲呀!”俞先生笑道,“鄂顺认贼作父,丁云翔也是万不得已嘛。最后那场万里飞鹏抚着鄂顺的尸体老泪纵横,写得最好,最动人,诸葛警我到底不愧是武林高手。”
  “俞先生那里还有别的武侠小说没有?”
  “多的是,一柜子。”
  “有没有郑正因的?”
  “我有他的《铁骑银瓶》。”
  “好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俞先生,可不可以借给我?我一直想看那部小说,几次都借不到。”
  “可以,吃完夜宵,你跟我到家里去拿好了。”俞先生笑道。我们举杯把杯里辛辣的白干酒饮尽了。
  俞先生俞浩住在新生南路一四五巷一栋住宅的三楼。他那间小公寓,布置得很舒坦,一套藤编桌椅,铺着一色绛红厚软椅垫,一串三个由大而小的灯笼悬在客厅一角,头一口大如合抱,灯一亮,燃起一球球乳白的光来。俞先生把收音机打开了,美军电台正在播送着半夜的轻音乐。他招手叫我到他书房里,里面有两只书柜,另一只果然全是武侠小说,从老牌武侠王度卢、卧龙生,到后起之秀司马翎、东方玉通通有了。俞先生把郑正因那部《铁骑银瓶》取出来交给我,指着他那一柜子武侠小说说道:
  “青娃儿以后欢迎你来这里,跟我一同练武功。”
  “万岁!”我欢呼道。
  我们回到客厅里坐下,俞先生去倒了两杯冰水来过口,吃了辣子,嘴巴很干。我们并排坐在那张藤沙发上,我也脱去了鞋子,盘坐起来。柔白灯光照在俞先生的脸上,他的眼皮都着了酒意,一双飞扬的剑眉碧青的。
  “俞先生,你很像南侠展昭呢!”我突然间想起我从前看七侠五义的连环图上南侠展昭的绘像来。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说道:
  “你说我像那只御猫?那么你呢?你是锦毛鼠白玉堂了么?”
  “不,不,不,”我摇手笑道,“我没有白玉堂那么标致。从前我把我弟弟叫锦毛鼠。”
  “你弟弟也看武侠小说么?”
  “是我教他看的,后来他比我还要着迷。我租一本武侠小说回来,他总要先抢去看。”
  “都是这个样子的,”俞先生笑叹道,“我买一本武侠回来,还没翻两页,小宏便抢走了。”
  “小宏是谁?”我问道。
  “从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个孩子......他去当兵去了,现在在马祖。那一柜子武侠小说,倒有一大半是为他买的。”
  俞先生告诉我小宏是从屏东到台北来念书的学生,念大同工专,在他这里住了两年多,都是俞先生照顾他,因为小宏家里穷困,俞先生供他读书,还替他补习英文。俞先生从皮夹里拿出了一张他们两人合照的照片来给我看,俞先生搂住小宏的肩膀,两个人笑得很开心。
  “这才是锦毛鼠白玉堂呢!”我指着小宏笑道。小宏长得非常俊秀。
  “小宏很漂亮,”俞先生一面端详着那张相片笑叹道,“他走了,我很想念他呢。”
  “他几时服完役?”
  “还有两年。”
  “哇,两年还早的很哪!”
  “是啊,”俞先生摇头笑道,“所以有时我一个人寂寞起来,便到你们安乐乡去坐坐,喝杯酒。”
  美军电台的轻音乐停了,广播报告已经清晨两点钟。
  “俞先生,我该走了。”我正要立起身来,俞先生却按住我的肩膀说道:
  “青娃儿,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
  “俞先生......”我踌躇着。
  “难得遇见像你这样一个四川娃儿,我们摆龙门阵摆得正起劲,你不要走了。”
  自从安乐乡开张以来,有几次也有客人要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但是俞先生我觉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确实如他所讲的,我们是四川同乡,感到特别亲切。我喜欢他这间小公寓,令人觉得温暖、舒服。
  “我们躺在床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说道。
  “那么,我先去洗一个澡。可以么?”我做了一天的工,刚才又吃下两碗又热又辣的红油抄手,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闻到了。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来,“我替你去把瓦斯炉打开。”
  俞先生去打开了瓦斯炉,又拿了一条干净浴巾给我,把我带进他的洗澡房,并且告诉我,搁在澡盆旁边的两块肥皂,那块乳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脸用的,另外一块药皂是洗身体的。
  “你慢慢洗,我去铺床,”俞先生带上洗澡房的门时,对我笑道。
  我挂上花洒的莲蓬头,打开热水,从头冲到脚。我擦了两次肥皂,连头发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头,猛搓一阵,把头发擦干。我赤着上身,提着外衣裤,走进了俞先生的卧房里。俞先生的卧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那张双人床上刚铺上了一条天蓝色的新床单,他正在把枕头囊套入枕头套里,将两只枕头并排放着,说道:
  “青娃儿,你睡里面。”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来,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将床头台灯熄灭。在黑暗中,我们肩并肩的仰卧着,俞先生便开始问起我的身世来,我一一的告诉他听,我们那个破败的家,死去的母亲、弟娃,还有活得很痛苦的父亲。
  “青娃儿,也亏了你,”俞先生惋叹道,“如果你弟弟还在,也许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孤单了。”
  “俞先生,要是弟娃还在,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些武侠小说。《大熊岭恩仇记》他也只看完前两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梦里我也梦到跟我抢武侠小说看,抢急了我还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么?”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来,“我没见过。”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有一次,我还明明记得握过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给他的,他生日我买给他的礼物。他要讨回去呢。”
  “大概你记迷了心,所以常常梦见你弟弟吧。”
  “可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我母亲--她活着的时候很不喜欢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见我吧。”
  “不会的,青娃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俞先生岔开了我的话,我们就天南地北的随便聊起来。他告诉我他从前在重庆的时候,常常到嘉陵江里去游泳。十六岁他就能游过嘉陵江了。我告诉他,我也喜欢游泳,从前我常常跟弟娃两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那么夏天我带你到鹭鸶潭去游泳去。”他说。
  “好的。”我说。
  “那儿的水双清凉又干净,你一定会喜欢。”
  “好的。”我含糊应道。
  我的眼皮渐渐重了,我转过了身去,脸向着墙壁,矇了过去。在睡梦间,我感到俞先生的手搂到我的肩上。
  “俞先生......”
  我惊醒过来,身子往里面挪了一下,俞先生那只手仍旧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温温的。
  “俞先生.....对不起......”
  “青娃儿。”俞先生柔声唤道。
  “俞先生......真的对不起......”我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
  “那么......你好好睡吧。”俞先生迟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抽了回去。
  “俞先生......我......”
  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像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谈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时,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好像自己身上长满了疥疮,生怕别人碰到似的。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在后车站那些下流客栈的阁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来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的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罪孽烧变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的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来。

全文完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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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安乐乡,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我向师傅报到后,便到酒吧台后面去帮小玉。小玉一个人在那里又要配酒,又要招呼客人,忙的不可开交。我一过去他就赶忙把酒瓶塞给我,说道:
  “威士忌加苏打。”然后又悄声问道,“老鼠怎么了?那个小贼给乌鸦揍的失魂落魄,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算他运气,还没打废掉。”
  “老爷子给他敷了药,我看不要紧;倒是亏了他,怎么把他那只百宝箱也给抢了出来。”
  “那是他的命根子,他肯不带出来?”小玉又悄悄在我耳边笑道,“俞先生今晚问起你好几回,我告诉过他,你一会儿就回来,他直不放心,念着你,说:‘李青呢?他今晚还会来么?’你快过去招呼他去吧。”
  我抬头望去,看见俞先生俞浩坐在吧台的末端,正朝着我微笑。我赶紧走了过去,跟他打招呼。一连好几晚了,俞先生到安乐乡来,总坐到吧台来找我聊天。他在一个专科学校当讲师,教英文。俞先生大概三十五六岁,身材很挺,高高的个子,宽肩膀,非常神气。他从前在学校里爱运动,是游泳健将。俞先生也是四川人,四川重庆,我告诉他我是半个四川人,就叫我“青娃儿”。我学了几句我父亲说的四川土话,父亲生气的时候,就会骂一声:妈那个巴子。俞先生大笑,说我说的是台湾四川话。
  “青娃儿,”俞先生向我招呼叫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他把一只牛皮纸的封套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诸葛警我写的《大熊岭恩仇记》一套四本。
  “哇!俞先生,棒透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上次俞先生来,我们谈起武侠小说。他说他也是武侠迷。他问我喜欢看那一家的,我说了几个人,也提到诸葛警我。他那部《大熊岭恩仇记》,我只看了头二集,是在我们龙江街那家专租武侠小说的书铺租来的,我跟弟娃两人轮流看。他先看头集,我看二集,然后两人交换。可是我们还来不及去租三四集,弟娃就病倒了。《大熊岭恩仇记》我总也没有看完。这部武侠小说是诸葛警我的成名作,故事是讲明朝末年,清兵入关,一个叫万里飞鹏丁云翔的大侠士,率领一家老幼及门下子弟逃出京城,可是半路却把一个最小的儿子走丢了。丁大侠后来逃到了云贵边境大熊岭上隐居起来,一面暗结天下江湖义士,招兵买马,以图反清复明。丁家那个小儿子却被清兵的大将鄂尔苏掳了去改名鄂顺,二十年后变成了清兵一员骁将,带领清兵赴大熊岭征讨丁家庄。第二集刚写到万里飞鹏两父子第一次交锋。
  “后来怎么样?万里飞鹏胜了还是败了?”我翻着手里的《大熊岭恩仇记》第三册,急切的问俞先生道。
  “你回去慢慢自己看嘛,讲给你听就没有意思了。”俞先生笑道,“我下午去逛书摊,看见这套书,我记得你提过,所以就买了来给你。”
  “谢了,俞先生。”我敬了一个礼,“诸葛警我的小说我最爱看。我还看过他的《天山奇侠传》和《星宿海浮沉录》。”
  “青娃儿,你的武功蛮要得嘛,”俞先生笑道,“那两部小说我也看过,不如《大熊岭》,丁云翔父子斗法,曲折惨烈,真是惊心动魄......”
  “俞先生,刚刚你还教我自己回去看,现在又来吊人家胃口了!”我恨不得马上把《大熊岭恩仇记》的三四集一口气啃完。
  “好,好,我不再提了,”俞先生笑道,“青娃儿,你去拿啤酒来,你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我们上班不准喝酒的,”我悄声说道,“这是我们老板杨教头的规定。”
  “不要紧,”俞先生挥了一挥手,“回头你们老板找你麻烦,我来替你挡掉。”
  我去拿了一瓶冰啤酒,多拿了一只玻璃杯来。把啤酒斟上,我举杯敬俞先生道:
  “来,俞先生,我们敬万里飞鹏一杯!”
  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跟我两人咕嘟咕嘟把一杯啤酒都饮尽了。我又去拿了一碟油炸花生来过酒,陪着俞先生喝啤酒,摆龙门阵。安乐乡里人声嘈杂,小玉那边龙船长龙王爷带来了几个海员,喝幺呼六的,在那里搳拳。盛公这几天有点感冒,进来的时候,穿了一件驼绒背心,师傅特别为他熬了一碗姜糖水,陪了他坐在一角聊天。杨三郎仍旧戴着他那副墨黑的眼镜,仰着面,奋力在奏着一曲曲没有人注意听的古老的台湾曲调。
  “青娃儿,”俞先生临走时凑近我的耳朵叫道,“过两天,我请你去吃川味面。”
  “万岁!”我也凑近俞先生的耳朵叫道。


   回到傅老爷子家,已是半夜。傅老爷子早已安息,我进到房中,老鼠却还没有睡,他穿了一身汗衫内裤,盘起脚,坐在我的床上。他那只百宝箱里的那些宝贝通通倒了出来,摆得一床。老鼠坐在他那些宝货中央,东翻翻,西弄弄,清点赃物。
  “干伊娘!”老鼠自言自语咒骂道,“一定是她偷的。”
  “你在骂谁?”我问道。
  “烂桃子!还有谁?”老鼠猛然抬起头来,他的左眼一圈乌青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右眼倒瞪得老大,而且目露凶光。他那一脸敷了田七药粉,斑斑斓斓,两片嘴唇肿得翻了起来。
  “到底怎么搞的?你这个小贼头,怎么反倒失窃了?”
  “阿青,我那管派克五一金管子的,你还记得么?”
  “是不是高雄那个饭店经理送给你的?”
  “不见了,不见了啊!”老鼠叫道,他的声音充满了痛楚。
  “我当时不是叫你拿去当掉,我们去吃吴抄手,你不干,现在还不是白丢了?”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我天天都要检查一次的,今天早上我发觉我箱子的锁给人撬开了。还有一支‘宝露华’、几只戒指,一条链子,也不见了。我急得发昏,别的还无所谓,我那管派克五一,我那管派克五一......”老鼠一面叫着,快要哭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烂桃子偷的呢?”
  “不是她,还有谁?”老鼠愤怒的喊道,“乌鸦虽然凶,但是偷东西他是不干的。我那间房里,只有烂桃子常常去。我去问她,她恶人先告状,劈劈啪啪打了我两个耳光,跑到我房里,举起我那只箱子,就要往窗外丢。我揍她,踢她,把箱子从她手里抢了下来......”
  老鼠突然举起他那只烧起过烟泡的细瘦膀子,喊道:
  “那个敢碰我的百宝箱,我就跟他拼命......”
  “嘘......”我赶快止住他,“小声点,老爷子睡觉了。”
  老鼠激动得气喘喘的,说道:
  “乌鸦以为我还怕他呢,不怕!老子什么人都不怕了!”
  老鼠头一歪,脖子一梗。
  “他也跑来帮烂桃子,要夺走我的箱子呢!我咬他,咬掉了他一块皮。他们两个人打我,打我......”
  老鼠一只手猛打自己的头。
  “他们打死我也夺不走我手里抱着的箱子!”
  老鼠嘿嘿的笑了起来,还很得意的模样。
  “后来乌鸦拿我没法子,只得把我赶了出来。”
  “好了,这下子你也无家可归了!”
  “怕什么?”老鼠突然变得非常无畏起来,“难道还饿得死我不成?”
  “师傅说,要你明天搬到安乐乡去住,晚上在那里,跟吴敏一块儿守店。”
  老鼠沉吟了半晌,说道:
  “阿青,明天你去替我办件事好么?”
  “什么事?”
  “你去五金店替我买一把锁来,要把结实的。”
  “你要来锁你那只百宝箱么?人家要偷不会把你整只箱子牵走?”
  “所以说喽,”老鼠抬起头来望着我,肿得丑怪的脸上一副乞怜的样子,“老哥,我要拜托你,我这只宝贝箱子,就放在你这里,请你替我保管,好么?安乐乡那里人多手杂,带过去,我是怎么也不放心的!”
  “那么我的保管费呢?”我笑道。
  “那还有什么问题?”老鼠咧开他那两片肿得翻了起来的蹰狡猾的说道,“老哥,你要什么,只管告诉我,天上的月亮我也替你去弄来。”
  “算了吧,”我笑了起来,“你再去偷鸡摸狗让警察捉去,就真要送到火烧岛去了。”
  老鼠跳下床来,把他撒在床上的那些宝货小心翼翼的一一放回到他那只箱子里,然后把箱子塞进床底下去。他舒了一口气,摸摸脸上的青肿,说道:
  “傅老爷子的药酒很管用呢,已经不痛了。”
  阴历九月十八是傅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师傅把我们召集起来,商量如何替傅老爷子做寿。一个月下来,安乐乡的生意,做得轰轰烈烈,颇有盈余,师傅预备十八这天,关门休息,专门替傅老爷子庆生。但是师傅说,事前绝不能让傅老爷子知道,因为他晓得傅老爷子从不做寿的,他知道了,一定不许。师傅说,自己人,不必摆场面,十八那天,我们在安乐乡做几道菜,拿过去就行了。师傅倒是说动了聚宝盆的卢司务卢胖子,请他过来,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聚宝盆的招牌菜:一道雪花鸡、一道荷叶粉蒸鸭、一道大乌参嵌肉,卢司务还特别做了一道应景菜八仙上寿,一共凑齐了十样,最后连寿桃也一并蒸了两笼。小玉系上了围布,抢着要做卢司务的二副。他最近从烹饪学校学了几样菜,一直都想找机会露两手。他央求卢司务把一道松鼠黄鱼让给他做。我们都围在旁边观看。小玉去上了几天课,居然沾了一身大司务的派头,一忽儿要老鼠替他涮锅,一忽儿要吴敏替他切姜丝,又要我递油拿盐,把我们三个人支使得团团转,老鼠正要抗议,,却让小玉喝止道:
  “这是厨房里的规矩,我现在掌厨,你们几个打杂,不用你们用谁?”
  小玉拿糖作醋折腾了一番,终于把条黄鱼炸了出来,他挥着一柄锅铲喊道:
  “你们瞧,我这条黄鱼像不像松鼠?还会站起来的呢!”
  我们把菜弄妥当,放进了抬盆里。师傅又特地出去买了几把银丝面来当寿面,并携了半打花雕酒。六个人叫了两部计程轩,往傅老爷子家去拜寿。傅老爷子上半天还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过,大概刚回来,一个人坐在客厅,闭着眼睛在养神。一颗苍苍白发的头垂得低低的。客厅里靠墙的那张供案上,换了新鲜的白菊花,而且还添了一只黑陶香炉,香炉里烧了檀香,缭绕的香烟,正袅袅的升到墙上那两张傅老爷子及傅卫两父子着了军装的相片上去。我们一伙人涌进了客厅把傅老爷子惊醒了,见到我们,一脸愕然,师傅赶忙上前向傅老爷子赔了罪,并把我们的来意,也委婉的说明了。
  “老爷子,都是这群孩子们的意思。”师傅回过身来,把我们几个人连推带拉,弄上去,“他们知道今天是老爷子的好日子,都嚷着要来跟老爷子拜寿,就是我想拦也拦不住的。”
  傅老爷子开始有点不悦,责怪师傅,后来看到我们几个人手里捧的捧抬盆,提的提酒,原始人阿雄仔端着两盘高高堆起白白胖胖的寿桃,他那苍斑重叠的脸上竟也绽开了一抹笑容,叹道:
  “杨金海,你也太多事了。你是知道我从来不兴这一套的。倒是难为了这几个孩子。”
  “我们沾老爷子的光,”小玉笑嘻嘻的说道,“要不是老爷子的好日子,今天师傅哪放我们的假?”
  “好吧,”傅老爷子笑道,“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今晚大家一块儿吃顿饭,喝杯酒,轻松轻松。”
  师傅一声令下,我们几个人七手八脚便开始摆设起来。我到厨房里,把竖着靠放在墙上的一张大圆桌面扛了出来,将桌子架好,摆上七副碗筷。小玉在厨房里烧水煮面,吴敏把酒也暖上了。大家忙了一阵子,差不多八点钟才坐上桌子。傅老爷子先在首位坐下来,师傅坐了对面,吴敏和小玉坐在傅老爷子左右手,阿雄仔跟我坐在师傅两侧,老鼠夹在我跟吴敏中间。他脸上的青肿消下去了,可是淤血还没有散尽,乌黑的东一块西一块,好像贴了一脸膏药似的。小玉起身把壶,先将酒替傅老爷子斟上,又过来一一将我们面前的酒杯斟满。师傅领头,我们都立了起来,向傅老爷子上寿敬酒。
  “老爷子......”师傅的双手擎着酒杯,正要发话,却让傅老爷子止住了。
  “杨金海,你另啰唆了,坐下来吃饭吧。”
  “老爷子,”师傅仍旧坚持道,“咱们并不敢啰唆,只有一句话!咱们安乐乡今天撑了起来,都是托老爷子的福。今晚借老爷子这杯寿酒,一来祝老爷子万寿无疆,二来也是庆祝咱们安乐乡鸿发大吉。”
  师傅一仰而尽先把酒干了,我们也跟上,大家干了杯。傅老爷子徐徐的把一杯绍兴酒饮尽。我从来没有看见傅老爷子喝过酒,于是笑道:
  “老爷子好酒量!”
  傅老爷子也笑道:
  “从前我也喝几杯的。在大陆上,我最爱喝汾酒。后来有了病,才戒掉了。今天看见你们这几个人,兴致这么高,也来凑凑你们的兴。”
  小玉赶忙替傅老爷子敬菜。桌上摆着的十样菜,红的红绿的绿,小玉那碟黄鱼缩头拱背拖着条尾巴倒真的像只松鼠在爬行似的。小玉夹了一块鱼,献到老爷子面前,说道:
  “老爷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请老爷子赏光尝尝。”
  “瞧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呢?”傅老爷子笑道,尝了一口黄鱼又点头称赞了两句,对师傅说道:
  “我常常问阿青,你们安乐乡做的如何。他说十晚倒有九晚是满的。看样子,你们的生意是可以维持得下去的了,我也很为你们高兴。”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答道,“咱们这家酒馆子一上来就得了你老人家的口彩,名字取得好。二来说良心话:这一个月来,也靠这几个孩子们卖力,连这个傻仔也起劲的很,帮上不少忙呢。”
  师傅说道,却在阿雄仔的厚背上拍了一巴掌。
  “达达,干杯!”阿雄仔突然双手捧起酒杯敬师傅道,师傅无限惊异,旋即呵呵大笑起来。
  “好乖儿子!这下可是公鸡下蛋,出了奇文了!傻仔也会孝敬他爹了。好,达达生受你这一杯!”
  师傅说着把一杯满满的酒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长长舒了一口气,望着阿雄仔点头叹道:
  “傻东西,也亏了你,达达总算没有白疼了你一场!”
  师傅起身从那碟荷叶粉蒸鸭撕下了一只鸭腿,搁到阿雄仔碟里。阿雄仔用手把那只鸭腿高高擎起,咧开大嘴,念道:
  “鸭鸭......达达......”
  我们都大笑起来,傅老爷子也忍不住笑得大咳,背拱得愈更高了。小玉赶忙过去,替傅老爷子捶背,又替傅老爷子盛上一碗热腾腾的清炖鸡汤。
  “杨金海,你这个干儿子总算没有白认,”傅老爷子喝了两瓢汤,清了一清喉咙说道。
  “唉,老爷子,”师傅无限感慨的叹道,“干爹也并不好当啊!给他拖累的只怕寿命也要短十年。”
  傅老爷子要我们几个人开怀畅饮,不要受拘。小玉跟吴敏,我跟老鼠,隔着桌子便猜起拳来。傅老爷子放下了箸,一手握着酒杯,默默的看着我们吆喝作乐。几轮下来,小玉和吴敏争得面红耳赤。
  “小敏,”小玉喊道,“你输不起就不要玩,输了就该乖乖罚酒。”
  “三拳两胜,”吴敏笑着辩道,“才输了拳怎么就要罚酒呢?”
  “谁跟你婆婆妈妈三拳两胜,一拳一杯酒,你快替我喝掉吧!”
  吴敏不肯喝,小玉便跑过去,揪住吴敏的领子就要灌。吴敏挣扎着躲来躲去,把小玉手中一杯酒泼的淋淋沥沥。
  “小玉,”傅老爷子笑劝道,“吴敏大概没有酒量,你就放过他这一遭吧。”
  “老爷子,”小玉不服气的喊道,“他在装死,他陪他那个‘刀疤王五’喝起酒来,一杯杯才痛快哩。”
  “谁是‘刀疤王五’?”老爷子问道。
  “就是上次小敏为他割手的那个人嘛。”
  “哦。”傅老爷子望着吴敏应道。
  “老爷子不要听他胡说。”吴敏急道。
  “我胡说?这是什么?”小玉一把捉住吴敏的左腕,用力往外一翻,露出他腕上那道寸把长像条蜈蚣似的殷红的刀痕来,“你有割手的狠劲,怎么连杯酒都不敢喝?”
  吴敏赶忙挣脱小玉,把他那只受过伤的左手藏到桌子下面去。
  “吴敏,你让我看看。”傅老爷子突然向吴敏伸出了他的手。
  “不要了,老爷子,很难看哩。”吴敏一脸通红望着傅老爷子乞求道。
  “不要紧的,我来瞧一瞧。”傅老爷子放柔了声音。
  吴敏十分无奈,只得把手从桌子底下抽了出来。傅老爷子握住吴敏那只割伤过的手腕,端详了半晌,腕上那道刀痕,在灯下犹自发着鲜红的亮光。傅老爷子突然将自己左碗上戴着的一只手表褪下来,套到吴敏的手上。
  “老爷子......”吴敏大概有点惊呆了,戴上了表的左手悬在空中,好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戴上这只表,手上的疤便看不见了。”傅老爷子拍拍吴敏的肩膀说道。手表那条不锈钢弹簧表带正好将手腕上那道寸把长的伤痕遮掉。
  “谢谢老爷子。”吴敏收回了手,低声谢道,右手不停地抚弄起左腕上那只表来。
  “这是一只亚美茄,旧了些,倒是一只好表,我托人从香港带来的......”傅老爷子顿了一顿,“醒来是买给我儿子傅卫的,他那时刚升排长连只好表都没有。后来我自己拿来戴,只修过一次,因为进了水汽。准是准的很。”
  傅老爷子瞅着吴敏,半晌却摇头叹道:
  “真是个糊涂孩子,年纪轻轻,那种事也是能做的么?”
  “吴敏,”师傅隔着桌子叫道,“快去向老爷子下跪,要不是老爷子,你那条小命儿早就没有了!”
  “杨金海,”傅老爷子赶忙挥手喝止师傅道,“你不要来打岔。”然后又转向我们道,“你们吃饭罢,菜都凉了。”
  我们刚才忙着搳拳闹酒,还没有工夫吃菜,这下才把寿面盛好,大家又劝了傅老爷子一巡酒,才开始大嚼起来。傅老爷子只舀了一小碗雪花鸡,尝了两口,便放下了箸。
  “老爷子。”我在旁边悄悄唤道,傅老爷子一颗白发闪闪的头,愈垂愈低,泪睛矇眬,竟像是快要盹着了的模样。
  “嗯?”傅老爷子猛然抬起头来,一脸的倦容。
  “老爷子累了吧?”我低声问道。
  “嗳,”傅老爷子勉强笑道,“到底上了年纪,才一杯酒,就抵不住了。”
  说道便立起身来。
  “我先去休息了,你们只管闹,不碍事的。”
  我也站起来,想去搀扶傅老爷子,却让他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去,背上驼着一座小山似的,颤巍巍一步一步蹭回房中去。
  傅老爷子一走,小玉便伸出他那只光光的左手,唉叹了一声,说道:
  “到底小敏比我命好,还有老爷子赠表。我想了一辈子,到现在连只表也没有捞到!”
  “天蓝的吴老板不是答应要送给你一只精工表么?”我笑着问道。
  “那个馊老头么?你猜他那晚对我说什么?‘你要表么?给只鸟给你要不要?’”
  星期一的晚上大雨滂沱,才是六七点钟,巷子里的积水便升到三寸高,连车子都难驶进来了。安乐乡开张以来,就算这晚的客人最少,到了十点钟,也不过来了七八个天天报到的常客。因为杨三郎没有来,无人弹琴,酒店里显得更加冷清。酒吧台只有龙船长一个人,小玉陪着他喝酒聊天。我闲着没事,便把俞浩借给我,诸葛警我写的那套《大熊岭恩仇记》最后一册拿出来看,正看到万里飞鹏丁云翔被他那个陷落清兵的儿子鄂顺误伤咯血,一病不起的紧张时刻,却听到有人低声唤我道:
  “阿青。”
  “啊。”我猛抬头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吧台面前,他穿了一袭白色雨衣,低低的戴着一顶白雨帽,雨衣上雨珠点点,雨帽边沿的水滴到吧台面上来,在琥珀色的灯光下,他那削瘦的脸颊都是青白的。
  “王先生。”我叫道。
  “最近我才听说,你在这里工作......我一直不知道。”王夔龙说道,他仍旧矗立在那里,一身水淋淋的。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台风来临的风雨夜,在公园里,王夔龙身上穿的大概就是这件白雨衣,那晚在风里,给吹得飘飘的一团白影。
  “王先生要喝杯酒么?”我也立起身来,问道。
  “好的......”他迟疑道,“那就给我一杯白兰地吧。”他脱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头发也濡湿了,一绺绺重叠在头上,更加墨浓。我去倒了一杯三星白兰地来,看见他仍旧站着,便问道:
  “王先生要坐吧台还是桌子?”
  “到那边去吧,”他指了一指最里面一角,一张空台。
  我端了酒,拿了一包三个五香烟,便跟了他过去。他卸掉雨衣,掏出手帕擦掉额上脸上身上的雨珠,才坐下来。
  “你也坐下来吧。”他指着他对面的座位。我把酒杯搁到他跟前,也坐下了。
  “你近来好么,阿青?”他那双碧光灼灼的眼睛望着我,问道。
  “我很好,王先生。”我答道。
  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捧起酒杯,啜了一口白兰地,咂咂嘴,舒了一口气。
  “我一直挂着你,向人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间安乐乡工作,所以今晚特地来看看你。”
  “谢谢王先生。”
  “这家酒吧还不错,生意好么?”他抬起头,四周看了一下。
  “原来天天晚上都是满的,今晚大雨才没有人来。”我拆开香烟,敬了他一支,替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上一支。
  “当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着我笑道。
  “可以遇到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烟笑道。
  “阿青,我在纽约也在酒吧里当过两年酒保呢。”王夔龙说道,“我那家酒吧叫‘快活谷’,在曼赫顿七十二街上,就离中央公园不远。那是一家很有名但是很下流的酒吧,去的人有黑人、波多黎哥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白人,也有少数东方人。”
  “美国也有像我们这样的酒吧么?”我不禁好奇道。我知道东京有许多,是小玉告诉我的。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王夔龙笑叹道,“纽约一个城恐怕就有上百家,有的还讲究的很,都是有钱人上流人去的,医生喽、律师喽,进去还要穿西装打领带呢。有些在学校附近,专门是大学生聚会的地方,也有些怪酒吧,去的人全穿皮夹克,骑摩托车,他们叫做SM吧。”
  “SM是什么意思?”
  “是虐待狂被虐狂的意思。”
  “哦......”我想告诉他,我们这里也有,老鼠就碰见过,手臂上烧起几个烟泡。
  “不过我们那个‘快活谷’比较特殊一点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流浪汉,不少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们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庇护所。那些孩子大多染上了毒瘾或者性病。我去当酒保,一来想赚几个零用钱,二来我也喜欢躲在那个极深极深的地窖里,跟那群流浪汉混在一起......不过我赚来的两个钱,大多贴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为他们总是没钱看病,毒又戒不掉......”
  王夔龙摇摇头,他那青白的脸上浮漾着一抹无奈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默默的吮着杯中的白兰地。
  “王先生......”我试探着问道,“小金宝呢?”
  常来安乐乡的三水街的小么儿花仔,告诉我一个多礼拜以前,他在西门町撞见王夔龙带着小金宝在街上走。王夔龙又高又瘦,小金宝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龙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像只欢跃的小哈吧狗儿似的。三水街的小么儿圈子里都那样传说,自从那个台风夜王夔龙把小金宝带回去后,就收养他了。花仔很艳羡又带有醋意的说道:
  “龙子替那个小瘸子买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么穿,他那只跛脚却穿不上鞋子......只好打着光脚板满街跳!”
  “小金宝么?我刚才还去看他来......他在医院里。”王夔龙那又碧荧荧深坑的眼睛陡地亮了起来。
  “他病了么?”
  “小金宝昨天早上在台大医院动了手术,是台大最有名的一位外科医生开的刀,手术很顺利,可是人却辛苦了......你知道他那只右脚,是天生的畸形,走路只好用脚背......”
  我记起在公园里小金宝爬上莲花池的台阶时,蹒跚吃力的模样。他平时都不敢在公园里露面,总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莲花池畔只剩下两三个游魂了,他才蹦着跳着,从林子里一下钻出来,东张西望,像头受惊的小鹿似的。
  “开了刀他的脚会变好么?”我问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宝那只畸形的右足,因为不能穿鞋子,脚背磨得起了一层酱紫色的老茧。
  “我跟医生详细讨论过,台大几个医生会诊,据他们的诊断,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问过小金宝本人,得他同意,我们就决定开了......倒是难为了他,小家伙很勇敢哩,麻药过后,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声也不吭。”
  王夔龙说着又叹息道:
  “他那只畸形的右足,不知让他受过多少罪。他告诉我,三水街那群小么儿恶作剧,有时围住他,要他用脚背一拐一跳的走圈圈,他们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宝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里篚的,他母亲是三水街的一个暗娼。小金宝说他小的时候,他母亲在家里接客,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亲把风。他记得他母亲有几个老客人,他直管叫他们阿爸。我问他:‘小金宝,你自己的父亲呢?’他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咧开嘴说道:‘不记得了’......”
  “阿青......”王夔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抚摸着他那只创痕累累的跛脚时,我的心都在发疼,总希望能够替他治好。这次开刀虽然还不一定作准,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应他,出院后,第一件事,我就带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双软底皮鞋,可怜他一辈子还没穿过皮鞋呢!今天我去台大医院看他,痛减轻了些,可是整条腿却肿了起来,大概伤口有点发炎,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台大的护士小姐有多可恶?根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天,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么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会突然想起你来,所以来找你聊聊。”
  “王先生还要来杯白兰地么?”我看见王夔龙把手中那杯白兰地饮得一滴也不剩了,一只空杯子却仍然紧紧的握在手里。
  “好吧。”王夔龙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刚才我的头有点痛,喝了杯白兰地,倒散发了。”
  我又到酒吧台那边,倒了一杯白兰地端给王夔龙。
  “阿青,你现在生活还好么?还需要什么没有?”王夔龙定定的注视着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关心着你的。”
  “我现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一感到王夔龙接近我,我就开始想逃。我记得那晚我从他父亲那间古老的官邸仓促爬过铁门出来,把腿都划破了。“真的,王先生,我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我们师傅开了这家安乐乡倒真是给了我们一个像你所说的‘庇护所’。我们生意好的时候,小费还不错呢。而且现在我又搬到傅老爷子家去住了。傅崇山老爷子是我们的大恩人,对我很好,在他那里吃住都不要钱。”
  “傅崇山......你是说谁?”王夔龙突然坐直了,有点激动起来。
  “王先生认识傅崇山傅老爷子么?”我问道,“傅老爷子是山东人,从前在大陆当过师长的......”
  王夔龙伸出他那只瘦骨棱棱的大手一把紧紧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点发疼了,他那双深坑的眼睛烁烁发光,急切而郑重的对我说道:
  “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爷子说:王夔龙从美国回来了,无论如何希望能见傅老爷子一面,请他明天下午两点钟在家里等我。”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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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乡开张以后,生意鼎盛,一个礼拜下来,差不多天天都挤得满满的。公园老窝里那群鸟儿,固然一只只恨不得长出两对翅膀来,往安乐乡这个新巢里直飞直扑。而且还添了不少从前不敢在公园里露面的新脚色。公园里月黑风高,危机四伏,没有几分泼皮无赖的胆识,真还不敢贸贸然就闯进咱们那个黑暗的王国里去呢。譬如说那一群没见过阵仗嫩手嫩脚的大专学生,那批良家子弟,有的连公园大门也没跨过,有的溜进去,也只是掩掩藏藏,躲在那丛樟树林子里看看罢了。可是咱们这个新窝巢却成了这批良家子弟的天堂,他们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很安全,很笃定。琥珀色的灯光、悠扬的电子琴、直冒白泡沫的啤酒......这个调调儿正合了这群来寻找罗曼史的少年家的胃口。他们好像是到咱们安乐乡来开大专联谊晚会的:两个是淡江的,两个是东吴的,好几个辅仁的,一大群文化的,一个身材健硕穿着紧绷绷蓝哥牛仔裤白色爱迪达运动鞋的是体专的高材生,金龙篮球队的队长。一个蓄着一头蝟张的长发,唇上两撇骚胡髭的是艺专音乐系的歌手天才。他写了一首歌,叫做《你那双灼灼的眼睛》。有时晚上,我们打烊了,那群大学生还不肯走,天才歌手坐上了电子琴,自弹自唱起来:


    你那双灼灼的眼睛
    炙伤了我的心
    你那双灼灼的眼睛
    焚痛了我的魂灵
    我举起双手
    却捧起一掬爱的灰烬
    天已荒
    地已老
    山已崩
    海已倾
    可是哟
    我的情
    为什么总也
    理不清
    毁不尽

   天才歌手的声音激越、哀楚。他歪着头,长发披到一边,闭上眼睛,紧皱起眉头,两颧烧得绯红,好像痛苦得不堪负荷一般。那一群大学生围着他,仰面张口,听得着了迷。而我和小玉,一人一把扫帚,却从地上扫起了一阵冉冉飘起的灰尘。小玉一直暗骂,骂那群大学生还不回家,我们好打烊休息。那些大学生都配成了对,落单的几个,大概刚失恋。艺专那个天才歌手,他的爱人上个月才离开他去了新加坡,她是台湾大学外文系的侨生,所说人长得很漂亮,而且真还有一双灼灼的眼睛。
  另外还有一种新客人,他们在社会上有地位、有脸面,而且也有妻室儿女。公园里的凶杀、勒索,幽暗中发生的恐怖事件,唬得他们裹足不前。可是在咱们安乐乡里,在温柔的琥珀色的灯光下,这批董事长、总经理、博士教授,却感到如鱼得水,宾至如归,把他们白天为事业、为家务的烦恼一股脑儿抛掉,在我们这个新窝巢里,暂且沉醉片刻。这批皮夹子饱满的中年人,是我们的最佳客人,师傅叮嘱我们,一定要加倍奉承。至于那些大学生,三个人分一瓶啤酒,两袋空空,榨也榨不出几滴油水来,摆在那儿,当花瓶看看罢了。师傅这几天笑得合不拢嘴,替我跟小玉一人买了一只浪琴镀金打火机。那些阔客人抽出一支三个五,我们便赶忙嚓地一下,打着火,金闪闪的浪琴送到客人的面前,又殷勤,又够气派。于是我们便趁着他们不在意,暗暗的便替他们把最贵的拿破仑斟得满满一杯,一边听他们倾吐许多我们似懂不懂的牢骚话。原来这些功成名就有家有室皮夹里塞满了百元大钞的中年人,两杯下肚,竟也会吐露出他们惊人的烦恼。一个秃头大肚在板桥开了两家压克力工厂的老板柯金发董事长,喝掉了半瓶白兰地,抽掉大半包红吉士,扣住我的手腕不放,唠叨了一夜:他的三个儿子,一个是赌鬼,一个专门追小歌星,最小的一个刚给学校开除,三个儿子什么不会,就会穷花老头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秃头董事长激动得直磨牙,恨道:“三个败家子,歹命呵!”我不停的替他斟白兰地,点香烟,直到秃头董事长说完了他的家庭悲剧,打赏了我一百元的小费,在师傅面前大大的赞扬了我几句,说我服务周到。小玉这几天特别起劲。因为师傅交给他一个重要客人,要他小心伺候。客人是永兴航运公司翠华号的船长。龙船长约莫五十上下,身高六尺,宽肩膀厚胸膛,屋子里一站,竖起一块大门板似的。大概常年海风吹刮,一身漆黑发亮,好像穿了铁甲一般,威武异常。他头一晚来,小玉悄悄笑道:龙王爷来了!龙船长那颗头确也大得出奇,一脸崎岖,高额大鼻,一双铜铃眼,一张嘴两排白牙森森,确实龙头龙脸。可是龙船长的人却非常豪爽热情,揪住小玉的腮帮子直打哈哈,叫道:“小蜜糖!”他的口音带着浓浊的江浙腔,很像小玉从前的老户头老周说国语。翠华号是条货轮,运石油为生,专走波斯湾到日本的航线。龙船长刚从日本回台湾休假,所以夜夜有空到咱们安乐乡来买醉。师傅吩咐过,龙船长喝威士忌要给够量,酒菜一律奉送,不许收钱。师傅看准龙船长是块无价之宝,与咱们安乐乡兴衰倏关。因为日后安乐乡的洋酒,都可以托龙船长私带进口了。一瓶红牌威士忌可省两百块,一瓶拿破仑赚下三百八,这笔开销,不知要卖多少杯酒才抵得过,咱们安乐乡的生意,就赚在这些洋酒上。所以师傅对小玉道:
  “玉仔,这个人要紧,你替我好生看着,这条大鱼莫让他溜掉了。”
  “师傅放心,”小玉笑道:“我把龙王爷的龙蛋抓紧不放就是了。”
  在安乐乡诸多旧友新知中,只有一个人不喜欢我们这个新窝巢。他怀念我们的老家,怀念公园里那片拔去了莲花的永生池,怀念那一丛丛纠缠不清的绿珊瑚,怀念那深深的黑暗里,一双双飞高飞低萤火虫般灼灼充满了欲望的眼睛。艺术大师说我们的老窝遍布原始气息,野性的生命力,那是一个惊心动魄令人神魂颠倒的幽冥地带,他下结论道:还是咱们那个黑暗王国够刺激!大是认为我们这个新窝太人工化、太庸俗、太安适。大师不喜欢柔靡声中琥珀灯光下的杯光鬓影。他批评那些大学生:矫作肤浅,沾沾自喜。在他们受过文明洗礼的身上,大师找不到一丝灵感。他最怀念那群从华西街、从三重埔、从狂风暴雨里的恒春渔港奔逃到公园里的野孩子。他们,才是他艺术创作的泉源。大师告诉我,他曾经周游欧美,在巴黎和纽约都住过许多年,可是他终于又回到了台湾来。回到了公园的老窝里,因为只有莲花池头的那群野孩子,才能激起他对生的欲望、生的狂热,他替他们画像,记载下一幅幅“青春狂想曲”。在安乐乡进门右侧电子琴台的后面,有一片白墙壁,替安乐乡装潢的那家胜美装潢公司,本来在那面墙上挂了一张外销油画,画的是一瓶大红大绿的大丽花。大师看到,眉头一皱,说道:“恶俗!”于是我们师傅便乞请大师赠送一张他自己的作品,给我们挂挂,增加安乐乡的艺术情调。大师说他的画,从来不赠送,不过为了提高安乐乡的情调,他倒破例借给我们作品,悬挂一个月。可是我们没有料到,大师竟肯把他那张杰作《野性的呼唤》,借给了安乐乡。那是一张巨幅油画,六呎高三呎宽的一幅人像,画面的背景是一片模糊的破旧房屋,摊棚、街巷、一角庙宇飞檐插空,有点像华西街龙山寺一带的景象,时间是黄昏,庙宇飞檐上一片血红的夕阳,把那些肮脏的房屋街巷涂成暗赤色。画中街口立着一个黑衣黑裤的少年,少年的身子拉得长长一条,一头乱发像一蓬狮鬃,把整个额头罩住,一双虬眉缠成一条,那双眼睛,那双奇特的眼睛,在画里也你好在挣扎着迸跳似的,像两团闪烁不定的黑火,一个倒三角脸,犀薄的蹰紧紧闭着。少年打着赤足,身上的黑衣敞开,脸膛上印着异兽的刺青。画中的少年,神态那样生猛,好像随时都要跳下来似的。我第一眼看到这张画,不禁脱口惊叫道:
  “是他!”
  “是他。”大师应道。大师那张山川纵横的脸上,突然变得悲肃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公园里莲花池的台阶上,他昂首阔步,旁若无人的匆匆而过。我突然想起烧山的野火,轰轰烈烈,一焚千里,扑也扑不灭!我知道我一定赶快把他画下来,我预感到,野火不能持久,焚烧过后,便是灰烬一片。他倒很爽快,一口答应,也不要报酬,只有一个条件:要把华西街龙山寺画进去。他说,那就是他出生的地方。那张画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大师的得意之作终于挂上了安乐乡那面白壁上。画中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像两团跳动的黑火,一径怨忿不平似的储视着安乐乡里的芸芸众生。于是在琥珀迷茫的灯光下,在杨三郎悠然扬起的电子琴声中,在各个角落的喁喁细语里,公园里野凤凰那则古老沧桑的神话,又重新开始,在安乐乡我们这个新窝巢中,改头换面的传延下去。
  “龙王爷是个老可爱!”小玉喜滋滋的告诉我道。
  这几晚小玉都跟我回锦州街丽月那里去睡,我们冲完澡,坐着抽烟闲聊的当儿,小玉就兴高采烈的大谈龙船长一生的传奇故事。丽月把安乐乡称做“水晶宫”,她说我们这些“玻璃货”都升了格,涨了价,变成“水晶玻璃”了。她一直嚷着要加我们的房租。她指着小玉笑道:
  “玉仔,你好运气,在水晶宫里又遇见了海龙王,我看你快要成仙了!”
  小玉说龙王爷是宁波人,从小便跑到上海黄浦滩头去混生活。后来一个犹太佬看上他,教了他一口洋泾浜英文,把他推荐到一艘外国船上去当仆欧,十八岁便下了海。那条船叫“康悌浮弟”,是一条来往上海香港意大利豪华邮轮,派头大得唬人,龙王爷说他在船上饭厅伺候那些老爷奶奶们时,是穿着燕尾礼服的,而且还戴上白手套,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漆皮鞋,走起路来喀噔喀噔响......我想不出龙船长穿了燕尾礼服的模样,不过他块状大,大概也挺神气吧......而且菜单上一道汤就有十几种名式,都是法国字。有些上海财主,到船上去开洋荤,连点两三道汤,也是常有的事。龙王爷在“康悌浮弟”上熬了几年,船上的规矩全学会了,便跳槽到了那条有名的鬼船“太平轮”上去当三副,才上去一年,上海便乱了。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太平轮最后一次从上海航行香港,船上挤满了上海有钱人,有些绑了一身的钻石美金。
  哪知道“太平轮”一出港,便触了礁,沉到了海底去,船上的乘客,无一生还,那些上海有钱人带着他们的黄金珠宝,都真的去见了海龙王--只有龙王爷一个人逃过了死门关。
  “为什么?”我和丽月不禁齐声问道。小玉满脸得色卖了一阵关子,说道:
  “开始的前一刻,龙王爷在甲板上正在指挥水手运货,突然脚下一滑,好像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一交摔下去头便碰到铁栏杆上,撞得他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等他安了神睁开眼一看,甲板上那些水手,一个个的头都不见了。”
  “玉仔!”丽月指着小玉正色道,“鬼月才过,深更半夜,你少来编这些鬼话。”丽月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她每次梦见她死去的老爸,总要去买香烛冥钱,大烧一轮。
  “真的嘛!”小玉笑嘻嘻说道,“是老天爷说的么,他说那些水手穿着白制服的身体,一个个还在走动呢!他感到一阵恶心,胆水都吐了出来,所以才临时下了船,逃过了那次大难。”
  “我看你说得眉飞色舞,干脆你也跟了你那个龙王爷上船出海,去见那些无头鬼去!”丽月说道,倏地立起身,悻悻然走出了我们的房间。我跟小玉都拍手大笑起来。自从丽月把小弟撵走以后,我对她一直心怀不满,有时也会藉故给她一点难堪。我看见小玉作弄他,不禁感到一阵幸灾乐祸的快意。

   “小玉,师傅该颁奖给你了!”我和小玉熄了灯,一齐躺下后,对小玉说道,“你这几天猛灌龙王爷的迷魂汤,把老龙迷得昏陶陶的,我看你什么招数都使了出来,就还差没去舔他的卵泡!”
  “他要我舔我也干呀!”小玉说道。
  “你那么下作?”我笑道,“龙王爷给了你什么好处了?”
  “你懂什么?”小玉冷笑一声,“你知道这个人有多重要?”
  “师傅要他替咱们带私酒嘛。”
  “私酒不私酒,与小爷卵相干!”小玉猛然翻过身来,“阿青,我跟你说,这个老龙头,可能就是我命中救星了!”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啦?”我知道小玉工心计,专门钓大鱼放长线。
  “时机还没到,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个驴头来听的,”小玉干脆坐起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摸出了香烟,打火机,点起烟来,“我昨天早上到中华烹饪学校去报名,参加速成班三个星期就领到证书了。今天上午才去上第一课:刀工,切、剁、片、削、劖,全试过了。我考考你,牛肚子怎么切?直切还是横切?”
  “直切吧。”
  “蠢材!”小玉咯咯的笑了起来,“直切就咬不动了。今天我们还学了一道菜:水晶鸡。我们老师尝了一轮,直夸我做得最入味。我没告诉她:咱们是水晶宫里出来的,当然会做水晶鸡喽!”
  “你学烧菜干什么?”我也坐了起来。
  “学个一技之长有什么不好?”小玉把手中的香烟递给我,“等到年老色衰,没有人要了,就去替人家烧饭去。老实告诉你吧,阿青,龙王爷的翠华号要招一名二厨......”
  “罢,罢,罢,”小玉还没说完,我便止住他道,“你这么个金枝玉叶的人儿,船上那种苦是你吃得了的?我看上船就让那些烂水手奸掉了!”
  “妈的,说你不生性!”小玉有点发急了,“你等小爷说完再放屁也不迟。小爷是什么人?服侍那些烂水手么?前晚,龙王爷无意透露翠华号原来那个二厨失踪了,是在东京跳船的。我一听,差点昏了过去,赶快拿话套他,他说跳船的事常发生。东京新宿有一家中华料理大三元,老板就是翠华号的跳船三副。阿青,别人会跳,我不会跳么?我到了东京,比谁都跳得快!”
  “啧,啧,”我叹息道,“小玉,你还没有死心呵?原来还想做你的樱花梦哪!”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为什么要死心?”小玉嚷了起来,“我的人死了烧成灰,这个心也不会死!就是变了鬼,我也要飞过太平洋去的!不错,上回成城药厂的林样,没能带成去日本,叫我伤了好一阵心。你以为我就那样算了么?我不讲罢咧,我心里天天在转念头,一旦有机会,那怕上刀山下油锅,也吓不住我王小玉,上船吃点苦算什么?我下午去了三重,见到我阿母,都跟她说了。她说:‘你现在有份工作,不好好做,又起那个怪念头;万一跳船不成,给日本政府抓去关起来,怎么办?’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完了她却褪下她腕上那只宝贝金镯头来,那是我那个死鬼阿爸资生堂的林正雄在东云阁追我阿母的时候,给她的定情礼,镯头内侧刻着我阿母王秀子及我阿爸的日本名字‘中岛正雄’。我阿母把那只金镯头塞给我,她说:‘你去成东京,万一找到那个卡几麻,你把这只镯头拿出来,他就会认你的。如果找不到,卖掉当路费回来,免得流落在外国。’”
  小玉兴高采烈讲了一大堆计划,好像明天就要跳船了似的。
  “阿青。”我们说完话,睡下了小玉又推醒我。每次他来跟我睡,都闹得我睡眠不足。
  “什么事?你跳船还不够,难道还要去跳海不成?”
  “下个月我要到台大医院去割盲肠去。”
  “最好连大肠小肠一齐割掉。”我没好气的说,可是却又耐不住好奇起来,“为什么要割盲肠?”
  小玉叹了一口气,说道:
  “龙王爷说的,翠华号新招的船员,通通要先割盲肠。因为怕上了船,万一害盲肠炎,没有人会开刀。”
  傅崇山傅老爷子家的老女佣吴大娘上菜场的时候滑了一跤,右腿骨节脱了臼,送到医院里接骨上了石膏,要休养一个月,她那当军人的儿子便把她接回家里去了。傅老爷子打了单,一切家务便得自己动手。我们师傅去探望老爷子,看见傅老爷子正在客厅里擦地板。他蹲在地上,驼背高高拱起,双手揪住抹布抖簌簌的来回擦,累得一头的汗。师傅赶紧把傅老爷子搀了起来,向他建议,找一个人,暂时顶替吴大娘,师傅提了我,说我老成。傅老爷子起初不肯,后来师傅又编说我给房东撵了出来,正找不到地方住,求傅老爷子暂且收容,傅老爷子才答应了。丽月倒没有撵我,但却把房租加了一倍,伙食也加了三成。丽月纽约吧里一个姊妹淘倒会,倒掉丽月两万块,丽月心疼得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而且阿巴桑吵着加薪,并且威胁要离去帮“中国娃娃”的露露做厨娘,一连串破财的事,弄得丽月情绪极恶劣。加房租的时候,很不客气的对我说过:“你要嫌贵,就搬走好了。”当我把迁入傅老爷子家的消息告诉丽月时,她倒反而有点过意不去,叫阿巴桑做了几味我素日爱吃的小菜,把小玉也叫了来,替我饯别。她舀了一瓢酸菜炒鱿鱼,搁在我碟子里,说道:
  “你要凭良心,阿青,你在这里,丽月姐没有亏待你,你现在有了好去处,莫要过河拆桥,出去尽说丽月姐的坏话!”
  “怎么会呢?”我连忙笑着分辩道,“你不信问小玉,背后我总是说丽月姐是个大好人!”
  “阿青说,丽月姐是我们的观音妈!”小玉笑嘻嘻响应道。
  “我不信!”丽月噗哧一笑,“两个小玻璃,串通好了的。阿青这么急急忙忙搬出去,一定是心里怨我了。要不然,最近怎么老跟我过不去?”
  “丽月姐把人家的命根子弄走了,怎么怪他怨你?”小玉抢着说道。
  “什么命根子?”丽月诧异道。
  “你把他那个小神经郎赶走了,他伤心得要命!”
  “啊呀,”丽月喊了起来,“那个小神经,连屙屎屙尿都不会,撒得一屋子,而且又伤了我们小强尼,那种东西,能留的么?阿青有什么本事?养得活那样一个白痴仔?”
  “你不要听小玉胡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搬出去,完全是为了傅老爷子。他现在一个人,没有人照顾,身体又不太好。傅老爷子救过我们出牢,现在去陪陪他,也是很应该的么。”
  丽月瞅着我,点头叹道:
  “看不出你这么个玻璃货,还有点良心。”
  我把搁在床底下小玉那只破皮箱拖了出来,将小玉的东西统统抖出来堆在床上,自己那些衣服什么,胡乱往里一塞,箱子的锁坏了,关不上了。我向阿巴桑要了一卷麻绳,将破皮箱捆绑起来。阿巴桑又替我找来了一个网袋,将我的面盆、漱口盂、两双旧鞋子,都网好,袋口打一个结,挂在我左手臂上。丽月怀里抱着小强尼,送我到门口,她用手举起小强尼一只白胖的膀子摇了两摇,教他道:
  “Bye—Bye—叫舅舅,Bye—Bye!”
  “Bye—Bye!”小强尼突然咯咯地尖笑起来叫道,他那一双绿玻璃球似的眼睛眨巴眨巴,也在笑。
  “Bye—Bye—”我也禁不住笑了。
  傍晚我把两件破行李先运到傅老爷子家,暂时搁在玄关,再赶去安乐乡去上班,师傅放了我两个钟头假,十点钟就让我先走。傅老爷子一直在家里等候着,我回去后,他叫我把行李搬进房里。那间房紧靠着傅老爷子自己的卧室,六个榻榻米大,床铺桌椅都是齐全的,床上垫了草席,连被单枕头套也好像刚换过,房间打理得异常整洁。我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合适像样的一间卧房。自从离家以后,在锦州街那间小洞穴里蜗居了几个月,总觉得是一个临时凑合的地方,从来也没有住定下来,何况常常还不回去,在一些陌生人的家里过夜,到处流荡。
  “这就是你的睡房了。”傅老爷子跟进来说道,“这间房别的没有什么,就是窗口朝西,下午有点晒......我把一面竹帘子找了出来,明天你自己挂上吧。”
  傅老爷子指了一指一卷倚在窗下的竹帘子,帘上的绿漆都已剥落,大概很旧了。他又驼着背吃力的弯下身去,从床下掣出一只盛蚊香的磁盘子,盘子里的铁皮架上放着一饼三星蚊香。
  “园子里有水池,蚊子多,晚上睡觉,你把蚊香点起来。”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遭,东摸摸,西看看,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才对我说道:
  “你先住进来,如果发觉还缺什么,再向我要好了。”
  “老爷子不必操心,”我赶忙应道,“这个房间太好了。”
  傅老爷子走到那张书桌前面停了下来,书桌上摆着一套英文书,一吧收音机,一个闹钟,还有一架铜制的高射炮模型。
  “这本来是我的儿子傅卫的睡房,这些东西都是他留下来......”傅老爷子停了一停,他那拱起如小山岳的背一直向着我,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压得低低的,伏到桌面上,“你要用都可以用。”
  说着他又颤巍巍的,蹭到壁橱那边,拉开纸门,半个壁橱里,都挂满了衣服,傅老爷子捞起一两件,查视了一下,自言自语说道:
  “该拿出去晒一晒,都发霉了。”
  他回头朝我打量了一下。
  “你的身材倒跟傅卫差不多,这些衣服你可以穿。”
  “用不着了,”我赶忙推辞道,“我自己有衣服。”
  “冬天的也有么?”傅老爷子问道。
  我一下子语塞,支吾了两句。我的破皮箱里,只有几件单衣。傅老爷子从衣挂上卸下一件人字呢咖啡色的西装外套,要我穿上试试。我把外套穿上,傅老爷子瞅了我半晌,唔了一声。
  “还合身,就是袖子长了些。他的衣服,我都送给别人,就还剩下这几件,过个冬,也够了。”
  我看见壁橱还挂着一袭草绿色的粗呢大衣,一件黑色皮夹克,还有几件旧毛衣,大概很久没有人穿,透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我把西装外套挂回原处,傅老爷子把壁橱门仍旧拉上,然后引着我回到客厅里去。
  “阿青。”
  我们坐定后,傅老爷子端起搁在茶几上的一杯茶,啜了一口,若有所思的唤我道。
  “你搬了进来,就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一样,不必太拘束。”
  “谢谢老爷子。”我应道。
  “杨金海跟我再三提起,说你很老成,可以搬进来给我做伴。吴大娘年纪大,那一跤摔得不轻,一下子恐怕好不了。近来我的身体也不大好,重事劳累不得,你来了,正好可以帮帮我的忙。”
  “老爷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好了。”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烦事,”傅老爷子微笑道,“就是烧两餐饭,打扫庭院一些家务,不知道你做不做得惯?”
  “从前在家里,也要帮着父亲做家务的,”我解说道,“只是饭烧得不太好......”
  “不要紧,”傅老爷子笑道,“我吃得粗淡,每餐两样青菜豆腐就够了。”
  “青菜豆腐,倒还会炒。”我也笑了起来。
  “听说你也是军人子弟呢?”傅老爷子沉思半晌抬头问道。
  “我父亲从前在大陆当过团长的......不过,到台湾来给革了职,因为他被俘虏过......”提到父亲,我又不自在起来,说话也开始有点口吃了。
  “他是哪个兵团的,你知道么?”
  “我搞不大清楚,”我摇头道,父亲曾经提过的,不过他提到他那个兵团抗日的光荣历史,总是激动得口齿不清,“我只记得他说过他们的兵团司令是章淦。”
  “哦,是章淦兵团。”傅老爷子点头道,“那个兵团是川军,抗战的时候,很有表现,长沙那一仗打得很好。”
  “‘长沙大捷’父亲还受过勋呢。”我突然记起父亲那只小红木箱里锁着的那枚生了铜锈的定鼎勋章来。
  傅老爷子却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那个兵团,后来运气不太好。”
  “父亲说,连章司令也被俘虏了。”
  “是的,整个兵团覆灭了。”傅老爷子感慨的叹道。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傅老爷子转了话题。
  我告诉他母亲跟弟娃已过世,只剩下父亲一个人。
  傅老爷子一双铁灰的寿眉紧皱在一起,说道:
  “杨金海告诉我,好像你们父子有点不合......”
  我的头垂了下去,避开了傅老爷子那双一直淌着泪水眊矇眼睛。
  “你父亲,一下子在气头上,过些时,等他气消了,你还是该回去看看他。”
  我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先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傅老爷子立起来,走到我的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冲完澡,回到房中,把带来的两件破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将蚊香点了起来,熄灯上床,书桌那只荧光闹钟已经到十二点半。或许是换了新地方,一下子很难入睡。窗外大概就是那个浮满了葫芦花的水池子,不停传来嘎嘎的蛙鸣。隔壁傅老爷子大概也睡得不安,我听见他起身两三次,去上厕所。他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由远而近。我记得在家里夜半三更也常常听到隔壁房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因为板壁薄,父亲房中的动静,我躺在床上,听得真切。母亲离家出走的头两年,父亲的脾气及行动都变得异常乖张。常常在深夜里,他会突然从床上一跳起来,好像中了魇一般,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脚步那般急切、沉重,好像铁笼的困兽,在不停的打转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的听着父亲磕、磕、磕的脚步声,突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就是冬天,额上的冷汗也会猛然沁出来。

    一觉醒来,已经快十一点钟,我赶忙起身胡乱穿上衣服,匆匆走出房间,傅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看报纸。他身上穿得很整齐,外面罩了一件深蓝对襟夹背心,好像准备外出的模样。
  “我看你睡得很甜,没有叫醒你。”傅老爷子放下报纸,对我微笑说道。
  “不知怎的,一下睡过了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昨晚矇过去的时候,恐怕都快天亮了。
  “我清早出去散步,在巷口那家西点铺买了两罐克林奶粉回来,你去冲一杯来喝吧,奶粉就搁在冰箱上头,暖水壶里有热开水。”傅老爷子仔细的交代道。
  “老爷子也要喝一杯么?”
  “我不喝那种东西的。”傅老爷子摆手道,“时候不早,就要吃中饭了。”
  “中饭我来做。”我赶忙接口道。
  “咱们随便点吧,吃面条好了。冰箱里还有几碟剩菜,是你们师傅送过来的,回头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
  “我这就去烧水煮饭。”
  “不急,”傅老爷子止住我道,“你先去喝杯奶粉再说。”
  “好的。”我应道。
  我去开了一罐克林奶粉,用热水,浓浓的冲了一杯。从前在家里,隔壁巷子黄婶婶有时候会送一罐奶粉给我们。那是公家配给的脱脂奶粉,所说是美援的。父亲不喝,都是我跟弟娃两人吃掉。脱脂奶的味道很差劲,淡淡的,没有什么奶香。克林奶粉大不相同,是正宗美国货,不放糖,也有一股甘芳。我喝完奶粉,发觉傅老爷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
  “吴大娘那个老太太,东西收得真紧,我总找不到。”傅老爷子佝着背踮起脚,喘吁吁的去开碗柜,一面嘀咕道。
  “让我来,老爷子。”我赶紧跑过去,把碗柜打开。
  “我记得她把面条放在最高一层。”
  我伸手去碗柜最上层,摸了一下,果然搜出一大包干面来。
  “老太婆怕蟑螂偷吃,藏在那个上头。蟑螂有翅膀,要飞还不是飞上去?”傅老爷子笑道。
  我烧了水,把面放在锅里。又把冰箱里的几碟剩菜拿出来,在扁锅里翻炒了一下。面煮好捞起来,盛到碗里,又洒了几滴麻油酱油。
  “看你这个样子,从前大概是下过厨房的。”傅老爷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在家里,父亲上班,是我烧饭的时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学。”我也笑道,“父亲也爱吃面条,我们常吃担担面,辣子花生酱一拌就行了。”
  我跟傅老爷子两人在厨房里一张小饭桌坐下,一同共进午餐。傅老爷子告诉我,下午他要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帮忙照顾育幼院里的那些孤儿。他说灵光育幼院的院长找了好几位老先生老太太到院里去义务帮忙。这些老人大多是大陆人,有的儿女留在大陆,有的儿女早已篚离开了。他们的家境都还不错,只是晚年寂寞,到育幼院,精神有所寄托。
  “我也是三年前才开始到灵光育幼院去的。”傅老爷子吃完面,我奉上一杯热茶,他啜了两口,缓缓的说道,“他们的院长到处募捐,把我们几个人请到育幼院去参观。那些孩子都养得活活泼泼,蹦蹦跳跳,很讨人喜。可是我却在一个角落,发觉一个畸形婴儿。他没有手臂,身上穿的衣服两截空袖子垂下来,甩荡甩荡。那时他只有三岁,走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我看见他一跤摔在地板上,因为没有手臂,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爬不起来,急得一脸通红。我赶忙过去,把他抱起,他一头撞进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像把一肚子与生俱来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似的。院长告诉我,那个畸形儿是个弃婴。襁褓里就给他父母丢弃在育幼院门口。不过那个婴儿特别奇怪,生下来就没有手臂的。我可怜他,当场就捐了一万块,特别指定给个畸形儿。”
  傅老爷子那满布苍斑的脸上,漾起一抹悲悯的笑容来。
  “说来也奇怪,回家后,我却老忘不了那个畸形儿在育幼院。院长把那个畸形儿的袖子捞开给我看,两个肩膀光秃秃的,好像手臂让人家斩断了一般。我一想起他那光秃秃的肩膀,心里就难过。过了两天,忍不住又到灵光育幼院去看他去了。没料到愈去愈勤,竟去了三年......”
  傅老爷子摇头微笑立起身,走到客厅门口,从门背后,掣出了一根藤拐杖来,驼着背踱向玄关。我送他出大门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他本来没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赐。”
  我在傅老爷子家,做了一个下午的杂事。打了一桶水,把客厅的地板擦亮,厨房的炉灶洗干净,垃圾倒掉,才换上制服,到安乐乡上班。师傅见了我,迎面就训了一顿:
  “我把你荐到傅老爷子那里,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你也要争口气。这一回无论如何莫让师傅再丢脸。你在老爷子那儿有吃有住,天堂似的。自己也要识相,少年家勤快些,多做点事,身上不会去块肉的。”
  “人家刚才擦地板,洗完厨房才过来,师傅不信,去问老爷子看,中饭还是我下厨烧的呢!”我笑着答道。
  师傅把嘴一撇,说道:
  “新开张的茅司三天香!你刚过去,想表现,做些表现功夫也有的。我是要你拿出真心来,好好服侍那个老人家,晚上莫睡得那么死!老爷子叫唤,也听着些。”
  “知道了,”我应道,“师傅让我先试一个月,我犯了什么错,再来说我不迟。”
  “你莫得意!”师傅喝道,“要是老爷子有半句怨言,我自然把你换掉。”
  “换掉他,我去代替!”小玉笑着接嘴道,他在酒吧台后面用了一块毛巾在揩拭酒杯。
  “你么?”师傅嗤笑了一下,“你那些花花巧巧的言语浍,只有去哄哄盛公那个老花蝴蝶儿。傅老爷子是正经人,用不着你那一套。”
  “师傅此言差矣!”小玉笑道,“我正经起来,比谁都还正经,师傅没看见罢咧!我要去服侍老爷子,只怕比他的亲儿子还要孝顺呢!”
  “此刻你另有重任。我问你,龙船长那里的消息,你替我打听好了没有?”
  “没问题,师傅。龙王爷说他们公司最近有几条船来基隆。上个月还有一条在基隆外港把两箱红牌威士忌踢到海里头。货是不会缺的。下一次有船进港,龙王爷说他替我们留意就是了。”
  “一有消息你就先告诉我,我来和老龙谈价钱。”
  师傅又督促吴敏把烟碟烟缸洗刷干净,点了一下,却少了一只葡萄形的磁烟碟。吴敏承认,是他失手打破了。
  “三十五块一只,你赔出来就是了!”师傅瞧也不瞧吴敏一眼,径自走到后面,豁啷一下,把厕所门打开。
  “老鼠呢?”师傅在里头喝道。
  “老鼠今天还没来上班。”小玉在外面大声答道。
  师傅气冲冲的跑出来,一行骂道:
  “回头那个死贼来了,我就把他丢到厕所尿池子里去,活活溺死他!厕所塞住了,也不来报告!里面臭气冲天!咱们安乐乡这块招牌也要让他给砸掉了呢!”
  安乐乡的自动门轰隆一下打开,老鼠一头便撞了进来。师傅赶上去,正要举起扇子,手却在半空停住了,我们每个人都放了手中的活儿。老鼠怀中紧紧搂住他那只百宝箱,走一步,晃两下,好像喝醉了酒一般,踉踉跄跄,身上却簌簌地抖成了一团。
  “老天爷!”师傅叫了起来。
  老鼠身上那件白衬衫给撕的丝丝缕缕,破了好几处,胸前印着斑斑血迹。老鼠整个脸都变了形,两片嘴唇肿得乌紫,翻了起来,左眼鼓肿,像只熟烂了的朱砂李,眯成了一条缝,鼻梁也肿得宽了一倍,一张脸青红紫,都是伤痕。我们一伙儿都围了上去。老鼠两片厚肿的嘴唇开翕了几下,牙关上下直打战,迸出嘶嘶的声音来。
  “乌鸦......乌鸦......乌鸦......”
  老鼠那双细瘦的手臂紧紧的环抱着他胸前那只百宝箱,歪着头,梗着脖子,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很不逊的扬起。呜哇呜哇,他好像急怒攻心迷了本性似的,语无伦次的叫道。
  “你这个样子见不得人,”师傅皱起眉头,“快躲到厨房里去吧,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你这个小贼是欠揍,不过你那个流氓老哥也太狠了,下这样的毒手。”
  “师傅,我带他到傅老爷子那儿,休息一下好了。”我建议道。
  “也好,”师傅想了一下点头应道,“你对老爷子说得婉转些,不要太惊动他老人家。”
  我叫了一辆计程车,把老鼠送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大概刚从中和乡回来不久,他看到老鼠那副模样,马上拉了他到灯下,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
  “我有田七粉,我去拿来给你敷一敷,先止止痛。”
  傅老爷子佝着身颤巍巍的踅到房中去,拿出一包田七粉来。
  “阿青,”傅老爷子吩咐我道,“你到厨房里,把灶头上那瓶烧酒拿来,拿只酒杯、一只酱油碟来。”
  我到厨房里,把烧酒跟杯碟拿到客厅,递给傅老爷子。傅老爷子把田七粉倒在酱油碟里,和上酱油,拌成糊状,用手指头蘸了抹在老鼠脸上的伤肿处。抹得老鼠好像上了一层粉似的,折一块黄一块。擦完傅老爷子又冲了半杯烧酒加上田七粉,要老鼠喝下去。
  “你坐下来,把这杯药酒慢慢喝掉,发散一下淤血,过两天,就会消肿了。”
  老鼠开始还不肯放下手里那只百宝箱,死死搂在怀里,我过去在他耳边叫道:
  “你把你那只宝贝箱子交给我好了,这儿没有人抢你的。”
  老鼠瞄了我一眼,很勉强的把他那只百宝箱交出来,接过傅老爷子的药酒,坐到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喝一口便嗳的叹一口气。傅老爷子定定的望着他,说道:
  “怎么打成这副德性?”
  我把乌鸦凶神恶煞的形象说了一个大概。
  “你去上你的班吧,”傅老爷子交代我道,“留下他在这里,陪我吃饭。”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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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一面起劲扇着,一面兴高采烈的向傅老爷子报告筹备经过。最先是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说:杨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后支持你,把个酒馆子开起来,日后咱们也有个地方走动走动。盛公答应借二十万,师傅又做了一个会,一万一股,我们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参加了。聚宝盆的卢司务、茂昌西装店的赖老板还认了两股,顶让费一切都不成问题。
  “如果顺利,中秋就可以开张啦。”师傅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找了一家装潢店去估了一下,怎么将就装修也需十万块呢。现在无论做啥,动着就是钱哪。凭良心说,俺开这个酒馆子,一半也是为了这几个小亡命,走投无路。在酒馆子里当伙计,总还强似街头流浪么......”
  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倾听着,这时陡地举起手止住师傅问道:
  “新酒馆叫什么来着?”
  “正要向老爷子讨个利市,请老爷子赐个名儿呢,”师傅赔笑道。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
  “从前在南京,我住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夜宵,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乡’。”
  “安乐乡!好彩头!”师傅一叠声的叫了起来。
  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五巷里,大多是酒馆饭店。巷口是凤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粤菜馆,饭馆在二楼,楼下是贩卖部,橱窗里倒挂着一排排焦黄晶亮的油鸡烧鸭。紧邻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日本料理,门口悬了一溜一只只西瓜大晕红的纸灯笼,再过去是韩国烤肉店阿里郎,阿里郎正对面是家西餐馆金天使,玻璃门窗吊着许多肉叽叽光着屁股张着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间整条巷子霓虹灯五光十色的便亮了起来,烤肉香于是便开始在巷中横流四窜。巷中还挤满了摊贩,卖荔枝龙眼的,卖烤鱿鱼的,还有一个摊子在卖炸麻雀,油锅旁边排着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鸟儿,晚上巷子里挤满了人,汽车也开不进来了。在这浮面的繁华喧嚣下,我们的新窝巢安乐乡却掩藏得非常隐密,不是我们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隐瞒过去。因为安乐乡的外面,没有招牌,大门紧挨着金天使的左侧,狭窄的一条门缝,仅仅能容得一人通过,接着便是一条陡直的楼梯一级级伸引下去,楼梯口只悬着一盏淡黄的小灯,光线昏暗,走下去,得扶着栏杆,摸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转右,两扇玻璃门便唰地一声,自动张开,里面赫然别有洞天,进入了安乐乡中。
  安乐乡的地下室酒馆有六十坪大。东西两壁镶满了水银镜子,灯光人影互相反射又反射,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灯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间酒馆浴在濛濛夕雾中一般。东面靠着壁镜是一条长吧台,台沿包着殷红的漆皮,台面打着派利斯。吧台有十二张独脚旋转圆凳。坐到圆凳上,可以面对着壁镜中的影子对饮。吧台后面的案架上,摆满了各式酒瓶,从红牌威士忌到台湾啤酒,从三星白兰地到五加皮。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双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红漆皮的,座背高耸。大型圆桌只有一张,在酒馆的角,坐得下十个人,是让人订座请客的。在进门处,右手有一个圆台,台上摆着一架电子琴,琴上搁着一只麦克风,让客人兴来唱歌。地下室没有窗户,经常得开冷气,调节里面的空气。
  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天,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一番,把开酒店的规矩全部传授给我们,而且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小玉跟我分配到酒吧企台,当酒保。小玉嘴巴巧,善应对。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笼络。我在一旁,负责配酒。师傅说,消夜小菜,赚头有限,要紧还是在酒上头,一本万利,所以我们两人的责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台后头,就由不得你们耍性格了!”师傅训戒我们道,“少爷架子趁早给我收起来。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几杯,嘴里大荤大素也是有的。你们只管装聋作哑,笑脸相迎就是了。客人进来,咱们只认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论!”
  师傅把各种酒排在吧台上,指点我们:
  “本地酒,价钱定死了,无啥作为。洋酒可就有讲究了!四十块一杯,却有几种卖法。”
  他拿出一瓶红牌威士忌,酒杯里搁了冰块,倒入一点儿酒,羼上苏打水,示范给我们看。
  “酒少了,客人不乐意;酒多了,咱们赔不起。你们走着瞧吧。客人好讲话,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缠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拆账。你们拿六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亏,老板也赚钱,皆大欢喜。”
  分派下来,吴敏托盘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杂,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洗厕所,一任包办。阿雄仔也有了职位,守门站岗,送往迎来。阿雄仔门口一站,巨灵门神一般,对一些前来滋事的小流氓,有阻吓之效。师傅又商得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个三厨叫小马的暂借过来,掌橱做夜宵。夜宵酒菜,我们只列四味:卤肫肝、鸭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备一格。职务派定,我们都很兴奋,恨不得安乐乡早日开张,我们好穿上杏黄色胸口绣红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老鼠闷闷不乐,一双小眼睛斜瞅着我们师傅抱怨道:
  “师傅,怎么拖地板、扫厕所这些臭事都轮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呢?酒保我也会当呀......”
  他还没说完,早就挨师傅啐了一口。
  “你们听听!凭他这副贼脸嘴也想上台盘呢,客人看见没的隔夜酒饭也要呕出来。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厕所打扫干净,我要闻到尿臊,就拿乃沙水来灌你!小玉、阿青、吴敏......你们都仔细听着:酒杯、碗碟,打碎一只,薪水照扣。上班时间,偷懒、开小差、浑水摸鱼,一概不准。头一次警告,连犯三次,休怪我师傅无情,一律扫地出门!都听见了?”
  “听见啦!”我们几人齐声应道。
  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艳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


        莲花池头风雨骤
        安乐乡中日月长
  
  茂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送来的是本行货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炮制的,由小马送过来,装在两只大台盒里。
  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色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射出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们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黄制服,每个人的胸口绣上了“安乐乡”三个红字。领子上还系着一只红领花。小玉的头发长出了寸把长,一顺溜覆在额上,一双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台后面,俨然小酒保的模样。阿雄仔最神气,他笔直立在大门口,满面严肃,像座守门神。老鼠和吴敏一直跑出跑进,师傅不停的指挥着他们两人,搬西搬东,忙个不停。师傅也换上了一套崭新深黑色奥龙西装--是茂昌的赖老板送的,西装做得很贴身,圆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翘后挺,里面穿了一件熨得棱角分明的白衬衫,领上也系了一只大红蝴蝶结,把个肉嘟嘟的双下巴,挤得吊了下来。尽管冷气森森,师傅胖脸上的汗珠子,仍旧不停的滚,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唰唰响。
  八时正,安乐乡的两扇自动门豁地张开,公园里的那一群鸟儿,一只只抖擞擞地都飞扑了进来,不一会儿,我们这个新窝巢,黑鸦鸦都浮满了人头,我们圈内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体到齐。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抢眼的,当然是华国宝了。华国宝近来愈更骚包,因为盛公果然看中了“这块料”,在万年青的新片子《情与欲》让他当上第二男主角,因为《灵与肉》在台湾、香港及星马上演都大卖座,盛公大赶紧抢拍这个续集。华国宝穿了一袭蓝汪汪亮个长袖衬衫,袖口却翻卷起来,左腕上松松的绾着一串宽边银手链,胸口的几粒钮扣故意松开着,肌肉波伏的胸膛上,悬着一枚鸽卵大的玛瑙垂饰;他穿了一条雪白的喇叭裤,裤腰却扎得紧紧的,系着一根猩红的宽皮带。华国宝的头昂得更高了,旁若无人,如似一只踌躇满志,飞行灿烂的孔雀一般。阳峰仍旧戴着他那顶遮掩残秃的巴黎帽,坐在酒吧台最边的一个座位上,远远的望着华国宝,早衰的脸上,更加无奈了。花仔率领着三水街的一群小么儿拉拉扯扯便挤到了电子琴的旁边,争着点曲,要琴师弹奏。“《日日春》,”一个叫道。“《情难守》,”另一个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另一个喊道。琴师杨三郎在日据时代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写过几首曲子,让酒女们唱得红遍台北。杨三郎的眼睛已经半盲了,晚上也戴着一副黑眼镜,僵木的脸上一径漾着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调整了配音,头一昂,悠扬的电子琴声,在嗡嗡嘤嘤的人声笑语中,猛然奋起。于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个正在服役的充员兵,更提高了声音。其中有一个,正津津乐道,在讲他班上的一个老班长,把他灌醉了勾引他的趣事。四个充员兵都剃着短短的小平头,脸上晒得赤红,有一个还穿着制服,大概从外地赶回台北,一下了车就直奔前来,还来不及回家更换。隔壁一桌是大学生,两个是社会系的,他们说:有一天,他们两人要合写一本社会调查:《新公园青春鸟的迁徙习性》。几个大学生今晚到安乐乡来替他们的朋友饯行,他们都举起了啤酒杯,预祝今年毕业的马来西亚侨生一帆风顺,侨生马上要返回槟榔岛了。台湾的一切,使他依依不舍。在台湾他度过了四年热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侨生苦想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蓝若水的故事,是我们圈子里,常常提起的佳话。都来了:西门町的老板跟小伙计。心脏科的名医跟军法官。艺术大师坐在一角,闷闷不乐。铁牛那张画,始终没有来得及完成。铁牛送到了火烧岛,大师的灵感也跟着烧成了灰烬一把。到哪儿再去寻找像铁牛那样原始、那样野性、那样令人血脉贲张的纯男性模特儿?大师惋惜道。
  另外的一角,坐着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在闷闷不乐。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沟纹更加深了,好像脸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张先生居然也来了,他闷闷不乐。有两种传说。一种是他把小精怪萧勤快赶了出去,因为嫌他手脚不干净,偷了张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机出去卖。还有一种说法是小精怪把张先生甩掉了,因为小精怪搭上了一个德国商人,给介绍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总而言之,张先生又挂了单,一个人在忿忿的喝着闷酒。聚宝盆的卢司务兴致最高昂,挺着一个水桶大的肚皮,在人堆里奋力寻找他的耗子精。整个安乐乡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了。两边的壁镜,互相辉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晃动交插好像一群在夕阳影中兴奋得蹦跳的企鹅一般。
  万年青的董事长盛公终于光临了,可是却给摒挤在门外,无法进来。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见到了,赶紧拨开一条路,迎了过去,半拥半推,将盛公护送到酒吧台前,一叠声喝令小玉道:
  “白兰地、三个五,快点送上来!”
  又转头向盛公道:
  “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赏光呢!”
  “杨胖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来的!”盛公笑道,“我今晚有个应酬,在五福楼给绊住了。我还是装肚子痛,逃席的呢。”
  盛公穿了一件绛红底起大白团花的夏威夷衫,乳白裤子,镂空白皮鞋,头上仅存的三绺毛发,仍旧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条,贴在顶上。
  “盛公今晚很美丽呀!”小玉笑吟吟的称赞道。他奉上一杯白兰地,又替盛公点上一枝三个五。
  “你们听听!吃老头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皱成了一团。
  “盛公的豆腐是‘营养豆腐’,吃了延年益寿呀!”小玉笑道。
  盛公乐呵呵,眼泪水都笑了出来,跟我们师傅杨教头说道:
  “有这个小淘气在这里,你们安乐乡还怕不生意兴隆么?”
  说着却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掷给小玉道:
  “好孩子,好好做,做发了,好处多的是!”
  小玉接过钱,笑道:
  “盛公天天晚上来赏光,咱们的好处就多了。”
  “杨胖子,”盛公眯觑着眼睛,点头说道:“总算偿了你的心愿,当年‘桃源春’的盛况,今晚果然又恢复了!”
  师傅双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
  “都是托你老的宏福!”
  师傅替盛公拿了烟酒,在前面开路,不停的嚷着借光,把盛公护送到了圆桌那边去,圆桌早坐满了一群少年家,华国宝也在那里等候着了。盛公一过去,少年家都倏地立起了身来,抢着让位。所说《情与欲》里还有两个男配角没有找定,那些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梦,想在盛公面前表现一番,或许捞到一个角色。
  小玉把盛公的两百块赏钱塞进了胸袋里,赵无常却轻飘飘脚不沾地似的倚到了吧台边,一双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
  “嚄,挂牌了!不知道卫生局检查合格了没有?有没有发正式牌照?”
  赵无常照旧一身的黑,一张瘦长的马脸,粉刷过一般,垩白的,一张口便露出了两排焦黄的烟屎牙来。
  “咱们还得去检查检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妓无毒’,早就免疫了呢!”
  说着却将一盅啤酒往赵无常面前一推,推得杯里的酒液来回浪荡,直昌白泡。
  “拿去灌吧,这杯白送,今晚由咱们安乐乡来倒贴!”
  小玉也不等赵无常答话,径自走到吧台的另一端,从我手中把一杯红牌威士忌接了过去,搁在心脏科名医史医生的面前。
  “史医生,我有病。”小玉说道。
  “你有什么病,小家伙?”史医生猛吸了两下烟斗,颇感兴味的问道,“明天到我诊所来,我来替你全身检查。”
  史医生常常给我们义诊。他是个劫富济贫的仁医,所说有一次盛公去找史医生,量了一量血压,就挨了五百元。
  “我有心病。”小玉指了一指胸口道。
  “心病?那正是我的专长。我来给你照照爱克司光,做个心电图。”
  “照不出来的,”小玉叹道,“我这个心病有点怪,只怕你这位大医生也没有妙方:我一看见像你这样漂亮的男人,心就乱跳。怎么办?你能治么?”
  “这是风流病!”史医生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这种心病,咱们这儿可无药可治。听说外国倒有一种电疗法:给你看一张男人的照片就电你一下,电到你一看见男人就想呕吐为止。”
  “罢了,罢了!”小玉双手护住胸口嚷了起来,“那种电法,病没治好,心倒先电死了!”
  张先生已经喝到第三杯闷酒,都是吴敏送过去的。这次吴敏见到张先生额头上不再出冷汗了,因为小精怪萧勤快没有跟来。吴敏将一杯白兰地捧给了张先生,并且殷勤地递上了一块洒了香水的冰毛巾。张先生抓起毛巾,在脸上忿恚地抹了两把,可是并没能抹掉他嘴角边那道近乎凶残的沟痕。
  “那个小贱人,你可看到了?”小玉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他在吃回头草呢!”
  卢胖子伸手一捞,一把又揪住了老鼠一只耳朵。
  “耗子精,今晚我来捧你的场,招呼你也不来跟我打一声。”卢胖子真的有三分气了。
  “卢爷,”老鼠歪着头,脸上扭成了怪相,讨饶道,“你也可怜可怜我吧!这一夜哪里有半刻空闲?腿都快跑断喽。”
  卢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边,叽咕了几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挣脱了卢胖子的手,一溜烟,窜进了人堆里。
  盛公那边最热闹,圆桌子坐满了做明星梦的少年家,身后还有站着的,都在聚精会神的聆听盛公讲古,追述三四十年代的星海浮沉录。
  “你们听过标准美人徐来没有?”盛公问道,少年家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出娘胎,懂得什么徐来徐去呀?”我们师傅坐在盛公身边插嘴道,“盛公,你老和徐来合演的《路柳墙花》我倒看过了,你在那张片子里头俊俏的紧哪!”
  盛公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脸上突地绽开了一个近乎羞赧的笑容来,抚摸了一下头顶仅剩的三绺头发,不胜唏嘘。
  “杨胖子,亏你还记得《路柳墙花》。那倒是‘明星’一张招牌片,‘明星’靠它起死回生的呢。”
  师傅告诉过我们,盛公是三十年代的红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时候上海南京许多女学生都争着买盛公签了名的照片,挂在闺房中。盛公提起当年盛况不免惆怅。因此他最肯提拔后进,偏爱美少年,譬如像华国宝,盛公说,华骚包那副骚兮兮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他当年。
  盛公把三四十年代那一颗颗熠熠红星的兴亡史,娓娓道来,说到惊心动魄处,盛公却戛然而止,觑着他那双老眊的眼睛,朝向围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巡逡一周,喟然叹道:“青春就是本钱,孩子们,你们要好好的珍惜哪!”
  安乐乡的冷气渐渐不管用了,因为人体的热量,随着大家的奋亢、激动,以及酒精的燃烧,愈升愈高。在这繁华喧闹的掩蔽下,在我们这个琥珀色的新窝巢中,我们分成一堆堆,一对对,交头接耳,互相急切的倾吐,交换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让集体的笑语、戏谑、颠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淹盖下去。杨三郎扬起头,他那张带着黑眼镜的沧桑斑斑的脸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来。他换上了探戈的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据时代亲自谱写的一曲《台北桥勃露斯》。  

  一二五巷里的霓虹灯已经熄灭,饭馆酒店,开始打烊了。只有梅苑门口那几只西瓜大的灯笼,一个个晕红的,还悬在那里。到底是中秋了,到了半夜,巷子里起了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吹得那些晕红的灯笼来回的摆荡,最后一批吃夜宵的客人,刚从梅苑走出来,坐上计程车,驶出了巷口,于是一二五巷,便渐渐沉寂起来。骤然间,从巷口凤城酒店的街头,一轮满月,涌了出来,光亮夺目,大得惊人。有许多年了,我没有注意过中秋夜的月亮。没想到竟是如此庞大,如此灿烂。好像一盏大探照灯,高悬巷口一般。自从那年母亲出走后,我们家里便没有过过中秋。从前母亲在家时,每逢中秋,她都要拜月娘的。到了晚上,月亮升到中天,母亲就领了弟娃跟我到后院天井里去烧香,母亲独自伏身上香拜月,我跟弟娃就去抓供桌上掬水轩的五仁月饼来吃。父亲从来不到天井里来,等到母亲拜完月亮,就切一碟月饼给父亲送进去。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亲在家最后的一个中秋,父亲却破例到后院去参加我们一起赏月。那年中秋,父亲的合作社发双饷,我们的月饼也每人多加了一枚,一枚五仁,外加一枚豆蓉的。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们天井里的水泥地都发了白,照得母亲那匹黑缎似的长发披在背上熠熠发光,照得弟娃两筒玉白的膀子镀上了一层清辉。父亲那晚兴致特高,替我跟弟娃两人,一人做了一只柚子灯。没想到父亲那双青筋叠暴,瘤瘤节节的巨掌,做起柚子灯来,竟那般灵巧,几下便把柚子心剥了出来,而柚子壳却丝毫无损。他用一柄水果尖刀,极其用心的把柚子壳镂刻出两个人面来,鼻眼分明。弟娃那只嘴巴歪左边,我那只歪右边,两只柚子灯,圆头圆脸,歪着嘴笑嘻嘻的。我们把红蜡烛点上,插进柚子灯里,挂到屋檐下,亮黄的烛火,便从柚子灯的眼里嘴里射了出来。月到中天时,母亲点上了香,对天喃喃祝祷一番,拜罢便坐到她那张竹椅上去,把弟娃抱进了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弟娃已经吃了一只半月饼,他的头伏在母亲的胸房上,打了两个饱嗝,张着嘴,满足的矇然睡去。父亲在天井里背着手,踱过来,踱过去,一个晚上,也没有开过口。他走到那两盏柚子灯下,抬起花白的头,端详了半天,突然间自言自语说道:
  “我们四川的柚子,比这个大多了。”
  我走到巷口,仰天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张了开来。

  我在西门町南洋百货公司门口,遇见了吴敏。我到南洋去买内衣裤,我的汗背心都穿洞了,内裤的松紧带也失去了弹性,晾在晒台上,破破烂烂,垮兮兮的,阿巴桑认为有碍观瞻,并且威胁要收去当抹布。南洋百货公司秋季大减价三天,门口挂了个红条子:衬衫睡衣内裤一律七折。吴敏见了我,吞吞吐吐周身不自然起来。我发觉在他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约莫五十上下,剃了个青亮的光头,全身瘦得皮包骨,一脸苍白,额上的青筋,却根根暴起,一双眼睛深坑了下去,散涣无神,眼塘子两片瘀青,好像久病初愈一般,神情萎顿。他身上穿了件泛黄的白衬衫,衬衫领磨破了,起了毛,一条宽松的黑裤子系在身上,晃荡晃荡的。足上一双黑胶鞋,一只的鞋尖都开了口。
  “阿青......”吴敏强笑着招呼我道。
  “你到哪里去?”我在南洋百货公司门口停了下来。
  “我也到南洋来买点东西......”吴敏迟疑了一下,才介绍他身旁那个病容满面的中年男人。
  “阿青,这是我父亲。”
  我赶快点头招呼道:
  “伯父。”
  吴敏父亲羞怯的笑了一下,却望着吴敏,好像在等他代答些什么话,解除困窘似的。吴敏没有作声,推开南洋百货公司的大门,径自走了进去,他父亲跟在他身后也走到里面。进去后吴敏先到衬衫部,那边柜台上,摊满了清货大减价的衬衫,捡便宜的顾客都围在那里,一阵翻腾。吴敏也挤了进去,抓了两件出来,一件蓝的,一件灰的,转身问他父亲道:
  “阿爸,你穿十四吋半,还是十五吋的。”
  “都可以嘛。”吴敏父亲应道。
  “这两种颜色行么?”
  吴敏把衬衫递给他父亲,他父亲接了过去,捧在手里,左看右看,斟酌了半天,说道:
  “就是这件灰的吧。”
  他把那件蓝的退给吴敏,吴敏又塞回到他手里。
  “两件一齐买好了,难得大减价。”
  买了衬衫,吴敏又领着他父亲一个一个部门走了过去。内衣裤、手巾、袜子、拖鞋,从头到脚都买齐了,又到日用品那边,买了牙膏牙刷、剃胡刀,还买了一瓶三花牌生发油。吴敏付了钞票,大包小包的提在手里,后来的几件东西,他根本也不跟他父亲商量,自己抓了算数。我也买了四套三箭牌的内衣裤,捡便宜抢了一件蓝白条子衬衫。我们走出南洋百货公司的大门,吴敏却在我耳根下悄声说道:
  “阿青,你陪我一块儿到火车站,等我送我父亲上车后,我们一起吃饭。”
  吴敏的父亲是乘四点半的普通车到新竹去。吴敏替我也买了一张月台票我们把吴敏父亲送到二号月台去等车。站在月台上,吴敏两只手提满了包裹,对他父亲说道:
  “你还需要什么,写信来给我好了。”
  吴敏父亲用手拭去了额上的汗水,一双散涣的眼睛直发怔,沉吟半天说道:
  “够了,不要什么了。”
  过了半晌,他却卷起他右手的衬衫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腕来,举起给吴敏看。
  “这个癣,生了两年。总也不好,痒得难过得很。你知道有什么药可以医没有?”
  吴敏父亲的手腕上,重重叠叠,长满了圈圈的金钱癣,有的结了疤变成赤红色,有的刚抓破,露出鲜红的嫩肉来。吴敏皱了皱眉头,说道:
  “你早又不说,南洋百货公司对面就是华美药房,他们有一种‘疗百肤’,是治癣的特效药--这样吧,我买了寄到二叔家给你好了。”
  吴敏父亲瞅了吴敏一眼,点了点头,把衬衫袖子仍旧放下,也就不作声了。我们三个人默默的立在月台上,好一会儿,吴敏才突然若有所思的叮嘱他父亲道:
  “阿爸,你到了二叔那里,二叔渡过人,二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她那里的便宜,千万占不得。”
  “晓得了。”吴敏父亲应道。
  “那瓶生发油,你一到就先拿去送给二婶,就说是我买给她的,那是她常用的牌子。”
  吴敏父亲又点了点头。火车进站,吴敏等他父亲上车找到座位,才一包一包将衣物从车窗递进去给他。吴敏父亲坐定后,又从窗口伸出半截身子来,指了一指他的右手腕。
  “阿敏,癣药,莫忘了,痒得很难过......”
  “知道了,”吴敏皱起眉头,答道,“我寄给你就是了。”
  火车开动,出了站,吴敏仍愣愣的站在那里,眼睛一直遥望远去的火车,非常平静的说道:
  “我父亲,今天早上刚出狱,他在台北监狱坐了三年的牢。”

   “七岁那一年,我才第一次见到我父亲。”
  吴敏跟我走到车站附近馆前街的老大昌里,一个人叫了一客快餐,火腿鸡蛋三明治。老大昌二楼静悄悄的,下午四点半,不早不晚,没有什么人。二楼的光线很暗,楼下的轻音乐隐隐约约传上来。我们吃完三明治,喝着咖啡。吴敏点上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他,很害怕。那个时候他壮多了,还没开始吸毒,留着个油亮的西装头,还蛮神气。他一到我二叔家,就跟我二婶吵了起来,因为他要把我领走。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他第一次坐牢。我是在我二叔家出生的。我看见他凶巴巴,便一溜烟躲进米仓里去。二叔在新竹开碾米厂,米仓里堆满了装谷子米糠的大箩筐,我钻进箩筐里,抵死不肯出来。我父亲来捉我,我就满地爬,一脚踢翻了一箩米糠,洒得一头一身。二婶看见倒笑了,说道:‘这倒像只偷米糠的老鼠仔!’”
  说道吴敏自己先笑了起来。
  “客家女人最厉害!”吴敏犹有余悸似的,耸起肩膀说道。
  “你二叔怕不怕老婆?”我笑道,“听说客家男人都是怕老婆的呢。”
  “二叔么?二婶吼一声,他吓的脸都发黄,你说他怕不怕?”吴敏笑道,“二婶家是新竹的客家望族,那家碾米厂就是他的陪嫁。二叔光棍一条,站在二婶面前人都矮了一截。我跟他同病相怜,每天总要挨二婶一顿臭骂,从饭桌上骂到饭桌下。我在二婶家那几年,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我最记得,我二婶把我母亲赶出去的那天晚上,把我叫到她房里去睡。睡到半夜尿胀了,又不敢起来,怕吵醒她,只好溺在裤子里......”
  “可怜,”我摇头笑叹道,“像个小媳妇儿似的。”
  “有什么办法呢?”吴敏抽了一口烟,“谁叫自己的老爸老母不争气?老爸坐牢,老母偷人--跟碾米厂的工人睡大了肚皮,让二婶一路推出大门外去。”
  “你后来见过你母亲么?”
  “我没有见着她,”吴敏摇摇头,“不知道她在哪里,只听说她嫁给那个工人了,大概过得还不错。”
  “阿青!”吴敏沉思了片刻,把烟按熄,突然叫道,“你听说过有人戒赌砍指头么?”
  “有呀!”我笑道,“有些人还砍去两三根呢!”
  “我那个赌鬼老爸就是砍去九根指头,还剩一根他也要去摸牌的!”吴敏摇头笑叹道,“他跟台湾人赌三公可以三天三夜不下桌子。他的一生就那样赌掉了。不是我说句狠心话,我老爸关在台北监狱里也就算了,在那里我还可以时常去看看他,照顾他一下。现在放出来,不出三个月,他的赌性一发,天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故来?阿青,人生为什么这么麻烦?活着很艰苦呢!”
  吴敏望着我满脸无奈的笑道。
  “艰苦莫人知呀!”我应道,“难道你又想去割手不成?小玉说过:‘下次吴敏割鸡巴,小爷也不输血给他了!’”
  “不会了,哪还会去做那种傻事?”吴敏不好意思起来,头一直俯着。
  “阿青,昨晚张先生又叫我去陪他,搬回去跟他一块儿住。”
  “你怎么说?”
  “我答应他了。”
  “难怪小玉骂你是个小贱人!怎么那个‘刀疤王五’招一下,你的魂儿就飞过去了?你贪图他什么?他光武新村那间漂亮的公寓么?”
  我记得吴敏告诉过我,他头一天搬进张先生的公寓,在他那间蓝色磁砖的浴室里,泡了一个钟头不肯出来。
  “我并没有说我现在要搬回去跟他一块儿住呀,”吴敏分辩道,“我只是到他那里去陪陪他。昨天晚上,离开安乐乡,我就到他家去看他去,我知道他一定又喝醉了,他的酒量并不好。”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到张先生那里,张先生叫小精怪萧勤快抱吴敏留在他那里的一包旧衣物掷给我,要我拿走。大概就是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张先生嘴角那道纹路,像一条深陷的刀疤,他使我想起演《刀疤王五》的反派明星龙飞,龙飞在那个电影里,老嘿嘿狞笑,嘴角露出一道深深的刀疤来。
  “那样绝情的人,也值得你这么对他!”我突然觉得,我输给吴敏那五百CC的血,确实有点划不来。
  “我可怜他。”吴敏望着我说道。
  “你可怜他?”我噗哧一下,刚喝进嘴里的一口咖啡,喷了出来,“我的小乖乖,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你那条小命儿也差点葬送在他手里。”
  “你不知道,阿青,张先生是个很寂寞的男人呢。从前我住在他那儿的时候,平常他总是冷冷的,不大爱说话。可是一喝了酒,就发作了,先拿我来出气,无缘无故骂一顿。然后就一个人把房门关上,倒头睡觉去。有一次他醉狠了,在房里吐得天翻地覆,我赶快进去服侍他,替他更换衣服。他醉得糊里糊涂,大概也没分清我是谁,一把搂住我,头钻到我怀里痛哭起来,哭得心肝都裂了似的。阿青,你见过么?你见过一个大男人也会哭得那么可怕么?”
  我说我见过。我想起在瑶台旅社跟我开房间的那个体育老师,那个北方大汉,小腹上练起一块块的肌肉。像铁一样硬,他一直要我用手去摸。可是那晚他躺在我身旁却哭得那么哀恸,哭得叫我手足无措,那晚他也醉得很厉害,一嘴的酒气。
  “从前我还以为大男人不会哭的呢,尤其像张先生那样冷冷的一个人。谁知道他的泪水也是滚烫的,而且还流了那么多,不停的滴到我的手背上。张先生人缘很不好,刻薄、多疑、又小气。平常也没有什么朋友,跟他同居的那些男孩子,没有一个对他是真心的,都处不长,而且分手的时候总要占他的便宜,拿些东西走,萧勤快那个家伙最狠了。张先生告诉我,他还不止拿走张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机呢,连张先生最宝贝的一套三洋音响也搬走了,而且还很凶,他说张先生要是去告警察,他就把他跟张先生的关系抖出来。张先生受到这次打击,又想起我来了,大概他觉得只有我还靠得住些,所以要我回去陪他。”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搬回去跟他一块儿住,又去做那个‘刀疤王五’的小奴隶算了?”
  “我想开了,暂时还是这样好。张先生脾气怪,他一时寂寞,要我回去,万一他又后悔起来,我就太难堪了。而且现在我又不是没有去处,师傅要我晚上在安乐乡住。好守店。我对他说:‘张先生,等你真的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搬回来陪你。’”
  吴敏停了片刻,望着我,继续说道:
  “阿青,我知道张先生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是我跟他处过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虽然他对我曾经绝情过,可是只要他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去照顾他的。不管怎么说,他总还让我在他那里住了那样久呀。老实说,从小到大,还算跟张先生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过得最快乐呢。”
  吴敏的嘴角浮起了抹微笑,他抬头望了一眼壁上的电钟,拾起桌上的账单起身说道:

  “六点钟,我们该到安乐乡去上班了。”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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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我们排着长龙,一个个都搜了身。老鼠身上的赃物也全给掏了出来:十几包花花绿绿的火柴,火柴盒上印着国宾饭店的招牌,还有两把铜调羹,一对胡椒瓶,大概也是饭店里偷来的,都让警察装进了一只牛皮纸袋,编上了号。有两个三重镇小流氓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扁钻,危险品当场没收,两个小子也带走了,单独审问。搜完身,我们填好表格,一个个打了指印,然后才鱼贯而入进到讯问室内。我们大家都在埋怨铁牛,就因为他在公园杀伤人,警察才到公园里去突击检查的,原来公园开始实行宵禁,我们都犯了逾时游荡的罪名,有些犯了前科登记有案的家伙,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怕给送到外岛管训。有一个前科累累进过两次感化院的三水街小么儿,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次真要唱《绿岛小夜曲》了。”
  讯问我们的,是一个胖大粗黑,声如洪钟的警官,坐在台上,一座铁塔一般。他剃着个小平头,一张大方脸黑得像包公,一头一脸,汗水淋漓。他不时揪起台上一条白毛巾来揩汗,又不时的喝开水。讯问室里的日光灯,照得如同白昼,照在我们汗污的脸上,一个个都好像上了一层白蜡,在闪光。胖警官一声令下,老鼠中了头彩,两个警察下来,把他瘦伶伶的便提了上去。
  “什么名字?”胖警官喝问道。
  “老鼠。”老鼠应道,龇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兀自痴笑。他站在台前,歪着肩膀,身子却扭成了S形。
  “老鼠?”胖警官两刷浓眉一耸,满面愕然,“我问你身份证上填的是啥名字?”
  “赖阿土。”老鼠含糊应道,我们在下面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从来没想到老鼠还会叫赖阿土,觉得滑稽。
  “深更半夜,在公园里游荡,你干的是什么勾当?”胖警官问道。
  老鼠答不上辞,周身忸怩。
  “你说吧,你在公园里有没有风化行为?”胖警官官腔十足的盘问道。
  老鼠回过头来,望着我们讪讪的笑,脸上居然羞惭起来。
  “你在公园里卖钱么?多少钱一次?”胖警官那硕大的身躯颇带威胁的往前倾向老鼠,“二十块么?”
  “才不止那点呢!”老鼠突然嘴巴一撇,十分不屑的反驳道。我们都嗤嗤的笑了起来,胖警官那张黑胖脸也绽开了,喝道:
  “嚄!瞧不出你还有点身价哩!”胖警官笑道,“我问你:你在公园里胡混,你父亲知道么?”
  老鼠又是一阵忸怩,折腾起来。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胖警官脸一沉,厉声追问。
  “先生,”老鼠的声音细细的,“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出世我父亲就死了。”
  “哦?”胖警官踌躇起来,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毛巾揩揩脖子上的汗水。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便问了几个例行问题,挥手叫人把老鼠带走了。第二个轮到吴敏,胖警官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单刀直入便问道:
  “你比他长得好,身价又高些了?”
  吴敏把头低了下去,没有答腔。
  “你是〇号么?”胖警官瞅着吴敏颇带兴味的问道,旁边两个警察抿着嘴在笑。吴敏一下子脸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问你:你在公园里拉过客,做过生意没有?”胖警官大声逼问道。吴敏仍旧低着头。胖警官翻了一翻吴敏的身份证。
  “吴金发是你父亲么?”
  “是的。”吴敏抖着声音答道。
  “你家在新竹?”
  “那是我叔叔的地址。”
  “你父亲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台北。”吴敏迟疑着答道。
  “台北什么地方?”
  吴敏扭着脖子却不出声了。
  “你父亲在台北的住址,你一定要招出来!”胖警官恫吓着喝道,“你在公园里鬼混,我们要通知他,把你带回家去,好好管教。快说吧,你父亲住在哪里?”
  “台北......”吴敏的声音颤抖起来。
  “嗯?”胖警官伸长了脖子。
  “台北监狱。”吴敏的头完全佝了下去。
  “呸!”胖警官不禁啐了一口,“你老子也在坐牢?这下倒好,你们两父子倒可以团圆了。”
  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胖警官也呵呵的笑了两声,把吴敏打发走了,一连又问了几个三水街的小么儿,那几个小么儿都有前科的,胖警官认得他们,指着其中花仔骂道:
  “你这个小畜生又作怪了?上次橡皮管子的滋味还没尝够?”花仔却做了一个鬼脸,咯咯痴笑了两声。
  轮到原始人阿雄仔的时候,他却发起牛脾气来,怎么也不肯上去。
  “傻仔,你去,不要紧的。”杨教头安抚他道。
  “达达,我不要!”阿雄仔咆哮道。
  “达达在这里,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听话,快去。”杨教头推着阿雄仔上去。两位警察走下来,去提阿雄仔。阿雄仔赶忙躲到杨教头身后去了。
  “先生,让我来慢慢哄他,”杨教头一面挡住警察,一面赔笑道。其中一个却把杨教头一把拨开,伸手便去逮阿雄仔,谁知阿雄仔一声怒吼,举起一双戴着手铐的手,便往那个警察头上劈去。警察头一歪,手铐落到肩上。警察哎唷了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另一个赶忙抽出警棍,在阿雄仔头上咚,咚,咚,一连痛击了十几下,阿雄仔喉咙里咕咕闷响,他那像黑熊般高大笨重的身体,左右摇晃,蓬地一声,像块大门板,直直的便跌倒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巴一下子冒出一堆白泡来,一双手像鸡爪一般抽搐着,全身开始猛烈痉挛起来。杨教头赶忙蹲下去,掏出一把钥匙来,撬开阿雄仔牙关,然后向警察叫道:
  “先生,快,拿开水来。他发羊癫疯了!”
  大家一阵骚动。胖警官把台上那杯开水,赶忙拿了过来,递给杨教头。杨教头从胸袋里掏出两颗红药丸来,塞到阿雄仔嘴里,用开水灌下去。胖警官命令警察把阿雄仔抬出去休息,他自己却去拨电话去叫医生。经过阿雄仔这一闹,胖警官大概兴味索然了,其余几个人,草草的讯问一番,通通收押。讯问完毕,胖警官的制服都湿透了,他揪起毛巾,揩干净头脸上的汗,走下台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了我们一番,声音洪亮,开始教训我们:
  “你们这一群,年纪轻轻,不自爱,不向上,竟然干这些堕落无耻的勾当!你们的父兄师长,养育了你们一场,知道了,难不难过?痛不痛心?你们这群社会的垃圾,社会的渣滓,我们有责任清除、扫荡......”
  胖警官愈说愈亢奋,一只手在空中激动的摇挥着。他那张方型铁黑的大脸,又开始沁出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子。他讲到后来,声音也嘶哑了,突然停了下来,望着我们,怔怔的瞅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惋惜道:
  “看起来,你们一个个都长得一副聪明相,可是......可是......”
  胖警官摇着头,却找不出话来说了。
  那晚,我们全部都关在拘留所里。大家席地而坐,挤成一团,一齐在发着汗酸和体臭。有几个熬不住了,东歪西倒,张着嘴在流口水,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花仔尖细着嗓子,却在哼《三声无奈》。
  “干你娘,哼你娘的丧,”小玉不耐烦起来,骂道,“在牢里还想卖不成?”
  花仔头一缩不作声了。
  “这下子,感化院去得成了!”老鼠叹道。
  “不知道哪一个好?桃园那个还是高雄那个?”吴敏插嘴问道。
  “听说高雄那个比较好,”我说,“桃园那个还要戴脚镣的。”
  “你们猜,咱们会不会送到火烧岛去?”老鼠咋了一下舌头,“我看铁牛那小子,送到火烧岛老早喂了鲨鱼了。”
  “你这个死贼,要送火烧岛,第一个就该押你去!”小玉笑道。
  “要去,咱们四个人一齐去,”老鼠咧开嘴吱吱笑道,“弟兄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这起屄养的!”杨教头突然睁开眼睛骂道,他一直在一旁打盹养神,“你们又没有杀人放火,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烧岛去?还不快点替我把嘴闭上!师傅想法子把你们弄出就是了!”
  我们几个人都没有下监,只是几个有前科的流氓及小么儿,给送到桃园辅育院去了。我们的师傅杨教头,把傅崇山傅老爷子请了出来,将我们保释了出去。


   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有名的大善人,我们师傅杨教头常常向我们提起傅老爷子的善行。公园里的孩子,有好几个遭到危难,都全靠傅老爷子营救,才得重见天日。十年前师傅手下有一员大弟子叫阿伟的,在师傅开的那家桃源春的门口,与一个滋事的流氓动了武,把那个流氓杀成重伤,给刑警捉去,醒来要送往外岛管训的,也是师傅去求傅老爷子出面,动人事,请律师,把阿伟保释出来。阿伟是个空军遗腹子,十六岁便混进了公园,是个极为桀骜不驯的少年。傅老爷子不但把阿伟保出狱,而且还供他读书,在他身上不知花去多少心血,终于把那块顽石也感化得点了头,改邪归正,考上海事专科,前年上船出海到欧洲去了。师傅向我们坦白:吴敏割腕自杀在台大医院的用费一万八千块,都是傅老爷子出的。因为傅老爷子不愿让人知道,所以师傅总也没有提起。师傅指着吴敏叹道:
  “你知道什么?你那条小命儿也是傅老爷子给你捡回来的哩!”
  原来傅崇山傅老爷子从前在大陆当过官,所以在军警界还有几分老面子。抗战期间,傅老爷子当到副师长,驻守五战区,在徐州跟日本人还打过硬仗呢。来到台湾,傅老爷子退了役,与朋友合伙经商,开了一家叫大方的纺织厂,他自己是董事长。师傅说,那几年,纺织厂生意做得好,傅老爷子着实过过一段相当惬意的生活,很享了一阵子福,闲来跟从前几个老战友去打打猎,有时还会远征到花莲,爬到山上去打野猪。要不然就跟几个戏迷朋友,到永乐戏院,去看顾剧团的京戏。傅老爷子最欣赏胡少安演的《赵氏孤儿》,胡少安贴这出戏,傅老爷子必定到场。可是民国四十七年,那年冬天,傅老爷子家中发生了巨变,傅老爷子的独生子傅卫突然惨死,死时才二十六岁,陆军官校刚毕业两年,正调到竹子坑当排长,训练新兵。有一天,傅卫被部下发现死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倒卧在床上,手里还紧抓住一柄手枪,可是面部却炸开了花,子弹从他口腔穿后脑,官方判断是手枪走火,意外死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傅老爷子受到这个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心脏病猝发,送到荣民总医院,足足躺了三个多月。出院时,傅老爷子整个人都脱了形,人瘦掉一半,背全弯驼,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变成了一个衰飒的老人,而且性格也整个改变。他把大方纺织厂董事长的位子辞去,闭门隐居,谢绝亲友,差不多整整一年,连大门也不出一步。傅老爷子的太太死得早,家中只剩下一个服侍他的老女佣吴大娘。这些情形都是吴大娘后来告诉师傅听的。吴大娘说,那一年中,傅老爷总共还没说过十句话,天天坐在客厅里发怔,好像患了痴呆症一般。等他恢复过来,傅老爷子却把从前的亲友关系都断绝了,他惟一的活动,便是到中和乡那家天主教孤儿院灵光堂,去照顾那些孤儿。每个礼拜去三次,风雨无阻。吴大娘说,傅老爷子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才会到孤儿院去为那群无父无母的野娃娃做老牛马,连他们的屎尿他都肯亲自动手扫除干净。
  其实傅老爷子并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师傅说,他帮助公园里的孩子,完全是出于一片爱心,就如同他照顾灵光堂里那些孤儿一样。傅老爷子一向默默行善,本人甚少出面,所以我们圈子里只听闻有这样一位活菩萨,真正见过傅崇山傅老爷子本人面目的还没有几个。我们师傅跟傅老爷子的渊源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我们师傅跟傅老爷子是同乡,都是山东人,师傅的老太爷从前在大陆就跟傅老爷子有来往,后来师傅因为偷老太爷的钱,给原始人阿雄仔疗伤,阿雄仔发羊癫疯让汽车把腿撞断,老太爷一气便把师傅撵了出去。师傅最落泊的那段时期,全靠傅老爷子救济,在傅老爷子家里住了好一阵子,后来才到六条通一家酒馆去当经理的。所以师傅提到傅老爷子,总有三分敬意,称他是大恩人。
  “儿子们!”
  师傅挥舞着手里那柄折扇,向我们叮嘱道:
  “师傅讲话,你们且竖起耳朵听着。今天带你们去见的傅崇山傅老爷子,不比常人,他就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了!”
  我们从拘留所保释出来,师傅便我我们去参见傅老爷子,当面向他叩谢。师傅发给我们一个人一百元,到红玫瑰去理了发,大家换上干净衣服。临行前,师傅又再三训诫了我们一番。
  “大热天,亏了老爷子亲自奔走,才把你们这批东西救出来。回头见到他,不要连个谢字也说不上来,一个个站没站相,坐没从相,贼窝里爬出来似的,师傅的老脸也让你们丢尽!老鼠呢?”
  “有!”老鼠忸怩着走上前去。师傅皱起眉头打量了老鼠一下:“瞧你这副贼眉贼眼,我先警告你,今天到了傅老爷子那里要守规矩,还胆敢毛手毛脚,我先抽你的筋!”
  老鼠只是龇着一嘴黄牙,讪讪傻笑。师傅又把小玉唤了过去。
  “你伶牙俐齿,能说惯道,今天又该你去耍贫嘴、逞本事喽?”
  “傅老爷子是什么人?他那儿哪里轮得到我们小孩子耍贫嘴、逞本事了?”小玉赶忙分辩道。
  “你知道就好!”师傅冷笑道。
  “师傅信不过,我去把嘴巴缝起来就是了。”小玉笑道。
  “你把那张屄嘴缝起来,倒也是我的福,耳根子清净些!”师傅又对我和吴敏也嘱咐了一番。
  “你们两个么,口齿又太笨了些!回头老爷子问起什么,照实答就是了。”
  “是,师傅。”我跟吴敏齐声应道。
  最后师傅把阿雄仔拉到跟前,替他将衬衫塞进裤子里,又用手巾揩倒了他脸上的汗水,然后才领着我们,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去参拜傅崇山傅老爷子去。

   傅崇山傅老爷子的家在南京东路的一条巷子里,离松江路不远。那一带都盖了新的高楼大厦,把傅老爷子那幢平房住宅团团夹在中间。那是一栋日式木屋,房子相当古旧了,大概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屋顶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门的朱漆也龟裂剥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广,沿着围墙,密密的栽了一转高大的龙柏,郁郁苍苍,把房屋掩护住,气派森严。大门顶上,却涌出了一大丛九重葛来,殷红的刺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阳中,爆放得异常灿烂夺目。
  我们到达傅老爷子家,来开门迎接的是傅老爷子的老女佣吴大娘。吴大娘是个满头白发矮小的女人,大概是一双放大脚,走起路来,脚下左一拐右一拐,一张脸皱成了一团,眉眼不分。
  “吴婆婆,老爷子在家吧?”我们师傅满脸堆下笑容来问道。
  “等了你们一下午啦,快进去呗!”吴大娘的口音跟师傅一模一样,也是山东腔。
  师傅领头,我们跟在后面鱼贯而入。通过一条石径,往屋内走去。石径两旁都种满了竹子,一进去,便感到一片清凉。吴大娘闩上门后,一拐一拐抢到师傅前面。
  “老爷子这几天还好吧?”师傅搭腔道。
  “好啥?”吴大娘回头咕哝道,“前晚老毛病又犯了,心痛了一夜,昨天才去荣总看了丁大夫。一点儿也不肯休息,今天一早又撑到中和乡去了。这把年纪,这种身体,哪里还有精神去服侍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顽意儿呢?劝也没用,有啥办法?”
  “老爷子是菩萨心肠,那群小可怜,对他是要紧的。”师傅顺嘴答道。
  “杨爷,道理俺还不懂得么?”吴大娘在屋子门口索性停了下来,“他老人家要做善事,积阴德,那还不好?你不在这里不晓得,晚上他心疼起来,头上汗珠子黄豆那么大,把俺吓的一夜不敢合眼。那种罪,不好受!”
  “下次老爷子发病,我派个徒弟来轮班,换你老人家去休息,好不好?”师傅安抚吴大娘道。
  “那敢情好,”吴大娘点头称善,“也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喘口气......只怕你杨爷嘴里说说罢咧,过后还不是撂到脑后去了!”
  “吴婆婆,下次我就派他来,”师傅指着我说道,“这个徒弟最老成,做事可靠。”
  吴大娘走近来,觑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皱成一团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来,唔了一下,点头说道:
  “很健壮的一个小子。”
  我们走上玄关,吴大娘从鞋柜里掣出六双草拖鞋来,让我们一一换上。
  “都来了么?”我们刚走到客厅门口,里面便传出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
  “都带来了,”师傅在门外大声应道,“来参见老爷子。”
  吴大娘拉开推门,傅崇山傅老爷子便从里面颤巍巍的迎了出来。傅老爷子果然驼得厉害,他的身躯虽然硕大,可是整个背都弯了下去,背峰高高耸起,身后好像背负着一座小山似的,把头压得抬不起来,行走时,喘吁吁的往前伸长脖子,很吃力的模样。傅老爷子起码七十开外了,一头倒竖的短发,洒满了银霜,须眉也都铁灰了,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似的的,又深又黑。一双眼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白府绸旧唐装,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
  “还不上去给老爷子磕头!”
  师傅手里那柄扇子一指,朝我们吆喝道。我们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挤挤攘攘,不知所措。
  “蠢才!”师傅咬牙低声骂道,“磕个头也不会么?”
  小玉乖巧些,抢上去,朝着傅老爷子便要深深下拜。
  “免了,免了。”傅老爷子赶忙扶起小玉,并示意要我们都坐下。他自己先坐到一张垫着厚靠背的沙发椅上。师傅在他左侧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才一一坐下。我跟小玉、吴敏、老鼠四个人挤在傅老爷子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阿雄仔却坐到师傅脚下一张踏脚圆凳上去。
  “吴嫂,你去倒几杯汽水来,”傅老爷子吩咐吴大娘道。“俺熬了红豆汤,又蒸了千层糕,喝汽水干啥?”吴大娘驳回道。
  “那么更好了,”傅老爷子笑道,“这几个孩子也该饿了。”
  傅老爷子转向师傅,开始询问我们各人的姓名、年岁以及生活起居,每个人都问得相当详细,师傅一一做答时,傅老爷子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却一直瞅着我们,佝着背不住的点头。最后傅老爷子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嘴皮微微抖动了两下,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唉......”
  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外,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红木的长条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花瓶旁边有一只同色的大碗,碗里盛着几色鲜果。墙上悬着两张镶了黑边镜框的巨幅像片。右边那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身上佩挂齐全,胸前系着斜皮带,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那时他的身子却是毕挺的,很英武,一脸威严。左边那张是个青年军官,穿着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爷子死去的那个儿子傅卫了。傅卫跟傅老爷子有几分貌似,也是一张方脸宽额头,可是傅卫的眉眼却比傅老爷子俊秀些,没有傅老爷子那股武人的煞气。墙上另一角挂着一柄指挥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已蒙上一层铜锈。客厅里,隐隐的一径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糊棉纸的推门,推门拉开了,外是后院,一直发着琮琮铮铮的声音。

   “杨金海,”半晌傅老爷子向师傅开腔道,“莫怪我说你,这回你也太胡闹了!孩子们不懂事,你怎么倒领头作乱,大伙儿闹到警察局去,是什么意思?”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赶忙离座站了起来,指手画脚分辩道:
  “这是天大的冤枉!老爷子,这次实在不能怪我。这几个东西虽然愣头愣脑,跟着我胆子都还小。杀人放火绝对不敢。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就算这个小贼......”师傅指了老鼠一下,指的老鼠直眨眼睛,“有时手脚不干净,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意儿,还让我打的贼死。这次都是让叫铁牛的那个囚根子给整的,那个亡命痞子在公园里无法无天,早该送到火烧岛去囚起来,省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受连累!”
  “你们哪里懂得?”傅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们弄出来。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监,送的送外岛去了。杨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隐多年,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与我没有渊源,并不买账。这次勉强的很,我老着脸,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出来,才让我具保。日后你们再闹事,恐怕我这个保人也要受连累哩!”
  “老爷子说的郑重,我记在心里,把他们管得严点就是了。”师傅毕恭毕敬的应诺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爷子却一径蹙着眉,忧心忡忡的说道:
  “杨金海,你领着这群孩子,在公园里胡混,总不是办法,终究是要闯祸的。应该替他们找份正经差事,才是长久之计。”
  “老爷子说的好轻巧!”师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这几只公园里赶出来的邋遢猫,正经人家谁肯收容?还有一层:这群小亡命,千万莫要错估了他们,一个个还性格的很呢!差点的老板未必降得住。我试过几次的,旅馆、饭店、戏院,介绍去当小弟。不出三天,一个个又溜了回来,说道:‘外面世界容不下,还是回到自己老窝里舒服些。’老爷子,俺有啥办法?现在更好了,公园宵禁,连老窝也封掉了!今天带了这批可怜虫来,还要老爷子替俺们作主,指点迷津呢!”
  傅老爷子勉强把头抬起来,用手搔了一搔一头银霜似的短发,笑道:
  “我才要数落你,你反来替我出难题!当年你把阿伟带来,我不该心软了一下,把我拖累了那么些年,我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说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圆满,把他送上了船。你现在又带了这一群孩子来缠我,我纵然有心成全他们,恐怕精力也不逮了......”
  说着吴大娘走了进来,手上的茶盘端着红豆汤及千层糕。
  “杨爷又来生啥事故了?”吴大娘插嘴道,“你一进来俺不是跟你提过,老爷子前天才闹心痛呢?”师傅立起身来,一面去接吴大娘手里的茶盘,赔笑道:
  “吴婆婆,你不提我还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爷子有病,是不许人家问的。”
  “这也没有什么,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傅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指着胸口道,“这里常常绞疼。”
  “丁大夫怎么说呢?”
  傅老爷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大夫还能说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心脏衰弱了,冠壮脉有点阻塞。”
  “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师傅认真说道。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
  “俺也是这么说呀,”吴大娘径自唠叨,“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车,下雨天,公共汽车爬上爬下,万一摔一跤,怎么得了?”
  吴大娘分派完毕,拾起茶盘,脚下左一拐右一拐的走了,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
  “喝完了厨房里还有,熬了一大锅。”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干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起来,“老爷子身体不舒服,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二来也是向老爷子备个案。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春酒馆子?”
  “是了,”傅老爷子点首道,“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
  “咳,”师傅顿足道,“还不是没有后台撑腰,流氓警察轮流生事。不瞒老爷子说,桃源春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重起炉灶,恢复桃源春当年的盛况呢。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本钱罢咧。现在时机到了!公园宵禁,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不瞒老爷子说,我连地方也寻妥了,就在这南京东路同一条街上,一百二十五巷里......”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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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们这里有没有送来一个光头赤足的男孩?先生,你们这里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少年么?十四五岁,打着赤足的?先生,是昨天送来的,他没有姓,没有名字,他叫小弟......
  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去满台北到处去寻找那个白痴仔了。我先到三分局、四分局,最后到总局,都没有问出下落,最后只好赶到台北精神疗养院去。疗养院里守门的护士不让我进入病房,只许我在铁栏杆外观望。他告诉我,青少年的病人一共只有两个,可是都是三个多月以前进院的。有一个走了出来,是个带着玳瑁边眼镜,一脸长满了青春痘十六七岁的胖少年,他穿了一件绿色睡袍,伸出一双猪蹄似肥膀子,像患了夜游症一般,往前摸索行走着。
  “不是这个吧?”男护士指了一指胖少年,悄声问道。
  “不是......先生......”我说道,“他是个白白瘦瘦的孩子,剃着个青亮的和尚头的。”
  中午,台北市已经罩入了暴风半径,风势一阵比一阵猛烈起来。仁爱路两旁高大的椰子树给风刮得枝叶披离,长条长条的大树叶,吹折了,坠落在马路上,萧萧瑟瑟的滚动着。杭州南路一根电线杆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电线,松垮了下来,垂到地上,交通警察正在吹着哨子指挥车辆绕道而行。马路上的行人,都给吹得摇摇晃晃。一个女人的一把塑胶花雨伞,嗖地一下给刮到了半空中,像脱了线的风筝,载浮载沉的飘摇起来。一阵暴雨,重庆南路马上淹没了,黄浊浊的小川,在路上急湍的蛇行着。衡阳街成都路两旁骑楼上竖立的商店招牌,给风笞挞得惊慌失措,一齐在哐啷抖响。“大三元”吹落了,洋铁皮的招牌框在柏油路上翻滚,发出尖锐的声音。我坐公共汽车赶回西门町,银马车停业一天没有开门。我感到饥饿起来,可是西门町一带的小吃店,大都关了门。我顶着风走到武昌街,希望能够在那里找到几家摊贩。有几个卖水果的正在收拾摊子,推着推车,提早回家。一阵狂风迎面卷来,几个摊贩同时都弯下身子,拼命顶住满载着香瓜、芭乐的推车。遥遥落在后面的一个摊贩,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头的长发给风吹得乱飞,她穿着一条土红的布裙,裙子也吹了起来,露出她那双青白的小腿。她那架推车上,堆满了鲜红的西洋柿。女人整个人都往前倾斜,肩膀抵住推车,然而她那细弱的身躯,竟敌不过猛劲的风势,呼呼两下,给逼得一连往后踉跄,她脚下一松,一下坐跌到地上去。推车前后一颠簸,哗啦啦便震落了十几枚西洋柿,鲜红的滚得一地。我赶忙跑过去,抓住推车手柄,将车子稳住。女人从地上挣了起来。她看见一地的西洋柿,有几枚还浸在污水里,痛惜叹道:
  “嗳。”
  她捞起裙子,弯下身,去将地上那些红柿子,一只只拾了起来,兜在裙子里。她把几枚没有跌伤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旧放回推车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开了,果汁淋淋漓漓流了出来。女人挑了一枚特别大的,递给我道:
  “我们吃掉吧......这些卖不出去了的。”
  我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接过柿子,大口啃了起来。柿子熟透了,沁甜如蜜。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两人立在风中,一同吃着跌破的柿子。她二十七八岁,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刚使过劲,青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大约她看我吃得兴高采烈,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纵容的注视着我,笑道:
  “很甜呢,是吗?”
  说着她又递了一枚跌伤了的柿子给我。我有许多年没有吃过这种熟透沁甜的西洋软柿了。我记得那年母亲离家出走的前两天,她对我突然变得异样的温柔起来,那天她买了几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块儿剥柿子吃。那几枚西洋柿已经烂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亲剥好一枚柿子,自己先咬了一口,惊喜的叫道:
  “真甜呵!”
  顺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递给我,我咬了两口,果然甜丝丝的,却又带着些许柿子特有的涩味。
  “好吃么?”母亲微笑道。她摘下手帕来,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对我那样亲昵过,她那次突发的爱抚,使我感到受宠若惊,而且惶惑不解,竟至于有点尴尬起来。
  “黑仔,你知道么?你阿母小时卖过柿子呢的!”母亲若有所思的追忆道。母亲很少提起她在桃园乡下养父母家的生涯,偶尔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们乡下园里,有十几棵柿子树,就在池塘边。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镇上去卖,卖不掉的,我就统统自己吃掉......”母亲说着咯咯的笑了,“......吃多了,肚子发疼!”
  母亲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匹黑缎似的波动起来。我看见母亲笑得那般开心,乐得像个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那是惟一的一次,我们母子俩在一块儿笑得那般忘情。两天后,母亲便失踪了。
  “我要买两斤柿子。”我对那个摊贩女人说道。
  “十五块一斤......”她打量着我说,随着挑了四枚最大最鲜红的,用秤称了一下,递给我看,风把秤锤吹得飘荡起来。
  “两斤二两,就算你两斤吧。”她好意的说道。
  “谢谢你。”
  我道了谢,把三十块钱钞票塞给了她。
  她将钱收到裙子口袋里,推起她的车子,顶着风,吃力的行走下去。她的头发,在风中,飘得老高。偶一回头,她望着我,却又笑了。我捏着那袋柿子,乘上了公共汽车,往南机场去。我要把那袋又红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给母亲。


    到达南机场克难路母亲居住的那间碉堡似的阴暗潮湿的水泥楼房里,来开门的,又是上次那个额上生满了白斑的老太婆,她见了我,没等我开口便说道:
  “你是阿丽的大儿子阿青,是么?”
  “我给阿母送点东西来,阿巴桑。”我应道。
  老太婆让了我进去,走到里面那间昏幽的厅堂,她止住我道:
  “你稍等。”
  说着她径自蹭到里面,搬出一只竹篾编的箱笼来,嘭地一下搁到地上,掀开了盖子,喘吁吁的指着笼子里说道:
  “阿丽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竹篾笼里,塞满了破烂的衣物,母亲上次身上裹着的那件透着药味的黑绒线衫也覆盖在里面。老太婆弯下身去,伸手到笼子里翻掀了一阵,把母亲两件斑斑点点泛了黄的亵衣也扯了出来,笼里发出一阵刺鼻的怪味。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呢,就拿几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对我说道。
  “是几时的事......”我悄声问道。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老太婆偏过头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问道,她脑后吊着的那一小团稀疏的发髻,好像随时都会剥落似的。
  “是中元节,七月十五。”
  “对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断的气。”
  我双手紧捏住那袋柿子,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笼子里的破烂左翻右翻,半天她立起身来,拍了一拍手,唠叨起来:
  “阿丽病了那么久,在床上都睡了三个多月,用了多少钱,你知道么?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啦,很艰苦呢。这次事情,火葬费就是三千块......是阿丽自己要烧的,我们是遂了她的愿。老实说,我儿子也算对得起她了......”老太婆又咂嘴又叹气,向我数说。她看见我没有答腔,一直瞅着竹篾箱底里那一堆破烂,她便冷笑了一声,说道:
  “她那只金戒子么?值几个钱?早赔进去了。你今天来得正好。你阿母留下的话:无论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你们家去,葬在她小儿子的旁边......”
  “她的骨灰放在哪里?”我打断了她的话。
  “大龙峒大悲寺,我们已经跟庙里的老师傅讲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大悲寺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庙宇,四周围着七零八落的违章建筑。有些贫苦老人无处安身,便挤到寺里去栖住去了。我进到寺内,看到里边三五成群,衣着褴褛的老人,拱缩在一堆。有的在条凳上呆坐,有的交头接耳在私语。一个小沙弥引我去见寺里住持,他是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脸皱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躯,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说明来意,老和尚的听觉失灵,我讲话,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张瘪得深坑下去的秃嘴巴,一径开翕着,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边喊了几次母亲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似的,点了点头。
  “黄......丽......霞......她是半个多月以前进来的吧?”老和尚的声音颤抖而沙哑。
  “是的,老师傅。”
  “他们说,她在等她的儿子,等他来领她回家......”
  “我就是他的儿子,黄丽霞的儿子,”我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咳。”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的念了几句,然后朝我挥了一下手,说道:
  “跟我来吧,小弟。”
  老和尚颤巍巍的走了出去,一阵劲风把他那袭袈裟吹得抖瑟瑟的飘起,他那枯瘦的身躯连晃了几下。我跟在他身后,向寺庙右侧的极乐殿走去,殿里是置放灵骨的所在,里面暝暗,靠正面墙有一个三叠层的木架,密密的排着三排一只只酱黑色圆肚子的骨灰坛,木架上端点着一盏黯淡的长明灯。骨灰坛上都贴了标签,有的年代久了,没人收葬,坛上积了一层灰,标签变得焦黄,上面的姓氏字迹都模糊了。
  “黄丽霞在这里。”
  老和尚走过去,弯下身,颤抖抖的伸出手来,按到第二排左边第四只坛子上。我赶忙蹭过去。那是一只新坛子,在幽暝中,还微微的反着光。标签是白的,上面写着“桃园黄丽霞”几个字。骨灰坛约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挤在其他几个骨灰坛的中间。
  “你来把你母亲带走吧。”
  老和尚回头向我说道。我将手上那袋柿子挟到腋下,佝下身去,双手将母亲那只骨灰坛捧了起来。
  “老师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对老和尚说道。老和尚点了点头,他那张坑下去的瘪嘴开翕了两下,然后蹒跚的引领着我,踱过走廊,往正殿上走去。到了大悲殿门口,他却止住了脚,对我说道:
  “小弟,把你母亲放在殿外头,里面有佛祖菩萨,她是不能进去的。”
  我把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大悲殿门槛外面地上,步及殿内。殿门上端悬着一块乌木横匾,“苦海慈航”四个大字金漆已经剥落,木匾齐中间开了一道裂痕。殿内神龛暗沉沉的,布满了灰尘,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薰得焦黄,莲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着香烛果品,风从殿外卷进来,吹得香烟乱绕。我把那几枚鲜红的西洋柿搁到台上的供碟里,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为风大,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一阵浓郁的香烟扑到脸上来,薰得我的眼睛酸辣辣的。我双手握住那炷香,插到台上一只蓝瓷香盆里,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像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寺庙,烧香拜佛。可是记得小时候,每年观音诞,母亲便买了香烛到板桥那间香火鼎盛的观音妈庙去进香。有一次她带了我和弟娃一块去,要我们跟她一同跪拜观音菩萨,她那娇小的身躯匍匐在观音大士的脚下,一头的长发几乎吊到了地上。母亲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念,在祈求倾诉。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得厉害,在发着异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节,我去拜访她,她紧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里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时她那双变成了两个黑洞的眼里,也那样充满了畏惧和惊惶。母亲大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么,所以她那双眼睛才会那样一径闪烁不定,如同一双受惊的小鹿,四处乱窜。一辈子,她都在惊惧,在窜逃,在流浪。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飘泊了半生,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最后堕落瘫痪在她那张塞满棉被发着汗臭药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恶毒......她临终时,必是万分孤绝凄惶的。然而她那具残破的躯骸已经焚烧成灰,封装在殿外那只粗陶的坛里,难道坛里的那些灰烬仍带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佛殿冰凉的磨石地上。
  “小弟,快送你母亲回去吧,大风要来了......”
  祈求完毕,老和尚颤着声音向我招手道。他企立在殿外的石阶上,他身上那袭黑袈裟,给风吹得急切的抖动着。

   在龙江街二十八巷我们家的那个巷口,我便叫计程车停了下来。巷子里了无人迹,各家门窗紧闭,只有墙头缺口一根根光秃秃的晾衣竹篙兀自撑出墙外来,那些破烂得丝丝缕缕的尿布三角裤大概老早收走了。左边秦参谋家的大门仍旧缺着一扇,剩下的另一扇,在风中咿咿呀呀来回乱晃。巷中的垃圾堆,还在那里,黄黄黑黑的高耸着。阴沟里涨了雨水,混浊浊的秽物冲到了路面,一片泞泥。风刮进巷子,发出呜呜的呼声,使得我们这条破败的死巷,显得愈更荒凉,而且急乱。我把母亲的骨灰坛,紧紧搂在胸前。我的手心在发汗,那只圆肚子的坛子有点滑溜,不容易捧牢。风大逼人,脚下不甚稳靠,一步一步,兢兢业业,我将母亲的骨灰坛,护送到家。
  我们家屋檐角上那块黑油布,仍然覆盖在那里,上面压着许多块红砖,砖头都发了黑霉。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第二天,父亲领着我跟弟娃,我们父子三人合力把这片漏洞用油布遮了起来。我爬上屋顶,父亲站在梯子上,弟娃在下面传递砖头。可是爱美丽要比黛西强烈得多,这一角漏洞,不知能不能抵挡得住今晚的暴风雨。我从大门缝中,看到里面家中的门窗都关闭着,没有开灯,尚未到六点,父亲下班大概还没有赶回来。我捧着母亲的骨灰坛,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口,刹那间,我几乎忘却了我曾经离家已经四个月了,而且还是让父亲逐出家门的。我将母亲的骨灰坛搁在地下,纵身越墙爬到屋内,打开大门,将母亲的遗骸,迎接到家里。我们那间阴湿低矮的客厅,在昏暗中,我也闻得到那一股常年日久墙上地上发出来呛鼻的霉味。那股特有的霉味是如此的熟悉,一入鼻,我顿时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我捻开厅中那盏昏黄的吊灯,将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我们那张油黑的饭桌上。客厅里一切依旧,连父亲那张磨得发亮的竹靠椅位置也没有移一下,端端正正的坐落在厅中的吊灯下。椅旁的一张小几上,搁着父亲那副老花眼镜。夏天的晚上,屋内热气未消,我们都到门口去乘凉,父亲一个人留在屋内,打着赤膊,就坐在那张竹靠椅上,戴着老花眼镜,在那盏昏黯的吊灯下,聚精会神的阅读他那本翻得起毛、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只有蚊子叮得一下,他才啪的一巴掌打到大腿上,猛抬起头来,满脸恚然不平。陡然间,我又忆起父亲那张极端悲怆的面容来......母亲出走的那天夜里,父亲喝醉后,一脸泪水纵横,苍纹满布。他的眼睛暴满了血丝,咿咿唔唔对我们训了一夜的醉话—我一辈子也不能忘怀他那张悲怆得近乎恐怖的脸。我相信,父亲看见我护送母亲的遗骸回家,他或许会接纳我们的。父亲虽然痛恨母亲堕落不贞,但他对母亲其实并未能忘情。他房中挂在墙上那张跟母亲合照惟一的一张相片,一度取了下来,许多年后,又悄悄的挂回了原处。如果母亲生前,悔过归来,我相信父亲也许会让她回家的。而我曾经是父亲惨淡的晚年中,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变成一个优秀的军官,替他争一口气,洗雪掉他被俘革职的屈辱。我被学校那样不名誉的开除,却打破了他一生对我的梦想。当时他的忿怒悲愤,可想而知。有时我也不禁臆测,父亲心中是否对我还有一丝希翼,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父亲一度那般器重过我,他对我的父子之情,总还不至于全然决裂的。然而我感到我绝对无法再面对父亲那张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顷刻间,我了悟到,为什么母亲生前,在外到处飘泊堕落,一直不敢归来......她多次陷入绝境一定也曾起过归家的念头......大概她也害怕面对父亲那张悲痛灰败的脸吧。一直到她死亡后,才敢回家。母亲死了,竟还害怕,怕流落在外面,变成孤魂野鬼。她那躯满载着罪孽的肉体烧成了灰烬还要叫我护送回家,回到她最后的归宿,可见母亲对我们这个破败得七零八落的家,也还是十分依恋的。
  我从裤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京华饭店的信笺,信笺背面写着“七七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华饭店那个客人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在信笺正面,给父亲写下了两行字,押在饭桌上,母亲的骨灰坛旁:
  
    父亲大人:
      母亲已于中元节次日去世。这是母亲的骨灰坛。母亲临终留言,
    嘱儿务必将她遗体护送回家,并下葬弟娃墓旁。
                             青儿留

   我必须在父亲回来以前离开,以免与他碰面。临走前,我到我与弟娃从前那个房间去打了一转。弟娃的铺盖拿走了,只剩下空空的一架竹床。我的床上,草席枕头都在那里。枕头上还叠着我一套制服,衣物鞋袜,文具书籍,通通未曾移动过,但是整个房间都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沙,几个月没有人打扫过了。我什么都没有拿,把房门仍旧掩上,走出了家门。巷里的风,迎面横扫过来,夹着疾雨,打在脸上,阵阵麻痛。我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像上次一样,奔跑起来,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的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晚上十时许,爱美丽终于登陆了,整个台北市都叫啸了起来,新公园里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给台风刮得像一群从疯人院潜逃出来的狂人,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乱晃。豪雨来了,乘着风,乱箭一般,急一阵,缓一阵,四处迸射。我在风雨交加中,钻进了公园内莲花池中央那间亭阁里,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我踢掉了鞋子,鞋肚子里,灌满了泥水,走起来,叽喳叽喳;从头到脚,早已淋得透湿,风吹来,我感到全身清凉。四周是那样的喧腾,可是我赤着足,盘坐在板凳上,内心却是异样的沉寂。我不要回到锦州街那间小洞穴里去,跼在那间小洞穴里,在这样一个夜里,会把人闷得窒息。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台风夜,我又奔回到我们的王国里来,至少在这黑暗护罩着的一小撮国土中,绝望后,仍可怀着一线非分的痴心妄想。
  在莲花池四角上的亭子里,仿仿佛佛几缕黑影,在移动着。大概也是我们几个同路人,在这个台风夜,跟我一样,投奔到我们这个黑暗的王国里来吧。猛然间,从莲花池的一端,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池边的台阶上,冲着风,蹭蹬过去。狂风将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雨衣,吹得高高扬起。我认得出来,那嶙峋的身躯,那踽踽的步伐--是龙子,是王夔龙。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黑夜里,难道他在他父亲遗留下南京东路那间古旧的官宅里,竟也无法安身,要冲出那两扇铁闸门,奔回到我们这个老窝里来?他来找什么呢?他真的来找他的阿凤,他那个野凤凰不成?阿凤之死,在公园里,早已变成了一则传说,这个传说,随着岁月愈来愈神秘,愈来愈多姿多彩了。三水街的几个小么儿最喜欢说鬼话,他们说,常常在雨夜,公园莲花池边,就会出现一个黑衣人,那个人按着胸口,在哭泣。他们说,那个人,就是阿凤,他的胸口,给戳了一刀,这么多年,一直在淌血。他们指着台阶上的几团黑斑,说道:那就是阿凤当年留下来的血迹,这么多年的雨水,也冲洗不掉。那天晚上王夔龙带我到他南京东路那间官宅时,我们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肩靠着肩,他将他那双瘦得像钉耙似的手臂伸到空中,对我倾诉:他给他那个大官父亲放逐外国的那几年,蛰居在纽约曼赫顿七十二街一栋公寓的阁楼上,一到深夜,他便爬出来,在曼赫顿那些大街小巷,像游魂一般,开始流浪起来。从一条街荡到另一条,在那迷宫似的棋盘街道上,追逐纽约夜里那一大群浪荡街头的孩子们。他跟随着他们,一齐投身到中央公园那片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去。他说纽约中央公园要比台北新公园大几十倍,树林要厚几十倍,林子里,那些憧憧的黑影也要多几十倍。可是纽约也会有台风么?我突然想到,也会有这种狂风暴雨的黑夜么?王夔龙告诉我,纽约会下雪,大雪夜,中央公园那些树都裹上了一层白雪,好像穿着白衣的巨灵一般。雪夜里,总也还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公园里盘桓不去,穿插在雪林间。一个圣诞夜,他告诉我,他在公园门口遇到一个颤抖瑟瑟饥寒交迫的孩子,我还记得他说那个孩子是波多黎哥人,叫哥乐士,他把那个孩子带了回去,调了一杯热可可给他喝,他说那个波多黎哥孩子一双眼睛大得出奇,胸口上印着茶杯口大鲜红的伤痕。王夔龙从莲花池角上一间亭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身旁,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矮小瘦弱,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瘸跛得厉害的身影--我认得出来,那是三水街的小金宝。小金宝是个天生残废,右足的脚趾,长得连成一排,朝内翻,走路只好用脚背。平常他不敢在公园露面,只有深更半夜,或是刮风下雨,公园里的人迹稀少了,他才蹦着跳着,一颠一拐,从树丛里钻出来,左顾右盼,活像一只惊惶不定的小鹿。龙子把他身上那件白雨衣张开,裹覆到小金宝瘦弱的身上,两个人一大一小,合成一团白影,一同消逝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而我一个人仍旧坐在亭阁里的板凳上,蜷起一双赤足,在呐喊呼啸的风雨声中,沉寂的等待着,直到夜愈深,雨愈大,直到一个庞大臃肿的身影,水淋淋的闪进亭阁里来,朝着我,迟缓、笨重,但却咄咄逼人的压凌过来。
  台风过后,暑热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气里,湿凉湿凉的,都是水分。天上的月亮好像也洗过了似的,变白了,一团模糊的白影,映在墨黑润湿的夜空中。公园里满地的残枝败叶,那一排大王椰树大招风,吹得枝叶狼狈,有几棵,长叶吹折了,披挂下来,露出了残秃的树顶。绿珊瑚全倒塌了,乱糟糟枝干纠缠在一处。整个公园遭历大劫一般,满目疮痍。
  郭老在公园大门博物馆的石级上,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他穿了一件玄黑大褂,满头白发如雪。他紧皱着一双寿眉,在发愁。原来昨天傍晚,台风刚过,铁牛在公园里,终于闯下了大祸。有一对青年男女,躲在莲花池中的亭阁里,搂搂抱抱。男的是个外岛放假回来的充员士兵,女的是护士小姐。两个人做得过火了些,偏偏却给铁牛撞见了,那个愣小子的疯病又发作起来,破口便骂人家狗男女,侵占咱们的地盘,我们这个老窝,哪里容得外人进来撒野?又指着那个护士说了许多不干不净的话。那个充员兵一怒,便和铁牛干上了。铁牛在他小腹上戳了一刀,把人家杀成重伤。刑警赶来,铁牛愈加癫狂,几个刑警乱棍齐下,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滚跌在地下。
  “要不是我抢过去挡住,那个愣小子早就死在乱棍下了!”
  郭老概然对我说道:
  “铁牛一看见我,便滚爬到我的脚下,一把搂住我的腿,哭喊道:‘郭公公......快救我......他们要打死我了......’他脸上流满了血,刑警把他拉走,他却拼命死抓住我的衣角不放,呜呜的哭泣得像个小儿似的。”
  “这次......”郭老哀叹道,“他们一定会把他送到火烧岛去了......”
  我记得离家的那天晚上,头一次闯进公园里来,郭老把我带回去,收容在他家里,他让我观阅他收集的那本“青春鸟集”,一面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他着铁牛那张照片叫他枭鸟,他那时就预言道,铁牛日后必定闯下滔天大祸。他说这都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我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
  “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他满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星期六的夜,而且台风又过去了,公园里的青春鸟通通飞了回来,如同一群蝙蝠,在洞穴里避过风雨,一只只趁着夜色朦胧,都飞回到自己这个老窝里来,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唧唧啾啾,彼此传递一些荒诞不经的是非消息。
  “屄养的!”啪的一声,我一走上莲花池的台阶头上早挨了一下,我们师傅杨教头一看见我,一把扇子便劈头敲了下来,大声喝道:
  “我打你这个大胆妄为的小奴才!师傅这块金字招牌也让你砸掉了!日后你还想师傅照顾你,给你介绍客人呢!”
  “那晚真的肚子痛,先走了。”我赔笑道。
  “肚子痛?”杨教头冷笑道,“你得了绞肠痧么?人家永昌赖老板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西装铺都开了两三家。我看你还像个人才把你捧出去,人家还要给你缝衣裳、做裤子呢!抬举你了,哪点配不上你?搭什么臭架子?我看你天生就是个贱胚!只配到这种地方来卖,一斤一块钱!”
  “达达,钱钱。”原始人阿雄仔突然从杨教头身后伸过一只巨灵般的大手来。
  “为什么又要钱?”杨教头转过头厉声问道。
  “糖糖。”阿雄仔咧开嘴痴笑道。
  “你刚才那一袋呢?”
  “老鼠吃了,还有小玉,还有......”阿雄仔搓着一双大手,笑着说道,还没说完,杨教头手一扬,阿雄仔脸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败家子!”杨教头恨道,“总有一天达达给你败光为止!你这个傻鸟,让那群兔崽子这般摆布!”
  阿雄仔吃了一记耳光,头一缩,讪讪地拖着笨重的身体,溜掉了。我看见杨教头火气旺,也赶快趁机钻进了人堆中去。
  “贼骨头,”我一把扠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同享,糖呢?”
  老鼠笑嘻嘻从裤袋掏出了一把桂花软糖来,一共六粒。
  “就剩了这些了。”老鼠咂着嘴说道。
  “你们又去骗那个傻仔的东西吃了,回头师傅要抽你们筯呢!”我剥了一粒桂花软糖,送到嘴里。
  “罢呀!”小玉过来却从我手中夺去了两粒糖去,“师傅刚才到处找你,要拿你去阉掉呢。他说:‘剁掉他那根棒子,看他还鸟不鸟?’我听说你不肯跟老赖睡觉,有什么不好?睡一觉一套西装。”
  “他一手的冷汗。”我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个姓赖的那一张戴着方金戒子肥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爬行时,凉凉湿湿,好像几条毛虫在蠕动一般。小玉和老鼠一愣,旋即哈哈大笔起来。
  “老赖手出冷汗,阿青屁股打战。”小玉拍手笑道。
  我和小玉、老鼠三个人开始围着莲花池打转起来。莲花池的台阶洒满了棕黑的落叶与树枝,我们三个人,踏着断枝残叶,加入那一批批在台阶上搜索追寻的夜行队伍。走到第一个转角,角上亭子里,闪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来,在冥暗中,好像一张白纸飘浮过来一般。吴敏连跑带跳的爬上了台阶,老远便向我们招手唤道:
  “等一等......等我一等。”
  我们停了下来,等到吴敏气喘喘的跑过来后,我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左手揽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浩浩荡荡的迈向前去。我和小玉的皮靴子,后跟都打上了铁钉,我们的脚步声,击在水泥地上,发着橐橐橐的响声。我们踏着前面队伍的影子,像走马灯似的又开始轮回追逐起来。我们经过通往池中亭阁的石梯下,一级级石梯上都坐满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么儿,有好几张新面孔,大概是刚出道的雏儿。坐在最高一级穿着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赵无常,他居高临下,嘴里叼着根香烟,嘎着低哑的嗓子,在给那群小么儿讲古。他在公园里辈份比我们高得多,可是我们并不甩他,不买他的账,他只好在那些刚出道的小么儿面前,倚老卖老,诉说些他当年在公园里的风光。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么儿,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的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还有......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颠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你们不知道呀,赵老大当年是个风流金刚,就是风流得过了头,才给玉皇大帝打落到地狱里,当了个黑无常!”小玉笑嘻嘻的站在石级下,调侃赵无常道,那群小么儿都乐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臭嘴烂舌混帐王八。”赵无常挟着香烟那只手朝着小玉乱点一阵,叫骂道,“当年你赵爷在园里风流,你身上毛还没长一根,懂个屁?”他狠狠瞪了小玉一眼,却转过头去,继续跟那些小么儿们去讲古去了。
  “小兄弟,你们到西门町红玫瑰去理过发没有?”他问道,那些小儿么都摇摇头。
  “下次你们理发一定要到红玫瑰,去找十三号去。你们问他:‘十三号,你的桃太郎呢?’你一提桃太郎,理发一定免费。十三号会从头到尾讲给你们听,他和桃太郎的那一段孽缘。七月十五,有人还看见十三号在淡水河边中兴桥下烧纸钱,他在烧给桃太郎。桃太郎的尸首始终没有找到,人家都说桃太郎怨恨太深了,不肯浮起来。”赵无常猛抽一口烟,叹道,“我记得他跳淡水河的那天晚上,还来找过我,他刚吃完十三号的喜酒出来,喝得烂醉。他告诉我,新娘子是个超级胖婆,像条航空母舰,屁股上可以打得下一桌麻将,十三号恐怕有点招架不住呢。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泪水直流—谁知道一眨眼,他却嘭的一下跳到河里去了!”
  “后来呢?”一个小么儿急着问道。
  “糊涂蛋!”赵无常喝骂道,“人死了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十三号年年都到淡水河边去祭他,不祭害怕,怕桃太郎去找寻他。桃太郎死后,他大病一场,头发脱得精光,有人说,是给桃太郎拔掉的。”
  “你们这群小东西哪里赶得上咱们那个大风大浪的时代?”赵无常颇为不屑的感叹道,“那几个人,谈起恋爱来,不死也要疯。涂小福到今天还关在疯人院里呢。他就是爱那个华侨仔爱疯的呀!那个华侨仔回美国后,涂小福连他睡过的枕头也舍不得换,一天到晚抱在怀里。后来他疯了,一听到天上的飞机,就哇哇的哭。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里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吗?’那个小神经还会用英文问呢!伟大吧?”
  “那个野凤凰呢?”另外一个小么儿怯怯的探问道。
  “阿凤么?嗳......”赵无常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长叹一声,“他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赵无常那沙哑的声音,在潮湿的夜空里游动着,龙子和阿凤那一则新公园神话,又一次在莲花池的台阶上,慢慢传开:阿凤他是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们两人是前世注定的,那个姓王的是来向阿凤讨命的,你们见过么?你们见过有那样疯狂的人么?早上五点钟,王夔龙还在公园里等他,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像头关在铁笼里的猛兽似的,急得到处乱撞。等到阿凤跟别人睡觉回来,王夔龙就打得他鼻血直流,打完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那个阿凤只是笑,说道:‘你要我的心么?我生来就没有这颗东西。’你们说,这不是疯话是什么?出事的那天晚上,一个大除夕夜,我们都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的中央,阿凤抖瑟瑟的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王夔龙那一刀,正正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抱住他一身的血,直叫:‘火!火!火’......”
  我们踱到莲花池的另一端,池里水涨了许多,一片黑潭,映着一抹濛白的月亮。
  “从前池里长满了莲花,都是红的。”我指着空空的莲花池说道。
  “市政府派人来拔光了。”小玉说。
  “莲花开的时候,一共有九十九朵。”我说。
  “你少吹牛,你怎么知道有九十九朵?”老鼠不以为然,哼了一下撇嘴道。
  “是龙子告诉我的。”我说。
  小玉、老鼠、吴敏都好奇起来,一直追着问我龙子和阿凤的故事。
  “龙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莲花,放在阿凤手上,他说,那朵莲花,红得像一团火。”
  我们四个人绕着莲花池,一圈又一圈的走了下去。我双手勾住小玉和吴敏的肩,一面接过去,细细的诉说起我所知道的公园里那一则古老的故事来,直到深夜,直到那片昏朦的月亮消逝到乌云堆里,直到陡然间,黑暗里一声警笛破空而来,七八道手电筒闪电一般从四面八方射到了我们的脸上身上。一阵轧然的皮靴声,踏上了台阶,十几个刑警,手里执着警棍,吆喝着围了上来。这一次,我们一个也没能逃脱,全体带上了手铐,一齐落网。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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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又不是疯人院,神经郎你也带回来!出了事怎么办?”
  丽月发觉我收留小弟过夜,便嚷了起来。
  “不要紧,他什么都不懂,不会闯祸的。”我忙替小弟解说道。小弟盘坐在我的床上,晒得红头赤脸,他瞅着丽月,眼睛一连眨巴了几下。
  “你说的好轻巧!”丽月指到我脸上来,“他这么疯疯癫癫的跑了出来,他家里人一定到处在找了,说不定早已报了警了呢?你快把他送回家,免得警察找上门来,说我们这里私藏疯人。”
  “送他到哪里呢?”我摊开手笑道,“他连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只晓得在万华。”
  “咳,都是你惹的麻烦!”丽月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屁股便坐到了小弟身边,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堆下笑脸,哄着他说道:
  “来,小弟,告诉丽月姐听:你家在哪里?万华哪条街?是不是广州街?有个大庙叫龙山寺的,你晓不晓得?”
  小弟的嘴巴半张开,呆呆的望着丽月。
  “你不讲?你乱跑出来,你阿母急死喽?你阿母在找你哪,知不知道?”
  丽月伸出手去摸了一摸小弟的光头,小弟突然间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后乱晃,嘴里哼歌一般吐出一连串咿咿唔唔的娃娃语。
  “这是什么名堂?”丽月骇异道。
  我笑了起来。
  “他告诉你:阿母上山去了,阿母上山去了......”
  “嗳......”丽月摇头叹息,“是个白痴仔!”
  “果......果......”小弟叫道。
  小强尼噔噔噔跑了进来,手里抓住一只杨桃在啃。
  阿巴桑跟在后面,气吁吁的肚子挺得老高。小弟一骨碌便爬下了床来,伸手便要去抓小强尼手里那只杨桃,小强尼赶快躲到阿巴桑身后去。
  “小孩子的东西你也来抢!”阿巴桑扬手便要打,小弟头一缩,闭上了眼睛。
  “阿巴桑,你到冰箱去拿一只来给这个小神经吧!”丽月笑道。
  “要拿你叫阿青去拿!”阿巴桑嚷道,“冰箱里的芒果也不见了,小强尼的牛奶也少了两瓶......你问问阿青,都到哪里去了?”
  我赶忙跑出房间,丽月在后面尖骂道:
  “你想死啊!你敢动我的芒果,二十块一个,你明天不去买一个赔来,你看我还有饭给你吃不?”
  我去冰箱里拿了一只杨桃来递给小弟。
  “你听到了?”我笑着说道,“我挨骂了,都是因为你好吃!”
  小弟接过那只碧澄澄的杨桃却舍不得吃了。擎在手中,颠来倒去的玩弄着。
  “你听着,”丽月对我说道,又指了一指小弟,“这可是你找来的累赘,你自己去想办法。今夜你快把这个小神经送走......送到哪里我不管,送到警察局也好,神经病院也好。”
  “丽月姐,”我赔笑道,“你是个好心人,今天已经晚了,就让这个小家伙在这里再过一夜吧,明天我去报警让警察把他带走就是了。”
  “不行!”丽月摇手道,“你和小玉两个琉璃货住在我这里,已经给我招来多少麻烦......要人的也来了,打架的也来了!现在又加上这么个白痴仔,我自己也要疯了!何况你上个月的房租三百块还没缴清,还敢收留人呢?气起来我连你一齐撵出去!”
  “我保证!”我拍拍胸脯道,“今晚我一定把钱弄来,缴清房租,这下总可以商量了吧?”
  “你把钱弄来了再讲......”丽月的口气松动了,却乜斜起眼睛瞅着我噗哧的笑了一下,“今晚的线可放长些,钓条大金鱼回来!”
  我离开时,跟阿巴桑讲了许多好话,要她照顾小弟一下,回头有剩菜,盛碗饭给他吃。
  “天这么热,还要我去服侍那个小神经郎!”阿巴桑大不以为然。
  “拜托嘛,阿巴桑,我买斤荔枝回来给你吃。”


 
  阿巴桑吃荔枝一次可以吃五斤,有一次吃得流鼻血了,只得去买凉茶来喝。
  “要买就买新鲜的!”阿巴桑哼了一下。“上次那些生虫的也拿回来。”
  我赶到公园里,找到我们师傅杨教头,他和原始人阿雄仔都坐在莲花池的石栏杆上,肩并肩,一个庞然巨物,一个胖成一团。我踅过去向杨教头伸手借钱,借五百块。
  “师傅,”我笑着叫道,“实在有急用,过两天一定奉还。”
  “我开银行么?”杨教头喝斥道,“个个都来向我调头寸!这样吧,我来替你想条活路,你先到大世纪去等我。我替你去请位财神爷来。”
  我走到衡阳路大世纪,选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芭乐汁,大约等待半个钟头后,杨教头带了一个人来,他叫那个人坐在我身边,自己坐在我对面。
  “这是赖老板,”杨教头介绍道,然后朝那个姓赖的挤了一下眼睛,笑道,“怎么样,赖老板,我说的不错吧?这个少年郎可还标致?”
  那个姓赖的挪了一下身子,歪着头朝我上下打量起来。他是个四十上下的肥硕男人,一张赤红的猪肝脸,在玫瑰红的灯光下,闪着亮湿的油汗。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齐中间分,烧烫过了,起着细致的波纹。他身上穿着一件玉绿间金线的泰国丝绸香港衫,坐下来,便把个肚子给箍了出来。他那左手肥秃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厚厚的方金大戒。他打量我的时候,一双肿泡的眼睛挤满了笑意,一咧嘴便露了一排焦黑的烟屎牙来。我低下头去,兀自吮着自己的芭乐汁。
  “阿青,赖先生就是西门町永昌西装店的大老板!”杨教头向那个姓赖的呶了呶嘴,笑道,“人家赖老板要送你一条西装裤呢,―定做的!”
  “你的腰围几寸,小弟,我来替你量量......”那个姓赖的趁势伸过手来捏了我的腰一把,我赶忙闪开了,他和杨教头都呵呵的笑了起来。
  “一身的硬肌肉嘛!”姓赖的笑道,“练过功夫么?”
  “我这个徒弟的童子功很不错!差不多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了。”杨教头说着跟那个姓赖的又纵声笑了起来。杨教头弹了下指头,侍应生端来两瓶啤酒。
  “你自己说吧,小弟,”那个姓赖的拍了一拍我肩膀,“你要马海,还是要达克龙的。”
  我一直低着头,在吮麦管。
  “我看来条奥龙的吧。”杨教头代我答道,“上次我到你们永昌看到新到的一批奥龙西装料,很不错,夏天凉爽,我醒来想做套西装的。一问四千五,唬的我赶忙溜掉了。你们大店的西装,咱们是做不起的!”杨教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非常憾恨的模样。
  “杨师傅要套西装还有什么问题?这点小意思我们永昌还送得起!”姓赖的很四海的拍了一拍胸,“明天早上我在店里,杨师傅来量身好了。”
  “我这副身材,恐怕贵店要吃点亏哩!”杨教头低下头去,无奈的瞄了一下他那溜溜圆水桶似的腰身。
  “你想我们对号么?”姓赖的倾身上前,在杨教头耳际悄声问道,一双肿泡泡的小眼睛却向我一溜。
  “这个徒儿,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
  杨教头跟那个姓赖的又挤眉眨眼了一阵。突然间,我感到我大腿上痒麻麻有毛虫在爬动一般,是姓赖的一只手从桌底下伸了过来,几个指头慢慢往我腿上爬上来。我感到全身汗毛一张,伸下手去一把攥住了姓赖的那只肥秃秃带着方金大戒的手掌,提上来便往桌上一拍,拍得啤酒瓶都迸跳了一下。
  “师傅,我先走了!”
  霍然立起身来,头也不回便急急往大世纪门口走去,杨教头在我身后追赶着,我只听到他压低声音在怒喝:
  “阿青......”
  我离开大世纪,便直奔西门町的银马车,去找严经理。严经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阳。我刚离家的头一个星期便在公园里遇见了他,他把我带回他金华街那间公寓里,要我搬进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银马车替我安排了一个职位,当侍应生。他皱起眉头,指着我的脸训道:
  “小娃仔,你刚出道,还有救。快点做份正经事。你在公园里混,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
  我在银马车做了三天,溜走的时候,口袋里还有一把严经理金华街的公寓钥匙,总也没有机会拿去还他。我到银马车走进经理室,冲着严经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请安道:
  “严经理,你好。”
  “嘿!小鬼头,你还有脸来见我?”严经理见了我先是一怔,旋即余愠未消的说道,“我还以为你给抓到火烧岛去了!”
  “请经理帮个忙。”我笑着说道。
  “原来你也还有用得着我的一天!”严经理冷笑道。
  “要向经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块钱,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钱?哪有那么容易?”
  “缴不出房租,房东要撵人了呢。”我央求道。
  严经理朝我点着头叹息道:
  “真是块贱料子,我那里让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流......听说你在公园里混得很不错!还缺什么钱?”
  我低下了头去,半晌说道:
  “经理先借我五百块,我设法还就是了。如果经理这里有事,我愿来做,扣薪水好了。”
  “听你的口气,想改邪归正了?”严经理终于心软了,“再给你一个机会吧,我们这里有个小弟请有一天病假,正要找人代班,明天两点钟,你来报到。”
  说着他从皮夹里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来,说道:
  “成不成器,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先给你三百,你来上班,再补给你。”
  我接过严经理的钱,千谢万谢,然后跑出了银马车,在路边水果摊买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斋门口一个卖萝卜丝饼的摊子上,买了四枚刚烤好的萝卜丝饼,两甜两咸。这一家的萝卜丝饼做得特别好,壳子又软又酥,馅儿肯放猪油,特别香。从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学回家,在西门町转公共汽车,要是袋里还有钱剩,我就跑到这家摊子买四枚萝卜丝饼回去,跟弟娃两人分着吃夜宵。冬天夜里,我便把报纸包好的萝卜丝饼塞到胸前夹克里去,拉上拉链,回到家里,饼子还是暖暖的。有时候弟娃睡着了,我便把他拉起来,两人坐在床上,摊开报纸,吃得一床的芝麻。
  小弟已经横卧在床上,脱得精光,衬衫内裤丢得一地,睡得很熟了。我走近床边,赫然发觉,垫在他下半身的那片草席上,黑阴阴湿了一大块。我赶快放下手中的荔枝及那包萝卜丝饼,过去将他推醒。
  “起来、起来。”我双手执住他的膀子,将他揪了起来。他睡眼惺忪的瞪着我,左腮上睡得红红的一格格席子印。
  “你看,你闯祸了!”我指着席子那块尿渍对他说。我揭开席子,下面垫褥也浸湿了,黄黄的一摊。我看小弟兀自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禁不住有点恼火,走过去顺手一巴掌,啪的一下便打在他屁股上。
  “这么大个人还溺床!”
  我出手重了些,小弟被我打得啊了一声,往前打了一个踉跄。他惊惶的望着我,一只手摸着屁股,蹭到房间一角去。我把草席跟垫褥都抽了起来,搂到洗澡房去。褥子没法洗,只好暂时挂在架子上,等到有太阳再拿出去晒;草席我便用抹布洒上肥皂粉猛力揩拭,换了几次水,才把那块尿渍洗干净,拿到厨房后面天台的晾衣架上,挂起来晾干。转回房中,小弟却蹲缩在房间角落里,双手搂住膝盖,跼成一团。他看见我走进来,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睁得浑圆。我拾起那包萝卜丝饼,坐在他对面,将报纸打开,摊在地板上。
  “你看,小弟,我买了萝卜丝饼回来给你吃。”我挑了一枚甜的递给他,他怔怔的睇着我,也不伸手来拿。
  “这是甜的,好吃得很呢。”我笑着把饼子送到他面前,他却倏地歪过了头去。
  “不吃算了,我来吃!”我几口便把那枚甜饼吃掉。
  “好香!”我咂着嘴,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随着我的嘴巴一上一下的动着。
  “要不要?”我又拿了一枚咸的送到他嘴边,突然他手一拨,便将那枚饼子打落到地上,滚得一地的芝麻。
  “你想死呀!”我用手猛敲了一下他那剃得青亮的光头顶,爬起身,把滚到床脚的那枚萝卜丝饼捡回来,吹了两下。小弟双手抱地那个光头,嘴巴一瘪一瘪,开始呜呜的哭泣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到他那瘦棱棱青白的胸肋上。我立在这个光着头赤着身、泪珠滚滚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跟你开玩笑的,小家伙,又没有真的打你。”
  他不理会,仍旧死命护住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着。
  “得了,得了,以后不碰你就是了。”我把他的头乱抚摸了一阵。
  去年弟娃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顿,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来。弟娃对我,一向顺从,那晚不知怎的,他却发起牛脾气来。那晚轮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来的连环图《黄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几声,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夺他手上的书,他一把推开叫道:“去你的!”我一阵暴怒,一拳抡过去,捶到他面门上,将他打翻到床上。我从来没有对他那样粗暴过,那一下失手,把他的的鼻血打了出来。弟娃不哭,也不作声,只拿了一叠厚厚的卫生纸,仰起头,一张张在揩拭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我吓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脚。到了晚上,我们躺下了,在黑暗里我还不时听到弟娃用卫生纸擤鼻子的声音。那一夜我都没有睡好,心中异常懊恼。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学社买来的蝴蝶牌口琴送给弟娃时,弟娃竟乐得开口笑了。捧着那管口琴,吹来吹去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还沾着一小块没有洗干净的血斑。
  我哄了小弟好一会儿,他终于停止了哭泣。我去拿了一块湿面巾来替他揩了面,又递了一枚甜萝卜丝饼给他。这回他接了过去,吃得兴高采烈起来,一下子,两枚饼子都吃得精光,嘴角上还沾了几粒芝麻。
  “萝卜丝饼好吃么,小弟?”
  我们一块躺在硬床板上时,我问他道。
  “唔。”他应道。
  “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他想了一会儿。
  “那么下次我光买甜的给你吃,好不好?”
  “欧。”
  “你不许再溺床,溺床没的得吃。”
  “呵呵。”他笑了起来。
  “今天游水好玩么?”
  “好玩。”
  “过两天,我们再去水源地。”
  “欧。”
  “你知道,台风来了就不能游了,”我说。晚上收音机广播,菲律宾那边有强烈台风爱美丽,正向台湾吹来,如果风向不变,一两天内,会掠过台湾北部。
  “台风......大风,呼,呼,呼,懂不懂?”
  “呼......呼......”小弟学我道,我笑了起来。
  “小弟,我们睡觉吧。”我说。
  “欧。”他应道。
  我侧过身,伸过手去,搂住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

  早上,天气果然变了。晴一阵,雨一阵,气压转低,皮肤上的汗冒也冒不出来,台风爱美丽大概真的快要来了。我先起床,小弟侧着身还在熟睡,他那瘦棱棱的背脊上,睡起一条条横横斜斜的红印,是硬床板梗出来的。我走进洗澡间,阿巴桑正蹲在水池边,在搓洗衣服,她一看见我,便指向澡房中垂挂着的草席褥子嚷道:
  “你挂得这一间洗澡房,走都走不进来!”
  “我马上收去,”我赔笑道,“昨晚那个小家伙溺了床......他没有给你麻烦吧,阿巴桑?”
  “还讲呢!”阿巴桑哼道,“莫看那个小神经,人瘦,吃起饭来,呼噜呼噜像个猪仔,给他一碟菜,一下子扫光,又去抓小强尼碗里的肉饼,我拦也拦不住。昨晚丽月给你那个小痴仔弄得哭笑不得!”
  “为什么?”
  阿巴桑甩了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沫,却咕咕的先笑了起来:
  “昨天晚上‘中国娃娃’的朱娣、梦娜,还有吴露露,跑来找丽月聊天,几个疯婆子一边啃西瓜,一边咭咭呱呱。她们笑吴露露,笑她去做假奶。正说得热闹,你那个小痴仔一头闯了进去,身子光光,挨着丽月便坐到她身边,几个人吓了一跳。小痴仔伸出双手去摸丽月的脸,又用头去擂她的胸脯。丽月大笑,叫道:‘要你娘的命啦!’将他一把推到吴露露怀里。吴露露、朱娣、梦娜,几个人躲的躲,喊的喊,闹得鸡飞狗跳。后来还是丽月拿了一片西瓜,连哄带拉,才把那个小神经撵了出来。”
  “想不到小家伙还会闹众香国哩!”我笑道。
  “我看你啊,快点把他弄走吧,”阿巴桑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不知他爹娘造了什么孽!”
  “我正在想办法,找他的家,找到了马上把他带走,”我安抚阿巴桑道,“阿巴桑,昨晚我带了一挂荔枝回来给你,颗颗这么大!”我用手比了一下。
  “唔,”阿巴桑哼了一下,说,“我不信,拿来看看!”
  我洗完脸,回到房中,小弟已经爬起来了,兀自坐在床沿上,双眼惺忪,在发愣。他一看见我,却咧开嘴,笑了起来。我过去把我一套旧衣服从床底掣出来,递给他,要他穿上,一面嘱咐他道:
  “小弟,我出去有事,你待在家里不要到外头去,懂不懂?”
  “欧。”小弟点点头,应道。
  “那么你不许脱衣服,”我扯了一扯小弟身上的衬衫,打了他一下屁股,笑道,“光着屁股到处跑,羞不羞?”
  “球,球。”小弟欢呼道。一只红蓝白的彩色大皮球滚进屋子来,滚到小弟脚边,小弟一脚踢去,踢得那只皮球花溜溜的乱转。小强尼穿着开裆裤跑了进来,爬到地上便去捉球,一面不停发出咯咯的笑声。小弟也匍匐到地板上,跟小强尼一同抢起球来。
  我拎起昨晚买回来的那挂荔枝拿到厨房里去给阿巴桑,阿巴桑剥了一颗送到嘴里,然后唔了一下。我交给她两百块钱,要她转给丽月。
  “这是我欠丽月的房租,剩下的,过两天一定凑给她。”
  我又留下二十块钱,请阿巴桑买菜时带两个馒头回来给小弟吃。走出门外,天上细雨飘斜,一团团的乌云上下移动。抬头望去,我看见楼上我的房间那扇窗户突然冒出一颗青亮的头来,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举起双手也乱挥了两下。
  “小家伙......”我叫道。
  “呀......呀......”他在楼上应道。

  我赶到西门町银马车,下午班正好开始,严经理看见我去报到,颇为赞许,说道:
  “看样子,你是上路了?”
  “经理栽培,还敢不识抬举么?”我笑道。
  “几时这么知好歹了?”严经理撇了一下嘴,“快去换制服吧。”
  我换上侍应生白褂子黑长裤制服,又开始冰咖啡、柠檬水、红豆汤、甘庶汁,团团转托起盘来。进来避雨避暑的客人,都在谈爱美丽。台风风速又加强了,暴风半径扩张到五百哩,大约明天下午登陆台湾北部。晚上西门町那一带的店铺打烊以后,都纷纷在玻璃橱窗外面加上了防风木板。银马车做到十点关门,严经理把小账分摊给我们,每人分得三十五块。他将我叫到经理室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给我。
  “这是你昨天问我借的,凑足五百块钱,给你拿去交房租――这次不是来骗我了?”
  我接过钞票赶快起誓道:
  “这次确实是真的了,昨天已经交给房东两百块,还欠一百。”
  严经理打量了我一下,沉吟道:
  “你代完三天工,有什么打算呢?又回去干那一行么?”
  我突然感到脸上一热,低下头去含糊说道:
  “我试试看,去找份工作......要是经理这里用得着人,我愿意回来。”
  “现在没有缺,下个月有一个小弟要走,我再通知你,”严经理认真的说道,“快回去吧,台风要来了。”
  我临离开银马车,到厨房里去将搁在碗柜里的一只牛皮纸袋取了出来,袋子里有两块粟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赶电影的客人,来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装在袋子里藏在碗柜,预备晚上带回去,跟小弟一同消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心中开始盘算:丽月那里,不知道还能让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个小家伙放到哪里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严经理开口,我愿意搬回他那间金华街的公寓跟他一块儿住......我还有一把他公寓的钥匙没有还给他――我可以告诉他,小弟是我的弟弟,请他暂时收容。如果我在银马车正式当侍应生,规规矩矩托盘子,也许他会答应。严经理对我很好,一直要我“改邪归正”。如果万一他不答应,我还想到一个人――母亲的养母,我们的外婆吴好妹。母亲的养父过世后,母亲跟外婆又开始来往了。母亲曾带我跟弟娃到桃园县龙潭去探望过外婆。外婆吴好妹是一个胖大健壮的女人,一双放大脚,行走起来,啪哒啪哒比她饲养的那些鸭子还要快捷。外婆是个热心人,很疼爱我们第二天一早便挽着一只大篮子,领着我跟弟娃到鸭棚去捡鸭蛋去,几百只鸭子早放到池塘里去了。鸭棚内,鸭屎鸭毛堆中,露出一只只青色的鸭蛋来。我跟弟娃兴奋得乱叫,也顾不得鸭屎臭,满地去挖掘鸭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稳,在鸭棚里摇摇摆摆,抓得一手的鸭屎。母亲也赶了来,外婆对他笑道:
  “阿丽,把他们留在这里算了,替我捡鸭蛋。”
  去年外婆到台北来看我们,带了两只蕃鸭仔来,一只黑的给我,一只白的给弟娃。提到母亲,她又骂了几句,掉下几滴眼泪来,临走时,对我说:
  “放了假,带着弟娃,到乡下来吧。”
  那两只蕃鸭仔,一个秋天,却长大了,一黑一白,闪亮的羽毛,鲜红的肉冠子,见了人便会摇着屁股哈哈的虚张声势。我们叫它们阿黑阿白。饲喂那两只蕃鸭,便变成了我跟弟娃两人每天的大事。我们常到舒兰街那条小河边去挖蚯蚓,河边泥土肥沃,蚯蚓根根有小指那么粗。我们挖满了一只洋铁罐回来,喂得两只蕃鸭肉叽叽的,肥得屁股都快垂到了地上。到了过年,父亲把两只鸭子捉来,一刀一个,两只的头都剁掉了。父亲嫌那两只蕃鸭屙得天井里到处的鸭粪,奇臭难闻,招来许多苍蝇,而且去年过年,父亲又没有钱多加年菜。两只鸭子,阿黑拿来炖汤,阿白香酥。父亲把香酥鸭腿子,一只挟给我,一只给弟娃,自己却啃着鸭颈子下酒。我倒吃得很开胃。弟娃却白着脸,鸭腿子碰都没有碰。父亲问他,他推说肚子不舒服。我知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饭后我悄悄对他说:
  “傻子,有什么好难过的。暑假我们去桃园,再向阿婆要两只蕃鸭仔来养就是了,替你去选只白的,好不好?”
  我跟弟娃始终没有去成桃园。我想如果我带小弟去外婆家,住几天大概是不成问题的。我可以帮着大舅赶鸭子,小弟呢,跟着外婆吴好妹去捡鸭蛋,大概总还行的吧。

  “丽月姐,怎么样?房租交清了,这下你不赶我们走了吧?”
  回到锦州街,第一件事便是拿一百元给丽月,把尾数缴清,我知道丽月的脾气,她对我和小玉虽然大方,房租却是不许久欠的。丽月正在房里跟阿巴桑两人商讨什么事情,她接过我的钞票,却对我说道:
  “你坐下来,阿青。”
  “丽月姐,我也上班了,”我坐下来笑道,“在银马车,我这个班一个月还不及你一夜晚的出差费呢。”
  “阿青,”丽月抽了一口烟,缓缓说道,“今天下午,你那个疯仔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我急问道。
  “他把我们小强尼弄伤啦!”阿巴桑抢着说道。
  “是这样子的。”丽月解释道,“下午他跟小强尼两人抢球,他推了小强尼一把,小强尼一跤磕到桌子角上,把一颗门牙磕掉了......”
  “可怜啊,一嘴的血!”阿巴桑指着嘴巴比划道。
  “该死!等我去揍他!”我叫道。
  “我早就打了他一顿屁股了,”阿巴桑忿忿然,“那个痴仔,还笑呢!”
  我站起来,要往自己的房间走,丽月却叫住我道:
  “你不必去了,我已经把他送走了。”
  我一下愣住,瞪着丽月没有出声。
  “送走了?送到哪里去了?”半晌,我责问道,我的声音有点颤抖起来。
  “警察来了......”阿巴桑插嘴道。
  “警察局派了一部车子来,把他带走了,”丽月说道,她又加了一句,“走了算了,也给你省麻烦......”
  “你们凭什么叫警察?”我突然大声喝道,我感到一阵急怒,“你们把我的小弟弄到哪里去了?”
  “你也疯啦!”丽月叫了起来。
  “我去找他!”我把手上那袋粟子蛋糕往桌子上一掷,气冲冲的叫道,“找不到,我要你们负责......”
  我在中山北路上一直奔走下去,迎面疾风,还夹着阵阵乱雨点。台风的风头已经到了。路上没有行人,两旁的荧光灯,紫濛濛的,在风雨中发着雾光。我一口气跑到南京东路口的三分局,跟分局门口的值班警察说明来意,他带领我进去,去见里面办公室的一位警官。那位警官四十上下,焦黄干瘦,人却和气。他办公桌上放着一架手提收音机,正在细细的播着京戏。警官知道我来寻人,便拿出一份表格来,要我填写,问我道:
  “你找的是你什么人?”
  我迟疑了半晌,答道:
  “是我的弟弟。”
  “什么名字?”
  “小弟......”我只好答道。
  “我是问他的本名。”
  “先生,”我解说道,“我这个弟弟有点毛病......我是说,他的脑筋不太好,像个两三岁的小孩子......”
  “嗐,”警官摇手止住我叹道,“我懂了,你是说你弟弟是个白痴?这又是件无头案了。上个月,在圆环附近,我们还抓走一个神经病的女人,她在圆环大街上,赤身露体,蹦蹦跳跳。我们问她姓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现在还关在台北精神疗养院,没有人去认领呢。”
  “先生,我那个弟弟,送来三分局了么?”我探问道。
  “我们这里没有记录,就是送来了,我们也不会收留。这种案件,普通会送总局特别处理,分发到几个神经病院去。台北的病院满了,有时还会送到新竹、桃园去呢......”
  警官说着,却突然停下来,全神贯注的聆听起来,他桌上收音机正在报告台风消息:强烈台风爱美丽今晨零时已推进至北纬二四度,东经一二四度以每小时十公里的风速向台湾北端进袭......
  “老弟,”警官严肃的对我说道,“爱美丽快登陆了。”
  他看见我还站着发怔,不肯离去,便安慰我道:
  “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我们这里有消息再通知你。你最好到总局去查查,要是已经送进病院倒好了。你放心,那里反正有医生护士照料,出不了事的。”
  从三分局出来,我在街上茫然徘徊起来,一直步上了中山桥去。风把我的衬衫吹得鼓胀,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的一条条直往下流。天上黑沉沉,桥下的台北市,却淹没在凄迷昏黄的灯海里。伫立在桥上,我又开始感到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起来。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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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了回台北的公共汽车,我问小玉:
  “今晚你不到‘老窝’去报到么?”
  “不去,我要到天行去找吴老板。”
  “你又去吃回头草。”我笑道。
  吴老板在西门町开天行拍卖行,是小玉的老相好。对小玉殷勤过一阵子。小玉嫌老吴一嘴烂牙齿,有口臭,便不理他了。
  “吃吃回头草有什么关系?”小玉冷笑道,“反正我又不是一匹好马。老吴从前答应要送我一只手表的,我这次去向他要。”
  “你专会敲老头子。”我说。
  小玉却伸出他的左手,手梗子光光的。他从前戴着老周送给他的那只精工表,常常爱举起手亮给别人看,说:“老周送给我的。”
  “我记得我念小学六年级,火旺伯买了一只精工表给春福,春福带到班上,整天把手甩到我脸上说:‘我老爸买给我的。’有一天上体育课,他把手表脱在教室里,我去偷了来,晚上带了一夜,第二天,我把那只表丢到阴沟里,让水冲走了。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要一只精工表。”
  公共汽车走到台北大桥上。因为回台北的人多,桥上车辆挤得满满的,公共汽车走得非常迟缓。我伸头到车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镇那边,灯火朦胧,淡水河里也闪着点点的灯光。天上一片红昏昏的月亮,悬在三重镇那污黑的上空,模模糊糊。我突然记了起来,那次我带弟娃到三重美丽华去看小东宝歌舞团表演,母亲在台上踢着腿子,她那涂满了脂粉的脸上,竟是笑得那般吃力,那般痛苦。那晚我和弟娃乘公共汽车回台北,走到台北大桥上,弟娃伸出头到车窗外,频频往三重那边望去。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心在发冷汗。
  “你在看什么,阿青?”小玉问我。
  “看月亮。”我说

  “五十洋!五十洋谁要?”
  我走进公园,莲花池的一角,围了一大堆人,老远就听到我们师傅杨教头放纵的笑声了。杨教头穿了一身亮紫的香港衫,挺胸叠肚,一把扇子唰唰声开了又合。原始人阿雄仔立在他身后,巨灵一般,一双大手捧住一只鼓胀的纸袋,一把把的零食往嘴里塞。人堆中央,原来是老龟头站在那里,吆喝着一口湖南土腔,在喊价钱。他身旁,依偎着一个孩子,他正执着孩子的一只手,举得高高的,在淫笑。那个孩子约莫十四五岁,剃着青亮的头皮,一张青白的娃娃脸,罩着一件白粗布汗衫,开着低低的圆领,露出他那细瘦的颈项来。他下面系着一条宽松松洗得泛了白的蓝布裤子,脚上光光的,打着赤足。孩子一颗光头东张西望,一径咧开嘴,朝着众人在憨笑。
  “你这头老黄鼠狼!”杨教头扇子一收,点了老龟头一下,“哪里去偷来这么一只小子鸡?”
  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的手膀子,又摸了一下他那细瘦的颈脖,笑骂道:
  “这么个小雏儿,连毛还没长齐,拿来中什么用?你这个老梆子,敢情穷疯了?也不知是从什么垃圾堆上捡来的,亏你有脸拿来卖!”
  老龟头一把将杨教头推开,羞怒道:
  “去你娘的,老子又没卖你儿子,你急什么?”
  杨教头给推猛了,往后打了两个踉跄,撞到了阿雄仔身上。阿雄仔暴怒起来,一阵咆哮,举起大拳头便向老龟头抡过去。老龟头一缩头退了下去,赶忙堆下笑脸来央求道:
  “杨师傅,快叫住你那个巨无霸,给他捶一下,老骨头要碎啦!”
  杨教头一边拦住阿雄他赞他道:
  “好儿子,看在你达达分上,且饶他一命吧!”
  却又一柄扇子指到老龟头鼻尖上:
  “老屁眼,你可看到了?下次再敢冒犯本教头,我儿子要取你的狗命呢!”
  阿雄仔昂起头满面得色,从袋子里掏出一串麻花糖来,塞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
  “五十洋!”老龟头又把孩子的手举了起来。他转向聚宝盆的卢司务卢胖子谄笑道:“卢爷,你爱啃骨头,这是个瘦的,你拿回去受用吧!”
  卢胖子笑眯眯的挺着他那个大肚子趋近那个孩子,胸前背后一摸,咂嘴道:
  “倒是一块好排骨!”
  说着又拎起孩子的耳朵,笑问道:
  “小东西,我带你回家睡觉去好么?”
  孩子瞅着卢胖子,半晌,突然咧开嘴笑嘻嘻的指着阿雄仔手里那串麻花糖,叫道:
  “糖,糖。”
  众人一怔,都哄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傻的!”卢胖子也摇头笑叹道。
  原始人阿雄仔却从纸袋里掏出了一串麻花糖来,递到孩子手上,说道:
  “给你。”
  孩子一把抢过去,三下两下,通通塞进了嘴里,两腮都塞得鼓了起来。他和原始人阿雄互相瞪着,在傻笑。两个人都嚼得咔嚓咔嚓。
  “昨晚我在公园路口碰见这个傻东西的,”老龟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猜,他站在街口干什么?原来他光着屁股在撒尿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
  “我把他带了回去,谁知道这个傻东西什么也不懂,一碰他,他就咯咯傻笑!”老龟头搔着他颈上那一饼饼的牛皮癣,无奈的叹道。
  “儿子们!拉警报啦!”杨教头的扇子唰地一下张开了。
  网球场那边,两个巡夜的警察,远远的朝我们这边逼近过来。他们的皮靴,老早便在碎石径上喀轧喀轧的响了起来。于是我们便很熟练的,一个个悄悄溜下了台阶,四处散去。老龟头扣住那个孩子的手腕,半拖半拉便往公园门口匆匆走去。
  “我来把他带走。”
  在公园门口,我截住了老龟头。我抽出了两张二十圆、一张十圆的钞票,塞进老龟头的手里。

  我把孩子带回锦州街,丽月还没下班。我悄悄溜进厨房,打开冰箱,偷了一瓶小强尼喝的全味鲜奶,跟一只又黄又大的芒果......这是丽月的禁果,因为价钱贵,我和小玉平常是不许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见那个孩子竟爬上了我的床,盘坐在那里,一双光脚板,全是污泥。他那颗剃得青亮的头颅,在灯下反着光。他一瞥见我手上那瓶鲜奶便雀跃起来,伸手就要抓。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那瓶鲜奶举得高高的。
  “小弟。”孩子答道。
  “傻东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总有个名字吧?”
  孩子怔怔的望着我,嘴巴张成一个O型。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定定的瞪着人,眨也不眨一下。
  “小......弟......”半晌,孩子又喃喃的重复道,“他们都叫我小......弟......”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么?阿......青......”
  “阿......青......”他拖长声音学我道。
  我把那瓶鲜奶的盖子打开,递给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获甘露一般,一口气喝掉了半瓶。奶汁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他那白粗布汗衫上。他一连几口把鲜奶喝光了,才咂咂嘴,惬意的吁了一口气,双手却一直紧紧握住空奶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只芒果剥开一半,咬了两口。芒果肉厚多汁,又甜,还有苹果香,正吃得起劲,抬头却发觉小弟坐在床上,一直觑着我,嘴巴半张,眼睛跟着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动。
  “好吃鬼!”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刚喝完牛奶,怎么还是这副馋相!”
  小弟咽了一下口水,大眼睛眨了两眨。
  “你想吃,就下来,芒果汁滴到床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踌躇了片刻,终于把空瓶子丢下,一骨碌爬了起来,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身边。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里?”我一面替他剥开剩下的半只芒果,问他道。
  “万......华......”小弟想了一下,应道。
  “什么街,几号,知道么?”
  “万......华......”
  “万华什么街,小弟?”
  “嗨......”他竟有点不耐烦似的摇了摇头。
  “是不是延平北路?”
  他愣愣的瞅着我,不出声了。
  “你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办?”
  咕噜咕噜小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声,倏地会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愣头愣脑呆个半晌,看着好像不碍事了,突又继续咯咯的笑下去,笑得前俯后仰,一颗剃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你还笑!”我轻斥他道,“这下你惨了,回不了家了!”
  小弟止住了笑,却漫不经意的叹了一声道:
  “嗳......”
  我把剥掉皮的半只芒果递到他手里,他捧着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黄的芒果汁。他把一只芒果啃得很干净,果核的须也吮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开我的手,颇为不悦的哼道:
  “嗨......”
  我发觉他的颈背上薄薄的敷着一层泥灰,他坐在我身边,我闻得到他身上发出来触鼻的汗酸,大概好几天都没有洗澡了。
  “邋遢鬼,我带你去冲凉。”我不由分说把他拉了起来,执着他一只手,带他到洗澡房去。我用铅桶接了一桶冷水,并帮着他把衣服脱掉。我递了一只葫芦水瓢给他,说道:
  “你自己冲吧,我去拿毛巾来给你。”
  他拿着那只葫芦水瓢,左看右看,赤身露体的站在那里。
  “这样冲,傻子!”
  我夺过他手里的水瓢,舀了一瓢水,从他头顶上便浇了下去。他赶忙护住头缩起脖子,一面笑得咯咯的乱躲。我把他捉住,又一连往他身上冲了好几瓢水,才把我洗澡用的那块玛丽药皂拿来,替他擦背。
  “小弟,你家里有什么人?”
  他思索了片刻,说道:
  “阿爸。”
  “你阿爸做什么的?”我问他。
  “杨桃......芭乐......红柿......”
  他一样样唱数着。
  “什么杨桃、芭乐,我问你阿爸是做什么事的?”我不禁好笑。
  “还有龙眼!”他突然记了起来,很得意的补充道,然后却又若无其事的说:“阿爸卖果果。”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小弟?”
  “阿婆......凤姨......”
  “你阿母呢?”
  小弟怔了半晌,回头望着我,眼睛睁得老大。
  “阿母上山去了,......凤姨说,阿母上山去了......”
  他说着又咕噜咕噜的笑了起来,笑得头一点一点,瘦棱棱的肩胛抽搐着。
  “小弟,”我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这样乱跑出来,你家里人找不到你怎么得了?”
  “嗡......嗡......鸡......”他咿呀道。
  “什么鸡?”
  “红......公......鸡......”他又唱了一遍,“凤姨教我的:红......公......鸡......尾......巴......长......”
  我忍不住哈哈大笔起来,舀了一大瓢水,哗啦啦便从他头顶上浇了下去。我替小弟冲完凉后,从架上拿下一块毛巾递给他,要他揩干身子。我正弯下身去收拾铅桶水瓢,小弟却将毛巾撂下,赤着身子便往外跑去,我赶快抢上前抓住他,捡起毛巾,把他的下体围了起来,才让他走出澡房。我自己也打了一桶水,冲了一个冷水浴。然后把小弟换下来的脏衣裤,跟我自己的一块儿泡在一只洗衣木盆里,并且洒上了肥皂粉。阿巴桑对我还不错,有时我换下的衣服他也就一并洗了,不过一定要头一夜泡过,刚换下的脏衣服,她是不受理的。等我回到房中,却看见小弟光着身子,毛巾掉到地上,蜷卧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半开着,嘴角在流着唾涎。

弟娃
  朦胧间,我伸出手去,搂到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肤凉湿,在沁着汗水。他的背向着我,双腿弯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经开始发白了,透进来的清光,映在他剃得青亮的头颅上。刹那间我还以为是弟娃躺在身旁。母亲出走的头一年,弟娃跟我同睡一床,因为害怕,总是要我搂住他。后来我们长大了,弟娃仍旧常常挤到我床上来,我们躺在一块儿,摆龙门阵。弟娃那时刚迷上武侠小说......是我引他入门的......第一部看的是七侠五义连环图,整夜跟我喋喋不休议论起五鼠闹东京来。他把自己封为锦毛鼠白玉堂,又派我做钻天鼠卢方。白玉堂年轻貌美,武功高,难怪弟娃喜爱,而且白玉堂那一种老么的骄纵,弟娃原也有几分相似。冬天寒夜,我们房间窗户漏风,冷气从窗缝里灌进来,午夜愈睡愈冷,双足冰冻,于是弟娃便钻进我的被窝里,两人挤成一团,互相取暖,一面大谈翻江鼠智擒花蝴蝶。大概是由于小时的习惯,当我朦胧睡去的当儿,总不禁要伸出手去,把弟娃搂进怀里。我拾起床下地上的那块毛巾,替他把背上一条条流下来的汗水轻轻拭掉。我自己也处得全身发热,汗津津的,而且喉头干裂,在发火,大概拜拜喝多了清酒,脑袋有点昏胀。我爬起来,走到洗澡间打开水龙头去冲了一下头,喝了一大口冷水,回到房中,天已大亮。小弟仍旧蜷着身子,睡得很熟。我拿了一件破衬衫,盖住他的下身,自己穿上外衣,提着漱口盂,便下楼去买豆浆去了。外面满天满地的红火太阳,连早上的风,都是热呼呼的。
  我走到隔壁巷子的豆浆摊上,买了一漱口盂豆浆,两套烧饼油条。回到家中,一上楼便听到我房中一阵嘻嘻哈哈。原来小玉、吴敏、老鼠都来了,三个人围住床站着。小弟盘坐在床中央,赤身露体,咧着嘴在对他们憨笑。小玉三个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好像在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阿青,你那里找来这样一个小憨呆?”小玉见到我,拍起手笑得弯了腰,“刚才我们进来,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谁知道他在床上站了起来,捞起小鸡鸡便叫道:‘嘘嘘’,吓得我赶忙跑过去端起你的脸盆来把他兜住!”
  “你妈的,为什么不拿你的脸盆?”我骂道,地上我那只搪瓷盆里接了半盆黄黄的尿液。
  老鼠看见我手上的豆浆便要抢着喝,我一把推开他。
  “是买给那个小家伙喝的!”我说道。
  “嘿!”老鼠吱吱笑道,“阿青在养小汉子哩!”
  吴敏却过去伸手摸了一摸小弟的头,笑道:
  “你们瞧,他的头光得真有趣!”
  我把他们三人赶开,把一漱口盂豆浆递给了小弟。他捧起漱口盂一连喝了两大口,很满足似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把一套烧饼油条也给了他,他接过去,兴高采烈的啃嚼起来。我正要开始吃另一套,没提防却让老鼠一把扣住了手腕子,把烧饼狠狠地咬去了一大块。
  “妈的耗子精!”我笑骂道,我把昨天晚上老龟头的公园里拍卖小弟的情形讲给他们听。
  “可恼呀,老贼!”小玉哇哇喊道。
  “那个老不死!”老鼠满嘴烧饼,“等我拿根棒槌去狠狠捅他一捅!”
  “他那一颈子的牛皮癣!”吴敏皱起了眉头。
  原来小玉他们是来找我到东门游泳池去游泳的,三个人连毛巾都带来了。我说游泳池里人挤人,水肮脏,有什么意思?不如到萤桥水源地,去河里泡泡,惬意得多。三个人都欢呼了起来,连说怎么早没想到。
   “这个小家伙怎么办?”我指着坐在床上的小弟说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把他送回家去的,可是他连家在哪里也说不清楚。”
   小玉却走过去,拎到小弟一只耳朵,说道:
   “小乖乖,哥哥们带你到河里去洗澡,洗鸟鸟,好不好?”
   小弟愣愣望着小玉,满面惶惑。吴敏推过小玉,笑道:
   “小弟,我们带你到河里去游水,这样游好么?”吴敏手划了两划,比给小弟看。
   “爱......玉......冰......”小弟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好,好,好,我们去买爱玉冰给你吃!”吴敏拍着他的肩膀道。
   小弟突地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伊娘咧!”老鼠骂道,“分明是个小神经郎!”
   我们一致决议,把小弟一同带去萤桥。我搜出一套旧衣服来给小弟穿上,一件破白衬衫像外套似的罩在他身上,晃荡晃荡,一条卡叽裤长得拖到地板上,只好将裤管卷起,用两个别针别上。没有鞋子,便让他打赤足。小玉他们是租了三辆脚踏车骑来的。我们五个人,我载小弟,小玉载吴敏,老鼠打单,他的车后夹着我们的毛巾。小弟坐在我车后,我命他搂紧我的腰。小玉的脚踏车骑得歪歪倒倒,差点撞到安全岛上去。吴敏在车后直叫:
   “小心!小心!”
   “摔不死的,吴小弟!”小玉喝道,“你割手都不怕,现在鬼叫鬼叫!”
   老鼠骑的是一部跑车,坐垫耸起老高,他的屁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玉一把,一忽铆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子。小玉的车摇晃得更厉害了。小玉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身后也乐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荡荡,一路呼啸到达萤桥水源地。下车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
   因为久未下雨,水源地一带的新店溪河水很浅,河面窄了许多,又露出不少沙滩来,沙滩上大大小小星列着一颗颗灰黑的鹅卵石。近水处,却是一大片狗尾草,一丛丛都在吐着大蓬的絮子,迎风摇曳,在烈日下,白得发亮。新店溪是台北惟一一条尚未遭到严重污染的河了,河水还有些绿意。从前暑假,我总带着弟娃骑脚踏车到水源地来游泳。两个人晒得像烫熟了的虾子,红头赤脸的跑回去。过了两天,弟娃便开始褪皮,总是从先鼻尖起,一张鲜红的脸,露出个白鼻头来。我们趁着台风来临以前,在水源地游个饱。台风一来,河水便混浊了,而且水位涨高,有漩涡,便不能游了。我们几个人推着车子,下到岸边沙滩上,钻进了那片狗尾草里。草比人高,躲在里面,岸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都脱下了外衣,只穿了一条内裤,一个个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往河边走去。鹅卵石给太阳晒得滚烫,我们的光脚板踏在上面,灼得刺痛,啊唷啊唷都喊了起来,连跑带跳,急往水边奔去。小玉穿了一条大红尼龙三角裤,跑在最前面。老鼠赶上去,摸了他屁股一把,笑嘻嘻问道:
   “小玉,你这条内裤是偷你老母的吧?”
   小玉转身一脚踢到老鼠胯下,老鼠吓得赶快往后跳了两步。
   “耗子精!”小玉喊道,“看小爷把你小卵蛋子踢出来!”
   小弟走得慢,落在后面。大概沙滩上的石块太烫了,他走不稳,趔趔趄趄,一跤跌坐在地上,啊啊乱叫。我回转身去,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拖着他直往水边跑去。
   到了岸边,小玉猛不防将老鼠推了个狗趴屎跌落水中。河边浅处都是淤泥,老鼠一头栽下去,手忙脚乱,半天才挣了起来,双手抓满了烂泥,满头满脸糊着污黑的泥浆,嘴里呸呸在吐着口水。我们都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老鼠气急败坏,连跌带爬便要去捉小玉。小玉赶忙三脚两跳往河里跑去,一阵水花,便纵身往河心游去了。小玉会游蛙式,很灵快。老鼠差劲,跟在后面,只会狗扒,头捣蒜一般,一点一点,半天仍旧浮在那里,游不了几呎,没多时,竟落在小玉身后一大截。
   “老鼠加油!”我跟吴敏都在岸上大叫道。
   游到河心,老鼠看见大势已去,怎么样也赶不上小玉了,只得踅了回来。爬上岸,早已累得面红耳赤,嘴都合不拢了。
   “这下可真的变成水老鼠了!”吴敏笑嘻嘻说道。
   “干你娘!”
   老鼠恼羞成怒起来,佝下身去,掬起一捧水便泼到吴敏脸上。吴敏也不甘示弱,脚一扬,踢起了一团泥浆,飞溅到老鼠身上。两个人同时往水里跑去,站在浅水中,双手乱拨,打起水仗来。水花洒到空中,映着日光,变成一串串晶亮夺目的珠子。老鼠和吴敏一个手臂上印着一枚枚乌黑的烙泡,一个手腕上刻着一道殷红的刀痕。两个人都抡舞着那只受过创伤的手臂,愈战愈勇,直到后来,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了。打着打着,愈打愈近,终于抱成了一团,头搁在对方的肩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正看得出神,不提防,依偎在我身边的小弟,不知什么时候径自跑到水中去,水深齐胸,他高举起两根细瘦的臂膀,左摇右晃,太阳直射到他的青头皮上,反映着亮光。我也赶忙追下水中,河水冽凉,一下去,一身暑热尽消。正当我赶到小弟身后,他却双手噗通噗通划起水来。他的头浸到水中,双腿一阵蹬踢,像只翻身入水的小鸭子,居然浮了起来,而且还不规则的在水面前进着。
   “小家伙,你也会浮水呵!”
   小弟扒了一阵,头抬出水面,我对他笑道。
   “嘻嘻。”小弟咧开嘴,猛喘气。
   “过来!”我向他招手道,“我来教你游蛙式。”
   我双手在水中划了两下蛙式给他看。
   “弟兄们!”小玉在对岸喊道,“快过河来呀!”
   小玉站在桥下的石礅上,双手朝着我们挥舞。老鼠和吴敏都哗啦一声纵身入水,往对岸游去。小弟急得朝小玉那边猛指,也要跟着他们往河心划去。
   “慢着!”我拉住他道,“你一个人游不过去的!”
   他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嘴里呜呜啊啊,拖着我就要往外跑。
   “小弟,你听着!”我喝道,“你一定要过河,我背着你游过去。这样子:你双手搂住我的腰,腿跟着我一齐夹水。”
   我把他双手箍在我的腰上,我们在水中试了一试,居然还可以配合。
   “老鼠、吴敏,我们也过来了!”
   我一面向老鼠、吴敏叫道,跟小弟两人,他搂住我的腰,一齐夹着水,缓缓往河心浮去。老鼠和吴敏回转了头,护住我们两侧,四个人,像一小队舰队似的,往对岸慢慢开去。河水浅,很平静,一点浪头也没有。我背着小弟,并不感到十分吃力。我记得从前带了弟娃到水源地来游泳,开始他不会换气,只能游二三十公尺,还不敢过河。后来我把他教会了,第一次渡河,我陪着他一同游过去,游到一半时,弟娃呛了一口水,害怕起来,便要回头。我忙叫住他,不许他回去,命他搂住我的腰,带领着他,游到对岸。那是个七月的黄昏,太阳快下山去,落在萤桥的那边,红红的一团。那天水急风大,我们朝着火红的太阳,一同奋力的夹着水,游了半天,才到彼岸。因为那是弟娃第一次渡河,他爬上岸时,兴奋得欢呼起来,夕阳照得他一脸金红金红。
   “万岁!”
   小玉叫道,他伸出手提了我们一把,把我跟小弟两人拉上岸去。老鼠跟吴敏也爬了上来。我们五个人,一身水淋淋的,在岸边的水泥墩上围着坐下来休息。桥上及沿岸街道车声人语喧哗异常,中等下班的人,来往匆匆。桥下有风,吹到身上,非常凉快。小弟坐在墩上,一双腿甩来甩去,嘴里咿咿呀呀,怡然自得的哼起不成曲调的歌声来。
   “小憨呆!”小玉拍了一把小弟的光脑袋,笑道:“看不出你还会唱歌呢!”
   “‘小老鼠’......凤姨教我的,”小弟歪起头颇为得意的答道,“还有‘红公鸡’......”
  “好,好,小弟,”吴敏怂恿他道,“你那支‘小老鼠’,好听,快唱!”
  “岂有此理!”老鼠低声咕噜道。

    小......老......鼠......
    嘴......巴......尖......
    偷了鸡蛋......又偷面......


  小弟索性放声唱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却很起劲,脖子也拉长了。小玉、吴敏和我老早笑得跌倒在地上,捧着哎唷。小玉仰卧在地上指着老鼠叫道:
  “这只老鼠的嘴巴还要尖,还会偷鸡巴呢!”
  老鼠立起身跑过去踢了小玉两脚,又揪起小弟一只耳朵喝道:
  “小东西,以后对你老鼠哥哥不得无礼!听到么?这支混帐歌以后不许再唱!”
  “那么我唱红公鸡,”小弟说道。
  “免啦,免啦,”老鼠皱起眉头十分不耐的斥道,“你那些歌回去唱给你阿青哥哥一个人听。我们不要听,我们要去捉螃蟹去!”
  萤桥下面岸坡上有许多洞,洞里有螃蟹。有一次老鼠捉了七八只回来,拿到我们那里,用油炸了,鲜红喷香,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分吃了。我们把小弟一个人留在石礅上,便跑到桥下岸边,去翻石头。老鼠性急,也不等我们围好,一下便把一块大石头翻开,里面赫然跑出一只茶杯口大的青花蟹,横行着飞跑逃掉。老鼠连爬带跌,也没有追上,等我们赶过去,那只青花蟹老早跑入水里,无影无踪。老鼠恨得摔手顿足,呱呱怪叫,到处猛翻石头。我们几个人忙了一大阵,只捉到两只铜钱大的软壳蟹。老鼠拎着那两只软壳蟹,一边咒一边骂吐了两泡口水,索性扔到河里去。我们都感到肚子饿了,正打算走回岸上去买糯米饭团吃,却发觉石礅上,小弟不见了,我们一急,同声喊道:
  “小弟......”
  “那个小憨呆,莫不掉进河里去了?”小玉嘀咕道。
  “我们到桥上去看看。”吴敏提议道。
  有一条石级引到桥上,我们一窝蜂跑了上去,跨上萤桥。桥上挤满了车辆行人,桥头围着一大堆人,指指点点,在哄笑。我们跑过去,发觉原来小弟站在人堆中央,全身赤裸,内裤不知脱到哪里去了,露出了下体来。他两手交叉护着他那瘦白的胸膛,胸口溅满了红色的汁液,蜿蜒下流滴着。他愣愣的众人,嘴巴咧开,在痴笑,可是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充满了惊惶的神色。人群多半是一些好奇的小孩及少年,有几个女学生,前探了一下头,却赶紧捂住嘴,跑掉了。小弟面前站着两个趿木屐,梳包头横眉怒目的小流氓。其中一个手里正拿着两块吃剩了一半鲜红的西瓜往小弟身上砸去。老鼠先钻进人堆,他一个箭步抢身过去,猛推了那个小流氓一把,喝道:
  “干你娘,你敢打人么?”
  “神经郎!”那个小流氓恶声相向道。
  “他随地小便!”另外一个理直气壮的帮腔道。
  “他随地小便,关你屁事?”老鼠指手画脚跳骂道:“没尿到你嘴巴里就行啦!”
  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两个小流氓擦拳摩掌便要跟老鼠干上了。
  “弟兄们,动手了呢!”小玉高声嚷道,我们都挤进了圈内,四个人,一字排开,护住小弟,都摆上了架势。两个小流氓看见我们人多势众,苗头不对,一面开溜,一面喊道:
  “我们去叫警察,来捉神经郎!”
  我们四个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我跟小玉一人拉住小弟一只手,老鼠和吴敏一前头开路,五个人拉拉扯扯,跑过桥去。到了桥尾,我们连爬带滚的从岸坡滑下了河滩。等我们钻进那丛狗尾草,回到我们藏车子衣服的地方,我们都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我们躺在滚热的沙上,喘了半天气,大家才不约而同的笑着迸出了一声:
  “干......”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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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吴敏约好,我在房间里等他。我在二楼二一五,他在三楼三四四。杨教头叫我和吴敏到中山北路京华饭店去,只告诉我们旅馆房间的号码。那个人临离开房时,没有开灯,留下了房间钥匙,搁在床头五斗柜上,在黑暗中低声说道:房钱已经付过了。我没有看清他的面貌,也没有问他的姓名。他开门掩身出去时,我只觉得他的背影很高,大约有六呎。隔壁的七七餐厅是开通宵的,凌晨一点了,犹自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我躺在床上,抽完了一支烟,吴敏才来敲门。
  我跟吴敏两人,悄悄的走下楼去,也不到柜台去还房间钥匙,趁着柜台的伙计不注意,溜出了京华饭店。一出去,我们两人不约而同的便跑起步来,往圆山那个方向跑去。跑了一段路,灯光渐疏,我们才停了下来,松了一口气。路上行人已经绝迹,路的两头都是空荡荡的,我的一只手搂在吴敏的肩膀上,我们两人的脚步,同一步调,在人行道上,蠹蠹的一直响了下去。
  “小敏,你的手好了么?”我看见吴敏的左腕上的纱布绑带已经除去。
  “结疤了。”吴敏把左手却插进了裤袋里去。
  “你这个家伙,那天要不是我和小玉老鼠及时赶到,你这条小命早送掉了!真没出息。姓张的那种人,也值得你去为他割手!难怪小玉骂你,他前天还说,要你把他的血还给他呢!”
  吴敏低下头去,一边踢着脚。
  “也不是这样说,”吴敏低声说道,“我在张先生那里住了那么久,不知不觉便把他那里当做自己的家了。那天突然间给张先生撵了出来,一时心慌,觉得走投无路,才做出那种事来。张先生那里你是知道的,干干净净,舒舒服服,怎么不教人留恋呢?”
  我记得我每次到光武新村张先生的公寓去找吴敏,他不是在擦地板,便在洗厨房,把张先生那个家,收拾得有条不紊。我还跟他开玩笑说张先生请到一位最好的小管家。
  “阿青,我记得我头一夜搬到张先生家,在他那间洗澡间里,足足磨了一个多钟头,”吴敏摇着头笑道。
  “你在洗澡间里玩那么久干什么?”
  “你不知道,张先生家那间洗澡间有多棒,全是天蓝色的磁砖砌成的,连澡缸也是蓝的----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漂亮的洗澡缸,澡缸上面还有瓦斯炉,一打开龙头,热水哗啦哗啦就出来了。我放了满满一缸热水,泡在里头,一直舍不得爬起来,泡得一身红通通----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洗了那么个舒服澡!”
  “你这副德性!把张先生的洗澡间也说成天堂了!”我忍不住好笑。
  “你哪里懂得?”吴敏叹道,“我跟你说过,我从小便跟着我老爸到处流浪,我们租的房子,就从来没有一个洗澡间。夏天还可以在天井里冲凉,冬天两三个礼拜才去一次澡堂子。身上臭得自己闻见也要作呕。我又是最爱干净的人,张先生那个洗澡间,不是天堂是什么?”
  吴敏的父亲,在台北监狱,坐牢已经坐了两年多了。他在万华一带贩毒,卖白面,给抓了起来。他父亲是广东梅县人,吴敏说刚到台湾时,他老爸身上还带了几根金条的,可是他好赌如命,喜欢赌台湾人的四色牌,把金条输光了,便干起贩毒的勾当来。头一次下牢,吴敏的母亲刚怀了他,出世几年都没有见过他老爸,他是在新竹他叔叔家长大的。他父亲出狱把他接走了,东飘西荡,混了几年,又给捉进牢去。
  “给人家扫地出门,滋味不好受哩。”吴敏幽幽的说道。
  “我知道。”我用力搂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天父亲将我撵出门,我身上没有带钱,在西门町逛了一个下午,平时走过老大房,起士林,玻璃窗橱里那些糕饼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可是那天,那一叠叠一堆堆的红豆糕芝麻饼,看得人直咽口水,腹中咕噜咕噜响个不停,胃里空得直发慌。
  “我跟着我老爸流浪,两三年倒换了七八个住的地方。总是因为欠房租,让房东撵走。有一次我们住在延平北路一条巷子里,那家房东太太是个母夜叉。我们欠租,赖了两天她豁啷啷一家伙把我们的东西统统扔到巷子里去。脸盆、漱口杯,到处滚。我老爸两副最心爱的四色牌,也撒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个人满地捡东西,邻居都在围着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搬进张先生家后,我以为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所以特别小心,半点错也不敢犯,没想到末了还是让张先生扫地出门。”吴敏又那样怨怨艾艾起来。
  我们走到圆山儿童乐园门口,停了下来,坐在门口外面的石阶上。我们都脱去了鞋子。打了赤足,并肩靠在一起。白天这一带那么热闹,儿童乐园里都是孩子们的尖笑声。此刻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吴敏那怨艾的声音,在黑暗里浮沉着。
  “那天黄昏,我提了个破箱子,从张先生家走出来,愈走愈迷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经过一条小河,大概是舒兰街那边吧,我把那只破箱子往河里一扔,心里想:人都不想活了,还要箱子做什么?我是不忿的,我并没有做错事,张先生也那么不留情......”
  “张先生是个‘刀疤王五’,有什么情?”
  “‘刀疤王五’?”吴敏愕然道。
  “他笑起来,嘴角上好像划过一刀似的,不像个‘刀疤王五’像什么?”
  “你真缺德,那么会损人!”吴敏有点不以为然。
  “哟,你这条小命差点送在那个姓张的手里,还那么卫护他!”
  吴敏双手抱膝,佝起身子,半晌,才缓缓说道:
  “张先生那个人,脾气是怪一些,有点忽冷忽热,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心肝,只是不太容易亲近。他撵我出门的头一天,对我特别好,还送了一只声宝牌的小收音机给我玩,又赞我的豆瓣鲤鱼做得够味,那晚难得他兴致那么高,跟我两人喝光了一瓶白干,对我说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辈子么?’我当然说能,张先生却冷笑道:‘你又来哄我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给你们几分颜色,你们就爬到人头上来了!’张先生告诉过我,从前有个孩子跟他住,他很宠那个小家伙,谁知那个小家伙不但不领情,还倒踢一脚,把他的东西偷得精光溜走。张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开玩笑对张先生发誓道:‘张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给你看!’他叹了一口气,一脸的酒意,摸摸我的头说道:‘阿敏,你哪里懂得?四十岁的人,不能伤心,也伤不起!’阿青,你莫笑,虽然张先生做得那么绝,我还是觉得住在张先生家那段日子最开心了。我宁愿天天洗厨房洗厕所,也强似现在这样东飘西荡游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么?”
  “我的家在龙江街,”我说,“龙江街二十八巷。”
  “难道你不想家么?”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厉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来,“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块!”
  我记得第二天,台风过后,我们家里涨水,泥滚滚的雨水,冒过了床脚,总有一尺深,父亲率领着我和弟娃,我们三个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内裤,父亲手里提着一只大铅桶,我和弟娃用脸盆,父子三人,拼命舀水往屋外泼。父亲嘴里一直哼哼嘿嘿在咒骂,弟娃却咬着嘴唇偷笑,好像舀水是件乐事似的。水退后,我们那所又阴又湿的矮房子里,一股泥腥,总也除不掉。父亲后来弄来几把艾草来烧,他说可以去毒,因为弟娃皮肤敏感,中了湿气,发得一身的红疹子。
  “你家人呢?你不想念他们?”
  “我想我的弟弟。”我说。
  “他在哪里?”
  “他睡在这个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哦......”吴敏转过头来,望着我。路灯下,他那清秀的脸上,满布着稚气,  “他长得像你么?”
  我把他搂过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他长得倒有点像你,乖乖。”
  “莫开玩笑了。”吴敏咯咯的挣扎着笑了起来。
  我提着鞋子站了起来,吴敏也立起身。我们两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跑到了中山北路的路中央去。我跑在前面,吴敏跟在我身后,一条中山北路,连汽车也看不见了。
  “小敏,我们是匈奴还是鲜卑?”我一边跑着步,喘着气回头问吴敏。
  “嗯?”
  “你不是说我们是游牧民族么?”
  “是匈奴吧?”吴敏笑了起来。
  “匈奴王叫什么来着?”
  “叫单于。”
  “那么我是大单于你是二单于。”
  吴敏追上来,气吁吁的问道: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们呢。阿青?我们逐什么?”
  “我们逐兔子!”我叫道。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荡下去。
  回到锦州街,已经两点多,我房里的灯竟还亮着,大概小玉回来睡觉了。这两个礼拜,小玉下了班来找我补化学,但是补完后,他仍旧回去陪他的林样,不在我那里睡觉。可是我一上到楼梯,便听到房间里有人吵架的声音,我心中暗叫不好,是老周,到底让他逮住了。老周来过几次,都让我和丽月两人敷衍过去。有一次,我告诉老周,小玉的外婆得了绞肠痧,小玉赶回杨梅去了----那是小玉教我讲的,其实他外婆家根本不认他两母子。老周在我房里,站在床边,指手画脚。他那一张肿胖的面包脸,油汗淋淋,赤得像猪肝,一下巴铁青的胡须楂子,好像根根倒张了起来一般,眼睛瞪得怒圆,在冒火。身上一件孔雀蓝的绸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湿透了一大块。
  “你说吧!”老周指着小玉喝道,他那一口上海国语,讲急了,舌头在打结,“你这几天到底在哪里卖?捞了多少啦?”
  小玉坐在床沿上,穿着老周送给他的那件猩红衬衫,胸前一排纽子都打开了,跷着腿子,打着一双赤足。嘴里歪叼着根香烟,也不答话,呼噜呼噜,猛抽了几口,吐了两个烟圈,才冷笑道:
  “你周大爷又不是我的老鸨,我在哪里卖,你管不着。捞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账,难道周老板还要来抽我的头不成?”
  “不要脸的贱货!”老周狠狠的啐了一口,“你瞒得过老子了?谁不知道你泡上了一个日本华侨......”老周突然又转向我瞪了一眼,“你们这起小赤佬,全是一个鼻孔出的气!我问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玉头上,“那个华侨佬,一夜贴你多少了?”
  “林样么?”小玉又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的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钱的。”
  “你听听!”老周又转向我,这回却嘿嘿的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径?人家是华侨,他就颠着屁股上去,白赔了!你以为你交上个华侨就涨了身价了?一样还不是个卖货?有本事,就马上叫你那华侨佬带你回日本去,叫他拿个笼子把你养起来。”
  “林样说,他正在替我办手续,申请入境证。等我到了东京,要不要他养,还要考虑一下哩。”
  小玉说话时,半仰着面,一脸得色。老周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了,闷吼了两声,脸上的油汗鲜亮鲜亮,一条条往下流。小玉不慌不忙的把半截香烟按熄在一只破酱油碟里,却倏地立起身来,脸一沉,指着老周厉声喝道:
  “你小爷白赔谁,干你屁事?你姓周的又没有我的卖身契子。谁不知道我是公园里的大卖货?还要你来替我做广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颠起屁股上来......”
  啪的一下,小玉脸上早着了一记响巴掌。小玉头一歪,另一边又挨了一巴掌。小玉蹦跳起来,喊道:
  “你敢打人?小爷到警察局去告你!”
  小玉一头撞到老周怀里,揪住老周的衣领便往外跑。老周抡起拳头乱揍一轮,小玉左闪右闪死也不肯放手,两人扭成了一团。我赶紧上去,将小玉扯开。老周喘了半天,嗓子都发抖了,说道:
  “我买给你那么些东西......”
  小玉一纵身钻到床底,哗啦啦拖出一只破皮箱来,掀开盖子便豁啷一倒,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到地板上,乱抓乱掏,抓起了三条西装裤,六件各色衬衫,裹成一团往老周怀里一塞,手上那只精工表也褪了下来,掷给了老周。老周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裤,气咻咻正要往门外走去,小玉赶上去,连揪带扯,把身上那件猩红衬衫也脱了下来,扔到老周肩上,喊道:
  “拿去!”
  老周刚离开,丽月却香喷喷的闯了进来。她穿了一袭镂空的黑纱裙,透着一身的肉色。
  “这是怎么说?警察来抄过家了么?”丽月用高跟鞋踢了一下撒得一地的衣服。  小玉立在乱物堆中,赤着上身,一头一脸的汗水。
  “老周刚来过。”我朝丽月使了一下眼色。
  “哦,”丽月笑道,“胖阿公呷醋了!咦......”
  丽月凑近小玉,扳起他的下巴颏,小玉腮上一边五道赤红的指印。小玉赶忙推开丽月的手,垂下头去。
  “挨揍啦,”丽月摇头叹道,“这就是乱拜干爹的下场!到阿姐那边去吧!小玻璃。阿巴桑熬了桂花酸梅汤,去喝一碗,解解热毒。”
  “阿姐这么晚才回来,生意忙啊!”我笑道。
  “好说,差点命都没有了!”丽月把胸口的扣子松开,露出胸脯来,用手扇了两下,“今晚吧里来了个大黑人,总有六呎五,起码一吨重,活像架坦克车!他一直缠住你阿姐,还要找你阿姐出去开心呢。我哄他上便所,便从后门溜走了。”

  “阿青。”
  “嗯......”我刚矇着,小玉又把我推醒了。
  “我睡不着。”小玉一个人躺在黑暗里抽烟。
  “睡不着你就去宝斗里去卖!”我翻过身去没好气的应道。
  “阿青,林样已经走了。”
  我的瞌睡已经让小玉吵醒了大半。他把烟递给我,我吸了一口。
  “几时走的?”
  “今天早上。前天东京总公司打电话来催,那边业务忙,他们老板又病倒了,马上要他回去。”
  “那还不好,你的华侨干爹可以接你去东京了。”
  小玉转过身来,一只手撑着头。
  “昨天晚上,我跟林样谈到半夜。林样真周到,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他在我们公司里另外给我安插了一个位置,做潘经理的助手,一个月五千块,比现在要多一倍。”
  “嚄,这下你可抖了,玉仔。”
  “他说他回去后,仍旧会按月寄钱来,供我去读夜校,他要我好好去考试。”
  “那么我先来考你一下,硫酸的分子式是什么?”
  “H2SO4。”
  “要得嘛,小子,开窍了。”
  “其实我认真起来,也能读书的。可是......我不要去考开南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你拿你哥哥开玩笑!大热天,替你补习。”
  “成城我也不要去做了。潘经理你看见了?凶神恶煞,我还去受他那副老虎狗的脸嘴呢?五千块,哪里捞不到?裤带松一松,只怕还不只那一点。”
  “臭美!”我笑道,“你值那么多?”
  “我去上班,念书,全是讨林样的欢心呀。他走了,还有什么心思?昨晚他跟我讲得很坦白,他说以后有机会,他会回来看我,东京,他是不能带我去的......”
  小玉猛吸了一口烟,深深的舒了一口气。
  “他那位满洲太太倒没有关系,只会念佛,不管事的。就是他那个儿子太厉害。他儿子知道他的事,有一次,在新宿一家酒吧门口,他儿子撞见他带着一个孩子出来,回家后闹得天翻地覆,弄得他简直无法做人。他儿子便乘机要挟,家里的事,他儿子倒做了一半主。把我带到东京,他儿子发觉了,更不得了。”
  “你的樱花梦又碎了,玉仔。”我说道。
  “我倒一点也没有怨林样呢。人家对我真心,才肯对我讲真话。临走时,他也很舍不得,身上的几千块台币都掏了出来给我,他常用的一支派克六一也留下给我做纪念了。阿青,我和林样在一起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乐的。从来我也没给人家那样爱惜过......”
  小玉把烟按熄在床头的酱油碟里,躺了下去,双手枕在头底,沉默了半晌,突然问我道:
  “《好色一代男》你看过么,阿青?”
  “没有,我很少看日本片。”
  “池部良在里头真帅!他穿了雪白的一身和服,站在一棵樱花下面,......我到东京去,就想穿得那样一身雪白,在樱花树下照张相。”
  “你穿起和服来,我看倒真像浅丘琉璃子!”
  “你知道,阿青。《好色一代男》是我阿母带我去看的!她自己看过五六遍。他说,我那个卖资生堂化妆品的阿爸,穿起和服来,像足了电影里的池部良。”
  “小玉,我看你想去日本想疯了!”
  “你知道什么?你们有老爸的人懂个屁!我这一生,要是找不到我那个死鬼阿爸,我死也不肯闭目的!”
  “好吧,就算你到日本去,找到你老爸了,他不认你,你怎么办?”我看见小玉那般认真,便存心逗他道。
  “我也不一定要他认嘛!”小玉冷笑道,“我那么不要脸?自己老爸不认,还要死赖不成?我是要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就行了,就算他长得不像池部良也不要紧,我要看看那个马鹿野郎,是个牛头马面,还是个七爷八爷!”
  “要是你爸爸已经死了呢,小玉,那么你的心血不是白费了?”我再激他一下。
  “他死了么?他的骨头总还在吧!”小玉的声音有点忿忿然起来,“我去把他的骨头捡回来,运到我们杨梅乡下去,好好的造一个墓,供起来,竖一块大理石的墓碑,刻几个大大的金字:显考林正雄之墓。以后清明,我便可以真的替他去扫墓了......”
  “玉仔,我看你游水到日本去算了。”
  “游得过去我一定游。”小玉叹了一口气说:“阿青,有一天,我要是真能离开这个地方到东京去,我就改名换姓,从头来起。好兄弟,我十四岁便在公园里出道,前后也快四年了。你以为那个地方那么好混么?你看看赵无常,还不到三十哩,好像哪个坟里爬出来似的。我听说,有人给他五十块,他就跟了去了。我看见他那个鸦片鬼的模样,心里就发寒。你说老古董,也不好伺候呢!我跟老周也有一年多了。今晚他那些话,很好听么?就算我不好,在外面野,他来找我,讲几句好话,我也会跟他回去了的,到底他对我还不算坏哪!你听见了?他骂小爷是卖货哩!笑话,他又不是百万富翁,那两个臭钱,就想买小爷了?”
  小玉猛捶了床一下,却又落寞的叹道:
  “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到底是差些的。连林样那样体贴的人,还不能自己做主呢!”
  “算了,玉仔,”我拍了一拍玉仔的肩膀安慰他道,“反正你是个考古专家,不怕找不到真古董。”
  “也难呀,”小玉笑叹道,“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睡觉吧,玉仔,天都快亮了。”我转过身去。
  “阿青,”小玉突然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推我道,“你喜不喜欢吃猪耳朵?”
  “猪耳朵?”我笑了起来,“我喜欢吃卤的。”
  “明天我带你去吃卤猪耳朵。我阿母今天下午托人带信给丽月姐,要我明天回三重去吃中元拜拜。她那个山东佬到高雄送货去了。”
  “万岁!”我叫道,“我好久没吃拜拜了。明天我要狠狠灌他几盅老酒。”
  “这次小爷回去,吃他娘一对大猪耳!”

  我们睡到第二天下午,两人睡得一身汗,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澡,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才出去。小玉先到西门町今日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的化妆品带给他母亲。他说他母亲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仍旧喜欢擦胭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青松白鹤的花布包袱包了起来,那张包袱就是他跑出来,他母亲替他包衣服用的,他一直留着。小玉母亲住在三重镇天台戏院后面一条摆满了摊子,人挤人的小巷里。我们到了小玉母亲家的大门口,小玉却不敢进去,带了我悄悄的绕到后门厨房,探头探脑张了半天,回头向我咋了一下舌头说道:
  “那个山东佬果然走了,他跟我阿母说:‘俺抓住那个小兔崽子,劈开他的狗脑袋!’”
  小玉清了一清喉咙,才高声叫道:
  “阿母,玉仔回来了。”
  小玉母亲从后门跑了出来,她看见小玉,先满头满脸摸了一阵,又扎实的捏了一下小玉膀子,说道:
  “怎么又瘦了?天天吃些什么?丽月那个婊子刻薄你么?一定天天在外面野,没好好吃,对么?”又打量了小玉一下,说,“头发倒剪短了。”
  小玉母亲大概四十七八了,可是却打扮得非常浓艳。脸上着实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眉毛剃掉了,两道假眉却画得飞扬跋扈,嘴上的唇膏涂得鲜亮。她身上穿了一件菜青色飞满了紫蝴蝶的绸子连衣裙,一身箍得丰丰满满,前面露出一大片白白的胸脯来。从前小玉母亲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红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眯眯的泛满了桃花。小玉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借来的。
  “阿母,我带阿青来吃拜拜。”小玉牵了我过去见他的母亲。
  “好极了,”小玉母亲一把搂住小玉的膀子,往里面走去,一面对我笑道,“我们隔壁火旺伯家里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公,今晚我们都过去。”
  “阿母,你擦的是什么香水?难闻死了。”小玉凑到他母亲脖子上,尖起鼻子闻了一下。他母亲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笑骂道:
  “阿母擦什么香水,干你屁事?”
  进到里面厅堂,小玉笑吟吟的把手上那个包袱打开,在桌上抖出了几瓶化妆品来:一瓶香水、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红、一支描眉毛的画笔。
  “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擦最好,你闻闻。”小玉打开那瓶玉绿色玻璃瓶的香水,擎到他母亲鼻子下面。
  “也不怎么样,”小玉母亲撇撇嘴笑道,却径自打开那罐雪花膏闻了一下,“倒是这瓶雪花膏还不错,我那瓶擦完了,正要去买。”
  小玉将香水倒了几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母亲耳根下点了两下,其余的又抹到她头发上去。
  “这点像足了你那个死鬼老爸!”小玉母亲瞅着他点头叹道,“你老爸从前就爱搞这些胭脂水粉,他走了除了你这个祸根子什么也没留下来,资生堂的粉底倒丢下了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玉母亲摩挲着小玉的腮转向我笑道,“我偏偏生错了,把他生成个查埔郎,从前我的眉毛都是玉仔替我画的,我老说:‘玉仔是个查某就好了!’也免得淘气,到处闯祸......”
  “阿青,你不知道,”小玉笑嘻嘻抢着说道,“阿母怀着我的时候,跑去庙里拜妈祖,她向妈祖求道:‘妈祖啊,让我生个查某吧。’那晓得那天妈祖她老人家偏偏伤风,耳朵不灵,把‘查某’听成‘查埔’了,便给我阿母一个男胎......”
  “死囝仔,死囝仔呵......”小玉母亲笑得全身乱颤,轻轻批了小玉面颊一下,一面用手绢擦着眼睛跑了进去,不一会儿,端出了一大盘西瓜来,放在那张油腻得发黑的饭桌上。她递给我和小玉一人一大片鲜红的西瓜。我们都渴了,唏哩哗啦的啃了起来。小玉母亲挨在小玉身边坐了下来,手上擎着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小玉母亲这间厅堂,阴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一个,案上又点着两根蜡烛,一大炷香,在供着保生大帝,空气很燠热,我和小玉两人额上的汗水,不停的流泻。
  “丽月那个婊子怎么啦?天天还跟那些美国郎混么?”小玉母亲问道。
  “丽月姐的生意愈来愈旺啦,纽约吧里她最红。有时候郎客多了,她忙都忙不过来。常常叫腰痛,要我替她按摩。”小玉咯咯笑道。
  “呸,”小玉母亲啐了一口,“那个贱东西!前几年她跑来看我,哭哭啼啼,说是她那个美国大兵丢下她溜了。那时候我替她拉线。喏,玉仔,就是火旺伯那个大仔春发呀,丽月那个婊子,还嫌人家长得丑,斗鸡眼,碎麻子。人家阿发哥的皮鞋生意现在做大啦!火旺一家人都发财了。丽月不听我的话,叫她打掉那个小杂种她不肯,现在拖着个不黄不白的东西,累死她一辈子!”
  “阿母,你那时为什么没有把我打掉,生下我这个小杂种,累死你一辈子,也害我活受罪。”小玉抬头笑问他母亲。他鼻尖上沾了两滴红红的西瓜水。
  小玉母亲一把大蒲扇啪哒啪哒拍了几下,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还不是你那个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几麻’?那个野郎,我上死了他的当!他说他回日本一个月就要接我去呢......你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
  “阿母,”小玉突然歪着头叫他母亲道,“我差一点找到林正雄......你那个那卡几麻了!”
  “什么?”小玉母亲惊叫道。
  “我说差一点,”小玉拍了拍他母亲的肩膀,“这个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了一个字!那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点跳了出来。我问他有日本姓没有,是不是姓中岛?他说没有。阿母,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是个什么人?”
  “他也是个日本华侨,从东京来的,到台湾来开药厂。”
  “哦,”小玉母亲摇头叹道,“你又去乱拜华侨干爹了。”
  “这个林茂雄不一样,他对我很好呢。他在台北办事处给了我一个位置,晚上还要供我去读书。”
  “真的么?”小玉母亲诧异道,“这下该我交运了。玉仔,不是阿母讲你,你在台北混来混去,哪里混得出个名堂来?现在碰到这样好心人,就该好好跟着人家,学点东长西短,日后也不至于饿饭哪!”
  “可是人家已经回东京去了,”小玉耸了一耸肩,“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
  “嗳......”小玉母亲有点失望起来,叹了一口气。
  “阿母,”小玉凑近他母亲,仰起脸问道,“你老实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一共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
  “夭寿!”小玉母亲一巴掌打到小玉脑袋瓜上,笑骂道,“这种话也对你阿母说得的么?还当着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
  “阿青,”小玉指着他母亲笑道,“阿母从前在东云阁红得发紫,好多男人追她,比丽月姐还要红。”
  “丽月是什么东西?拿她来跟你阿母比,也不怕糟蹋了你阿母的名声?”小玉母亲撇着嘴,满脸不屑,“从前我在东云阁当番,随随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一下呢!哪里像丽月那种贱料子?黑的白的都拉上床去。”
  “可是你告诉过我,那时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个呢!”
  “咳。”小玉母亲暧昧的叹了一声。
  “阿母,你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嘛?”
  “死囝仔,”小玉母亲沉下脸来说道,“你阿母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关你什么事?”
  “你跟那么多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你怎么知道资生堂那个林正雄一定是我父亲呢?”
  “傻仔,”小玉母亲摸了一摸小玉的头,瞅着他,半晌才幽幽的说道,“你阿母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阿母......”
  小玉突然两只手揪住他母亲胸襟,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颗头,像滚柚子一般,在他母亲那丰满的胸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乱抓乱撕,把他母亲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扯得嘶嘶的发出裂帛声来。他的肩膀猛烈的抽搐着,一声又一声,好像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干号似的。小玉母亲被小玉摇得左晃右晃,几乎搂不住了。她胸前鼻涕、眼泪、西瓜水给小玉涂得一块块的湿印。她额上脸上汗水淋淋漓漓的泻着,把她一张涂得浓脂艳粉的的面庞,洗得红白模糊。她一起忙乱的拍着小玉的背。过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来,她才解下头发上扎着的一块手帕,替小玉揩脸,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着:
  “玉仔,你听阿母讲。早起我到火旺伯那里,对他说:‘火旺伯,今天夜里,我们玉仔要回来探望阿公呢,你们那对猪耳朵一定要留给他啊!’火旺伯他们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舍得花钱,火旺伯笑眯眯说道:‘秀姐,你那个小囝仔肯回来看阿公,十对猪耳朵也留给他!’我去看来,那对猪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们卤得浸碱浸碱,才好吃呢!”
  小玉那双桃花眼肿得红红的,两道鼻涕犹自挂着。他母亲对他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呼的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又吸进去,双肩兀自在抽动。
  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分,三重镇大街小巷,老早塞得满满的了。吃拜拜的人从各处蜂拥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挤到了屋外来,骑楼下,巷子里,一桌连着一桌。大块大块的肥猪肉,颤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肉山;油亮亮,黄晶晶的猪皮,好像热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庙里祭供的神猪刚抬回来,歇在门口,几百斤重的一只硕肥猪公,便惬惬意意的趴卧在牲架上,身上披了红布,嘴里衔着一枚鲜红的橘柑,刮得头光脸净,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好像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样。酒菜多是前一天都做好的,摆在桌子上,一大盘一大盘都在发着肉馊,混着香烛的浓味,氤氤氲氲的浮散起来。一点风也没有,三重镇上空那层煤烟,乌压压的便罩了下来,一张张油汗闪闪的脸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黑烟,可是人们的胃口却大开起来,大啃大嚼,一碗碗的米酒淋淋泻泻的便灌了下去,整个三重镇都在叫喊欢腾。
  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丰盛,满满一桌十六盆,还有许多海味:烤花枝、凉拌九孔,全鱼就有三条,红的红,黄的黄,张嘴竖目的躺在盆里。火旺伯挟了一大块卤得黄爽爽油滴滴的猪耳朵搁在小玉碟子里,张开缺了门牙的秃嘴巴,一脸皱纹笑道:
  “玉仔,快吃,吃了长两只猪耳朵像猪公那么大!”
  小玉笑得乱晃,抓起那块猪耳朵便往嘴里塞,塞得一嘴满满的,两腮都鼓了起来,那块猪耳朵尖上犹自带着几根竖起的猪毛,小玉也吞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只当归鸭的大腿放在我碗里,一瓶福寿酒也搁在我们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玉的头,要我们呷酒。小玉母亲老早喝得一脸醉红,头发也用手帕扎了起来,隔着桌子便跟火旺伯的大儿子斗鸡眼春发对上了,“八仙、八仙”的猜起拳来。三拳两胜,小玉母亲输了,三杯满满的福寿酒,一杯一杯的灌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很有气概的把杯子倒过来一亮,给大家看,全桌人于是都喝彩起来。火旺伯乐得秃嘴巴张起老大,摇着头叫:
  “呵......呵......”
  小玉和火旺伯那个爆得一脸青春痘的小儿子春福也对上了手。他们一拳一杯福寿酒。小玉要我监酒,他说阿福最会赖账。头一拳,春福一个“全福寿”把小玉吃住了,春福喜得擦拳摩掌,拿起杯子便要灌。
  “莫要急,等我先吃块猪耳朵。”
  小玉抓起一块猪耳朵,嚼了半天。春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玉的脖子要灌他,小玉一把推开他,笑道:
  “喝就喝,怕什么?”
  第二轮,小玉叫“四季财”,出了两个指头,春福叫“五金龟”,也出了两个指头,一看输了,赶忙又加了一个,嘴里犹自叫道:
  “小玉又输了!小玉又输了!”
  “伊娘咧,”小玉急得一脸通红,“你是个大癞子,这么会撒赖!”
  说着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春福。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难解,春福却突然间抬起头叫道:
  “你看,小玉,山东佬来了!”
  “在哪里?”小玉霍然立起身来,手里的杯子哐啷一声跌到桌上,溅得一桌子的酒,两头乱张,一脸惊惶。小玉母亲却赶了过来,猛推了春福一把,叱道:
  “死郎,你吓我们玉仔做什么?”
  她转过身去,拍着小玉的背说道:
  “莫怕,玉仔,他来了又怎的?他又不是阎王?他敢动你一根头发,阿母跟他拼命!”
  “莫要紧,莫要紧,”火旺伯也咂嘴叫道:“玉仔,呷酒,阿公再给你一块猪耳朵。”
  小玉坐了下去,一声不响,啃起猪耳朵来。春福在旁边一直向他挤眉眨眼笑。小玉装做没有看见,径自满满的的倒了一盅福寿酒,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
  吃完拜拜,小玉母亲已经喝得七八成了。她扶着小玉的肩膀趔趔趄趄的走回家中。一进门,她便把脚上一双漆金凉鞋踢掉了,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子也卸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衬裙,小腹箍得成了两节。她扎头发的手绢松了,几绺乱发掉落到脖子上,给汗浸湿了,一条条垂挂着,她脸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红白一片。她坐到一张长凳上,张开两只腿子,用手在面上扇了两下。她把小玉拖了过去,按到她身旁,一双泡泡的桃花眼,惺惺忪忪,瞅着小玉。半晌,她用手将小玉额上的汗水抹了一把,撂掉,才叹了一口气,口齿不清的说道:
  “玉仔,你知道,你阿母是要你回来的。”
  “我知道。”小玉低着头应道。
  “那个山东佬,脾气爆,他对你阿母还不错的。有两个钱便拿回家来,而且外面又没有女人。玉仔,你要明白,你阿母现在不比从前,人老了,不中用了......”
  小玉一直垂着头,两手撑在凳子上,肩膀拱得高高的。
  “其实山东佬对你本来也不错的。也难怪他,你做出那种事来......”
  “阿母,我要走了。”小玉立起身来说道。
  “你不在这里过夜么?”小玉母亲也站了起来。
  “不了,我在台北还约了人。”
  小玉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门走去,小玉母亲却一把将包袱攫了过去。她跑到供案那边,将案上供着的两盘红龟粿一共八枚,倒到包袱里,打了两个结才拿去给小玉,挂在他手臂上。我们走出大门,小玉母亲打着赤足又追出了两步,说道:
  “下个月七号,他要到台中去两天,我再给你带信吧。阿青,你也一起来玩欧。”
你喜欢风吹过来满山谷花开,还是喜欢衣裙簌簌夏奈尔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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