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能请您帮个忙吗?我看上您班中一个学生了,依我看她有才能。要
是您把您对她的看法告诉我,我将非常感激。她的名字叫千代,我非常、非常喜欢
她。您给她特殊照顾的话,我会重重报答您的。”
    初桃不需要再说别的什么话了,臀部老师果然给了我初桃所期望的“特殊照顾”,
我跳舞真的相当不错,但臀部老师立刻利用我作为各种坏榜样。例如,我记得一天
上午,她为我们示范一个动作:右胳膊从胸前甩向身体左下方,一只脚踏踩在垫子
上。我们必须整齐一致地学习这个动作,但因为我们是初学者,所以在踏踩垫子时
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盘硬币袋子散落到地上,因为大家踏踩的动作不齐。我敢说我
做得不以比别人差,但臀部老师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下巴下面那个小屁股颤动着,
拿她的折扇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然后把折扇抽回去,朝我头部一侧打来。
    “往下踏是不作兴随随便便、乱七八糟的,”她说,“我们是不作兴把下巴突
出来的。”
    井上派的舞蹈,面部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这是模仿带面具的傩戏。可是她责备
我把下巴突出来了,而她自己的下巴却在抖动……啊,她打了我,我的眼眶里已经
有了泪水,但其他学生却爆发出一阵大笑。臀部老师责备我引起的这场笑,把我赶
出教室以示惩罚。
    在她那样的“照顾”下,我不敢说还会遇到什么事,幸亏真美羽后来跟她谈了
一次话,为她作了分析,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不管臀部老师以前有多讨厌初桃,自
从知道了初桃有意捉弄她之后,更加恨她了。我高兴的是,她感到错待了我,心中
不安,以后我反倒成了她一个中意的学生。
    XXX
    我不想说我有什么大才,无论是舞蹈或是其他艺能,但我的确是在专心致志地
学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上年春天在大街上遇到主席以来,我的脑子里只想
着一件事,就是要找到机会成为一名艺妓,找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现在,真
美羽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决心要成功。但因有这么多的功课、这么多的家务活,
再加上急于求成,情绪紧张,所以半年下来觉得已精疲力竭。此后,我发现可以要
点小花招,以便日子好过些。例如,我发现上街办事也可以练三弦。我在脑子里记
住这首曲子,想象我的左手怎样在调弦、按弦,右手怎样用拨子拨弦。用这种办法,
一把三弦琴搁在腿上,我就能把一支曲子弹奏得相当不错,尽管这支曲子只学过一
遍。有些人说我不练就会了,其实我是在祗园的在大街小巷上练习的。
    我还用其他办法去学民歌和其他歌曲。我从小就能听了一段歌曲到明天还记得
住。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我的头脑是有点特别。所以,我睡觉前,把歌词写
在一页纸上。等醒来时,头脑还未清醒,我就在被窝里念纸条上写的歌词。通常情
况下,念两遍就能记住了,但因为还有曲调,所以就困难些。为此我借用一些形象
来记住曲调。例如,树上掉下一根树枝来,可使我想起鼓声;溪水在石头上淌过,
使我想起该在三弦上调一下弦音变尖,这样,我就把一首歌曲印在脑中,就像我在
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散步。
    当然,最大的挑战,对我最重要的是舞蹈,数日来,我已试过用类似的小花招
但不管用。后来,一天,我把茶溅到了姑姑正在阅读的一本杂志上使她大为恼怒。
我是在客客气气地对待她,而她竟这么不客气地对待我,这使我十分伤心,从而想
起了姐姐夏子,不知她在什么地方,见不到我;还想到我母亲,但愿她在天堂里平
平静静;想到我父亲,他竟狠心把我们卖掉,孤孤单单走完他的一生。头脑里想着
这些事情,浑身都感到没劲。于是我上楼进了南瓜同我合住的卧室——真美羽来访
后,妈妈就让我搬进去了。我并没有躺在榻榻米上哭位,而是挥动着手臂。我自己
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动作,那是当天上午在舞蹈会上学会的动作,我认为是一个
表示哀伤的动作。此时,我又想到了主席,要是我能靠上这么一个男人,我的生活
就会好多了。我瞧着自己的手臂在空中挥动,那种柔滑的形态像是在表达哀伤与渴
望的感情。我挥动手臂具有非常尊严的气派,决不是像树叶从树枝上落下来,而是
一条远洋航船在洋面上驶走。我感觉到的“尊严”是一种自信、确信的反映,有一
点风浪又有什么关系?
    那天上午我所发现的是,尽管我的身子感到沉重,我还可以庄严地挥动自如。
我可以想象主席正在瞧着我,我的舞蹈动作都会有深意,有些时候,每一个舞蹈动
作都代表了同他的某种联系。我的头高高抬起成某种角度,然后再转圈,也许代表
在询问一个问题:“我们在什么地方呆上一整天,主席?”伸出手臂,打开折扇,
显出我多么的雅致,他和他的公司一定会对我大加称赞。我把折扇又啪地合上,这
个舞蹈动作的意思是:我的一生除了能让他快活,别的都无所谓。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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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到了1934年的春季,我接受训练已经两年多了,初桃和妈妈决定让南瓜去当艺
妓学徒,正式亮相了。当然没人对我说起这件事,有命令不让南瓜同我讲话,初桃
和妈妈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来考虑要不要告诉我。我发现此事是一天中午南瓜离开艺
妓馆直到傍晚才回来,梳着一个年轻艺妓的发式——我们叫它“么么尾”意思是
“桃裂”。她一踏人前厅,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模样,既感到非常失望,又觉得有几
分妒嫉。她没有正眼瞧我,只是眼珠一转,也许她不禁会想到,她的变更身份对我
会有影响。她的头发从太阳穴上面拢起,往后梳,弄成一个圆环,比从前在脖子后
面系成一个辫子漂亮多了。现在她看起来很象一位少妇,尽管她还是一张孩子气的
脸。几年来,我们俩人都羡慕姐姐们都有漂亮的发式。如今,南瓜可以以一个艺妓
身份出外应酬了,而我仍在原地,甚至不能打听她的新生活。
    这一天来到了:南瓜按艺妓的身份穿着打份,头一次跟随初桃去水城茶馆举行
结拜姊妹的仪式。妈妈和姑姑也去了,我当然不包括在内。不过南瓜在女仆簇拥下,
从楼梯走下来时,我也在客厅看到了她。她穿一身华丽的黑色和服,带着仁田艺妓
馆的纹饰,系扎梅青色与金黄色的饰带,脸上涂着白。你也许猜到还有头发上插着
的各种首饰,以及她鲜红的嘴唇,她本该是自豪的、看上去很可爱的,但我以为她
的脸色只能说是忧伤而不是别的。她走路有了大麻烦。一位艺妓学徒的服饰是很拖
累的。妈妈把一台照相机搁到姑姑手里,让她把南瓜出门时在身背后擦亮熔石以求
好运的镜头照下来。我们其余的人被拦在前厅,不许出来看这个镜头。南瓜在穿高
大的木鞋时,需由女仆们扶着,我们把这种鞋子叫做:“喔科勃”,艺妓学徒都穿
这种鞋子。此时,妈妈走上前去,站在南瓜身后,作出一个姿势,打算要去敲打燧
石,以往都是由姑姑或一名女仆来做此事的。拍照后,南瓜在门口踉跄了几步,又
转身回过头来看看。别人都走出来到她身边去,而南瓜只是看着我,带一种抱歉的
表情,说明自己是身不由主的。这天晚上,南瓜有了一个正式的艺名,叫“初美”,
其中的“初”是从“初桃”引过来的。本来,每一个从著名艺妓初桃那里继承过来
的艺名,会有助于南瓜出名,但事与愿违,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艺名,结果还是跟
我们一样叫她南瓜。
    XXX
    我很想把南瓜亮相的事情告诉真美羽,但她近来太忙,应她的老爷的请求,经
常到东京去,结果我同真美羽近半年没见面了。又过了几个星期,她才有时间召我
到她的公寓去。我进门时,女仆喘了一口气;真美羽从后面走出来,也喘了口气。
我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然后我跪下来向真美羽鞠躬,对她说再次见到她有多荣幸,
但她没有理会。
    “我的天,隔了那么久了吗?辰美?”真美羽对着她的女仆说,“我几乎认不
出她了。”
    “听您这么说我也高兴,小姐,”辰美回答,“我还以为我的眼睛出了毛病了
呢?”
    我纳闷不懂她们在谈些什么。但明显的是,我同她们分别半年后,我自己也没
发现我已有了变化。真美羽让我把头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一再说:“我的天,她
都快成为一个少妇了!”辰美甚至让我站起来,把我的双臂叉开,以便用她的手来
量我的腰围与臀围。她对我说,“嗯,毫无疑问,一套和服很合你的身材,就像一
只袜子正好配一只脚。”肯定她这么说是一种称赞,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和霭
可亲。
    最后,真美羽让辰美领我到后屋去为我挑一套合身的和服。我是穿着一套上学
穿的蓝白两色制服来到公寓的,辰美给我换上一件深蓝色的绸袍,面上有小车轮形
状的图案,图案的衬底有鲜艳的金黄色与红色,这不是一套最漂亮的和服,但在辰
美帮我在腰间系上一条鲜绿色的饰带时,我望着大穿衣镜中的形象,觉得自己除了
发式以外,已很像一名正要去赴宴会的年轻艺妓学徒了。我从后屋走出来,深感自
豪,心想真美羽又要喘气了。但她还是站起身来,把一块手绢塞进她的衣袖,径直
往屋门走去,她套上一双绿色的上漆木展,把头转过来望着我。
   



    “啊?”她说“你来不来?”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往哪儿去,不过我一想到同真美羽一起在大街上走,便使我
激动不已。女仆已拿了一双浅灰色的上漆木展给我,我套上木履,跟随真美羽从楼
梯井的幽暗通道走下来。当我们踏上大街时,一位年纪大的妇人停下步来向真美羽
鞠躬,然后,几乎是同样的动作,转过身来向我一鞠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过
去我在大街上行人几乎没有人注意过我。强烈的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我弄不清楚
我是否认识这位老妇人。我也向她鞠一躬,但她很快走开了。我以为她可能是我们
学校里的一位教师,但一儿同样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次是一位我曾为之羡慕的艺
妓,而从前她是根本不理睬我的。
    我们在大街上走过去,几乎所有从我们身边过去的人都要同真美羽说几句话,
至少要向她鞠一躬,然后朝我点点头,或者也鞠一躬。有几次,我停下来向她们回
礼,结果我便落后真美羽一步或两步。她见到了我的麻烦,把我带进一条小巷,教
我走路该怎么走。她对我说,我的麻烦是没有学会扭转上半身时,下半身不要随着
转,上半身同下半身是相互独立的。我需要向某个人鞠躬时,我是停下步来鞠躬的。
“放慢步子就是表示对人的尊敬。”她说,“步子放得越慢,显示你越尊敬他。你
可以停下步来朝你的教师鞠躬,但对其他的人,不要过份放慢步于,否则你没法走
到目的地了。走路的步法不能变,要小步子走,以便让你的和服下摆能摆动。一个
女人走路,应当给人以一种小细浪漫过沙堤的印象。”
    我在小巷里按真美羽教的那样来回练习,看和服的下摆是否摆动。真美羽认为
可以了,我们再朝前走。
    我发现,碰到路上的行人,无非是两种类型。年轻的艺妓,通常把步子放慢,
甚至停步,向真美羽深深一鞠躬,真美羽则和霭地说一两句话,轻轻一点头;年轻
的艺妓会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看我,向我略欠欠身,而我则向她们回一鞠躬,鞠得比
她深——因为我比遇到的任何妇女年轻。如果遇到中年或老年的妇女,真美羽差不
多都是先向她们鞠躬,然后对方谦恭地回一鞠躬,但不如真美羽鞠得深,对我则要
上下打量一番才略点点头。我呢,总要向她们深深一鞠躬,然而不再停步了。
    那天下午,我向真美羽谈了南瓜的亮相;数月过去,我盼望真美羽该说当艺妓
学徒的时候到了。但却不然。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她没有任何暗示,同南
瓜的红火生活相比,我还只有上课和家务,以及每星期有几个下午同真美羽见面十
五分钟或二十分钟。有时是在她公寓里,她教给我一些应有的知识,但大多数情况
是让我穿上她的和服,跟着她在祗园里转悠,在街上办什么事,或去拜访她熟悉的
算命先生或制假发的师傅。即使是下雨天,也没有什么要办的事,我们也打着漆伞,
去逛商店,打听意大利出产的香水什么时候到货,或者去问裁缝某件和服修改好了
没有,尽管早先预定的是下个星期才交货。
    最初,我以为也许真美羽带着我是要教我学会适当的姿势(她曾不断用折扇轻
击我肩头,要我直起腰来),或者多懂一些待人接物的礼貌。真美羽似乎认识所有
人,即使是年轻的女仆,她也总要点头微笑,或者和颜悦色地交谈两句。但有一天
当我们走出一家书店,我忽然发现她的目的所在了。她对逛书店并无兴趣,对假发
师傅、文具商也无兴趣。要办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此外,她完全可以派女仆去
办,不必亲手去办。她这么做,只是要让祗园的人看到我们俩人在一起。她有意把
我亮相押后,以便使每个人注意到我。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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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
    一个阳光灿烂的十月的下午,我们从真美羽的公寓出发,沿着白川溪河岸走去,
观赏樱花树叶纷纷落到水中。许多人也都为此目的出来散步,因此你可以预料他们
都同真美羽见了面。差不多每逢这样的场合,见到了真美羽的人也都见到了我。
    “认识你的人越来越多了,你有没有想到这点?”她问我。
    “我想大多数人认为只要走在真美羽小姐身旁,她顶多是只羊。”
    “是羊就最好了,”她说,“那会是只不平常的羊。说真的,我听到许多人都
在打听那个有着可爱的灰色眼珠的小姑娘。她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这无关紧要。
你叫千代这个名字不会长久了。”
    “真美羽小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我同算命先生和贺先生谈过了。”他挑的日子是十一月三号,
这一天适宜你亮相。”。
    真美羽把话停下来看看我,而我呆立在那里像一棵树,我的眼眼瞪得有米饼那
么大。我并没有喊出声来或者双手拍掌,但我确实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我向
真美羽深深鞠一躬,向她表示衷心地感谢。
    “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艺妓的。”她说,“但如果你让你的一双眼睛更能表达
某些意思,你就会有更大的成功。”
    “我从来不担心用我的眼睛来表达我的想法。”我说。
    “眼睛是女人身上最有表情的部位,尤其是在你这种情况,站在这里,我做给
你看。”
    真美羽转到拐角去,留我独自在小巷里。过一会,她漫步走来,从我身边擦过
去,眼睛朝旁边看,给我的印象是她害怕要是朝我这边看的话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瞧着,要是你是个男人,”她问,‘你会怎么想?”
    “我会想你是要坚决避开我,别的什么都不想。”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在瞧屋基的排水管呢?”
    “即使这样,我还是认为你在避免看我。”
    “那就是我刚才说的。一个身材漂亮的女孩子决不会偶然地把错误信息传给男
人。男人会注意你的眼睛,想象你在眉目传情,即使你并无此意。现在,再看我做
一遍。”
    真美羽再次走到拐角处,这次是目光朝着地上走过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然后,靠近我时,立即把眼睛抬起来直望着我的眼,但瞬刻之间便把目光移开。我
必须说,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以为她已经全身心地投
入一种情怀但又想竭力挣脱。
    “我是一双普通的眼睛,还能表达出这些意思来,”她说,“那么,你那双特
殊的眼睛会说出多少意思来呢。如果有个男人看你一眼就晕倒在大街上,那是毫不
奇怪的。”
    “真美羽小姐!”我说,“如果我有这么大的力量让一个男人晕倒,我确信我
现在就要担心这样的事情。”
    “我很惊奇你居然不信。那么我们来个协议吧,一旦你向一个男人眨眨眼睛,
就使那个男人停步僵住了,我就来筹备你的亮相。”
    我是多么渴望亮相早日来到啊,即使是真美羽让我用眼睛一望就能伐倒一棵树,
我也肯定会去试试的。我向她请求,在我同几个男人做这样的试验时,能否请她与
我同行,她愉快地答应了。我头一个遇到的男人年岁已经很大,他那身和服里面像
是只剩下骨头。他柱着拐杖才能慢腾腾地走着。他的眼镜片上蒙上一层灰尘,他要
是碰撞上了建筑物的犄角是不会使人奇怪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因此我们继续
朝茂生街走去。不久,遇到两名穿西装的生意人,但我又同他们无缘。我想他们是
认识真美羽的,或者也许他们仅仅认为真美羽比我更美,不管是什么情况,他们的
目光始终盯着她。
    我都快要放弃了,忽然见到一个送货的男孩子也许有二十岁吧,拿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堆着一些午餐盒。当时,祗园有不少饭铺做盒饭生意,下午再派出一个男孩
去回收空饭盒。盒饭通常放在柳条篮里,或用手提着,或由自行车驮着,我不知道
这个小伙子为什么用一个托盘。不管怎么说吧,他离我有半个街区的距离,直冲着
我走来。我见到真美羽直直地望着他,然后对我说:
    “让他扔下托盘。”
    我还没有想清楚她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她转过另一条街走开了。
    我不认为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或者一个任何年纪的女人——只对一个小伙
子以某种目光看上一眼,就可能让这个小伙子把东西扔掉的;也许电影里、小说里
会有这样的事情。我试都不必试,但我看到了两件事。首先,那个男孩子已经紧紧
地盯着我,就像饿猫见到了老鼠;其次,祗园的大多数街道没有人行道,但这条街
上是有人行道的,这个送货男孩在街上行走,离人行道的银边石不远了。如果逼近
他,他就不得不停下步来,拌在银边石上,托盘就会掉下来。我开始把眼睛下垂望
着我跟前的地面,然后就做真美羽几分钟前为我示范的动作。我把我的双眼抬起,
同小伙子的眼睛瞬刻间相遇,然后我把目光迅速挪开。走了几步以后,又重来一遍。
这时,小伙子这么专心地望着我,大概忘掉了手中还有个托盘,更忘记了人行道的
银边石。我们走得很靠近时,我稍稍变了变做法,开始逼近他,以致他躲不开我,
只有迈过银边石,上了人行道,于是我又直直地望着他的双眼。他试图躲到一边去,
此时正如我所盼望的,他的脚拌到银边石上,立刻摔倒在地,午餐盒散落到人行道
上。哈,我禁不住大笑起来!令人高兴的是,小伙子也哈哈大笑。我帮他把午餐捡
起来,朝他微笑,而他向我鞠了一躬,其深度超过所有曾对我鞠躬的男人,然后又
走他的路了。
    真美羽走过来,她已把一切看在眼里。
    “我想也许你现在已经具备了你应有的条件,”她说。说完这话,她领我穿过
大街来到算命先生的公寓,请他选定一个万事大吉的日子让我亮相——包括去神庙
许愿,梳新发式,举行结拜姊妹的仪式等等。
    XXX
    那天夜里一夜没睡着。盼望已久的事终于来临,喔,我胃里直翻腾!想到我穿
着华丽的衣服,出现在一屋子男人面前,足够使我掌心出汗。每当想起这一幕,就
觉得有一种最甜美的紧张感,从我的双膝一直传伸到我前胸。我想象自己在一间茶
馆里,拉开一个铺满榻榻米的房间的纸门。屋里的男人们都转过头来瞧我,当然吵,
其中就有主席。有时我想象屋里只有他一个,没有穿西装而是穿着日本男子晚上惯
穿的休闲B@。他的手指像浮本那样柔滑,正举着一杯清酒;我太想亲手给他斟满酒
杯(比想世界任何别的事情更想),并感触到他的眼光正在我身上,一如我的目光
倾注在他身上。
    我还只不过十四岁,但似乎我已过了两次生活。新生活正待开始,旧生活已在
不久前结束。听到家庭不幸消息已经过去几年了,令我自己也惊讶的是我的视野已
经彻底改观。我们都熟悉一幅冬景——大雪压弯了树枝,到了来年春天,此情此景
已不复存在。然而,我以前从未想象到这样的事也会在我自己身上发生。我最初听
到家庭的不幸消息,就觉得大雪压在我身上像是给我蒙上一床被子。但当可怕的严
寒融去,便现出一个我从未见过也从不敢想象的新天地。我不知道说这些话对你有
什么意义,但在亮相的前夕,我的脑子就像是一座花园,在这座花园里,鲜花还只
刚刚从地里探出面孔来,固此还看不清未来的全貌。我还在兴奋的边缘上。而我脑
子里的这座花园中,耸立着一尊雕像,正在花园的中心位置。这就是我想做的艺妓
的形象。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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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听人说过,一个年轻女孩子准备宣布艺妓学徒身份的那一个星期,有点像毛
毛虫蜕变成花蝴蝶。这种说法很美。但从我的体验来说,我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有
这种想法。一条毛毛虫仅仅是自己做个茧,然后在里面瞌睡一段时间。至于我的情
形,我确信我从未有过这么精疲力竭的一周。第一步,先把发式梳成艺妓学徒的专
用发式,也就是我曾提到的“裂桃式。”那个年代,祗园有许多理发师。真美羽的
理发师在一间极其拥挤的房间中干活,这间屋子还正在一家馒鱼餐馆的楼上。我必
须等候将近两小时才能轮到我;在我之前还有六个或八个艺妓跪坐在这儿哪儿甚至
有的在屋外楼梯口。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脏头发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那个年代,
做成一个华丽的发式既费工又费钱,一般的艺妓每周只能去理发馆洗一两回发;洗
发后过几天,到了末了,你就是往发头上酒香水也无济于事了。
    最后轮到我了,理发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坐到一个大漏水池旁边,要我低
下头去,这个姿势使我怀疑他是不是要砍我的头。然后他把一桶热水倒到我头发上
去,开始用肥皂搓洗。事实上,用“搓”这个字还不够有力,因为他用手指来挠我
的头发,就像一个农夫用锄头锄地。回想起来,我懂得了为什么在艺妓中间,头皮
屑成为一个大问题,世上再没有别的更讨厌的东西了。有了头皮屑,就使头发显得
更不干净,理发师是出于好意,但是一会儿我的头皮就刺痛起来,几乎要把泪水也
痛出来。最后他对我说:“去吧,你要想哭就哭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坐到水
池边上去!”
    我猜这是他开的一个聪明的玩笑,因为他说完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搓够了我的头皮,就让我坐在一个垫子上,用一把木梳给我梳理,直到我的
脖子因来回摇动而疼痛。最后他对所有发结已经梳通而感到满意,然后用山茶花油
抹到头发上,使头发发出一种可爱的光泽,我开始认为最糟的事情过去了,但理发
师取出一盒蜡来。我必须告诉你,即使拿山茶花油作了润滑剂,再用热烙铁把蜡化
软了涂到发上去,也不会使头发粘到一块去。人们常说人类已经如何文明,因此一
个女孩子肯乖乖地坐在那里,由着一名成年男子用蜡梳她的头发,除了轻轻地叹息
几声再也无所表示。如果你敢这么着来梳理一只狗,你最好当心你的双手,它准会
咬你几口。
    头发均匀地上过蜡,理发师把前额顶的头发同其余的头发拢到一起,在头顶上
做成一个像一个针插的大髻。从后面看过去,这个针插裂开一个口子,像是被切开
的,所以这种发式被称作“裂桃”。
    尽管我梳这种裂桃发式已有若干年了,其中有些奥秘我还不清楚,到后来一个
男人告诉了我。我们称它为发插的发髻,是由一片织物裹着头发缠起来的。后面因
是裂开的,因此我们可以见到那片织物,这片织物的式样与颜色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但如果是艺妓学徒——至少在几年之内——必须是一块红绸。有天晚上,一名男子
对我说:
    “大多数天真小姑娘根本不懂‘裂桃’发式真正有多刺激!想象一下,你跟在
一位年轻的艺妓身后走,脑袋里转着各种各样你想跟她闹闹的调皮事,然后你看见
她头上的这个发式,在一个裂口中有一大块鲜红的色斑……你会有什么印象”
    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我这么回答他。
    “你没有运用你的想象力!”他说。
    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了,面孔涨得通红,他则哈哈大笑。
    XXX
    在回艺妓馆的路上,头上顶着个发髻不妨碍我的感觉同一块粘土在制陶工人用
一根尖棍旋转出一个陶器后的感觉一样。每次从商店橱窗中照出我自己的模样,我
都觉得我一定要被人家看错,把我当作一个少妇而不是女孩子。我回到艺妓馆,姑
姑让我转来转去把发式展示给大家看,对我说了许多好话。起初南瓜也止不住用羡
慕的眼光围着我转了一圈。初桃知道了此事是要生气的。你知道妈妈的反应是什么
吗?她踮起脚尖来看,——这样做当然有点用,因为我比她略高一些——然后就酸
溜溜地说我也许应当去初桃的理发馆去,那里比真美羽的理发馆好。
   



    每个年轻的艺妓最初也许会以自己的发式自豪的,可是过上三四天她就会讨厌
它了。因为,你看,一个女孩子从理发馆回来已经精疲力竭,然后像往常那样,把
脑袋放在枕头上打一个吨,结果她的头发散开,乱了发式了。她一醒来就要去理发
馆再去拾摄。因为这个缘故,一名艺妓学徒在头一次做了发式以后,必须学会一种
新的睡觉方式。她不能再用普通枕头,而必须用我曾经提到的“踏咋马库拉。”它
不大像枕头而是一个支架架住脖子c大多数是由一小袋麦壳做成的,但仍不比把脖子
搁在一块石头上更好些。你仰卧在铺上,头发悬空,一切妥贴,然后呼呼入睡;但
当你醒来,发现多少翻过身,脑袋已经搁在床垫上,你的发式已经不是昨夜搁在支
架上的原样子。至于我呢,姑姑来帮我忙,拿一托盘米粉放在我的头发下面的垫子
上。我睡着后只要脑袋一掉下来,我的头发就会掉进米粉盘里,米粉是要粘在蜡上
的,结果就毁了发式。我已经见到过南瓜经受这种折磨,现在轮到我了。有一段时
间,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发现发式乱了,必须去理发馆排队坐着,等候机会再去受罪。
    XXX
    准备亮相的这一周,每天下午姑姑都要让我穿上整套艺妓学徒的华丽服饰,在
艺妓馆的泥地走廊上走来走去,锻炼我的体力。一开始,我简直就走不了路,担心
会往后仰倒。你知道,年轻姑娘比岁数大的一些的妇女更讲究装饰,那意味着色彩
鲜艳亮丽的织物,还有一条更长的饰带。成熟妇女系饰带,结系在后面,我们把它
叫做“鼓结”,因为它是一个小盒子的形状,还不需很多织物。但一个不足二十岁
或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系饰带的方式就更炫耀了。对一个艺妓学徒来说,这部分是
最具戏剧性的,一种“达拉里”饰带(悬挂式饰带)位置高及肩肿骨,带尾几乎要
拖在地上。无论一身和服如何多彩,饰带总是最鲜艳的。如果有一位艺妓学徒在大
街上走在你前头,你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和服,而是她的色彩亮丽、摇摇晃晃的饰带
——只有双肩与两侧可以见到和服的边。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饰带的长度必须长
到从房间的一头到另一间。但并不是因为饰度太长因此很不容易系好,而是它的重
量,因它差不多都是由织锦缎做成的。只捧着上楼已够沉重的了,你再想象一下穿
在身上感觉如何——一条厚厚的带子紧紧地拽着你的前胸后背,就像被一条可怕的
蟒蛇缠住,后面还背着一个重重的布包,使你觉得似乎有人把一只旅行箱绑在了你
的背上。
    使事情理更糟的是,和服本身份量就不轻,它有长长的、摆来摆去的袖子。袖
子还不止是把手遮挡起来,一直搭拉到地上。你会注意到一位穿着和服的妇女,在
伸出双手时,袖子的下端挂下来便形成一个口袋。这个宽松下垂的口袋我们叫它
“富利”,是造成学徒艺妓的和服又长又重的部分原因。女孩子不小心,袖口就会
拖到地上,在舞蹈时,如果不把袖口在前臂上缠几道,她定会被袖子绊倒。
    几年后,一位京都大学的著名科学家,一天晚上喝醉了酒,说到了一个艺妓学
徒的装束,我记得很清楚,‘冲非洲的沸拂被认为是灵长目动物中最爱炫耀的,”
他说“但是我相信祗园的艺效学徒也许是最最绚丽多彩的灵长目动物!”
    XXX
    真美羽同我结拜姊妹的日子终于来到。我一早沐浴完毕,下午的全部时间就都
花在穿着打扮上。姑姑帮我完成化妆与梳头。由于皮肤上盖着一层蜡与化妆品,我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的脸孔麻木无知觉了。每次触摸自已的脸,我只能感到
有指头压上去的模糊感觉。我摸了又摸,姑姑只好再次替我补上化妆。我从镜中端
详我自己,一件最稀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知道那个跪在梳妆台前的人就是我,但朝
我对看的那个姑娘我自己也不认得了。我真的伸出手去碰碰镜中人。她是一副艺妓
的盛装打扮。一张雪白的脸上一对鲜红的嘴唇,双颊染上浅浅的粉红,发上插着好
几条绢花与稻谷穗。身上是一件正式场合穿的黑色和服,上有仁田艺妓馆的纹饰。
最后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去到厅里照照大穿衣镜,自己惊讶不已,我的袍子下摆,
从底往上到大腿中部,绣着一条龙,它身上的鳞是用线缝上去的,又涂上美丽的红
漆;爪子和牙齿是银色的,双眼是金黄色的——真正的金钱。我不禁热泪盈眶,不
得不抬头望着天花板,以免泪水流下双颊来。在离开艺妓馆前,我把主席给我的手
绢塞进饰带以求好运。
    姑姑陪伴我来到真美羽的公寓,我向真美羽表示了感激心情,向她作揖以示尊
敬。然后,我们三人,来到祗园神殿,真美羽同我轻轻拍手,向神宣告我们俩人将
结拜姊妹。我祈求菩萨保佑,闭上双眼感谢菩萨答应了我三年半前希望成为一名艺
妓的祷告。
    结拜仪式在一力茶馆举行,那自然是全日本最著名的茶馆。这间茶馆历史相当
悠久,18世纪早年有一位著名武士在此隐藏过。如果你听说过“罗宁四十七”的故
事(罗宁四十七等人先为他主人被害而报仇雪耻,然后自行切腹自杀),那么,那
位武士就是隐藏在一力茶馆策划报复行动的。祗园大多数一流的茶馆,在街面上是
看不见的,除了一条普普通通的通往大门的通道,只有一力茶馆很明显,像苹果树
上的一只苹果。它座落在茂生大街突出的拐角处,有杏黄色围墙,对我来说就像座
皇宫。
    真美羽的两个妹妹来参加我们的仪式,我们馆的妈妈也来了。我们在屋外的花
园里聚齐后,一名女仆领我们穿过前厅和一条美丽的弯弯曲曲的走廊,来到后面一
间铺着榻榻米的小屋。我一生从未到过这么高贵的地方。每一件木料都发出光泽,
每一块石膏材料都光滑平整。我闻到甜甜的“库罗牙基”香味,这种香料是用某种
木料烧焦后磨成浅灰色的粉末。这是很古老的风尚,而真美羽这样很传统的艺妓倒
是更喜欢西方的东西。但是多少代的艺妓都在一力茶馆焚过“库罗牙基”,因此这
种传统便沿袭了下来。如今我还保存着一些,放在一个木瓶里;每次闻一闻这种香
料,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由一力茶馆女主人参与的结拜仪式只进行了十分钟。一名女仆端上一只托盘,
盘中有几杯酒,真美羽同我合饮一杯。我举起酒杯喝了三口,然后交给她,她也喝
了三口。然后又换一杯酒,再换一杯酒,共计饮三杯,就算结束。从此,我不再叫
千代了,我成了艺妓新手“小百合”(“萨尤里”)。学徒期间的一个月,被称作
‘新手”,没有姐姐带着不能单独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事实上除了观摩、学习外,
要做的事情很少。给我‘小百合”这个艺名,是真美羽找了算命先生花了很长时间
才选定的。一个名字听起来是否响亮、悦耳,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名字的意义
以及笔划——因为笔划多少要影响到运气的好坏。我的新名字开头是“萨”意思是
“共同”;“尤”来自我的生肖——鸡,用来平衡我命中的“五行”;“里”的意
思是“理解”。这三字的组合,包含一个来自真美羽的名字的因素,不幸的是,算
命先生认为这个因素有点不吉祥。
    我认为“小百合”是个可爱的名字,但是对再也听不到千代的这个名字相当不
习惯。仪式结束后,我们去到另一个房间去吃“红米饭”,那是由大米和红豆合起
来煮成的。我尝了一些,觉得味道很怪,实在不敢恭维。茶馆女主人向我提了一个
问题,我听叫我‘小百合”,实在别扭。那个光着脚从池塘跑回“醉醺醺的房子”
名叫千代的小女孩不再存在了。我觉得是那个脸白得发光、嘴唇红得发亮的名叫小
百合的女孩子摧毁了她。
    真美羽打算把中午的时间用来领我去祗园的各家茶馆以及与她有来往的艺妓馆
拜访女主人。未等我们出门,午饭已做好。但我们未去吃饭,真美羽把我带进一力
茶馆的一个小房间,让我坐下。当然,一名艺妓穿着和服的时候是不能真正坐下的。
我们所说的坐大概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脆。我跪下了,她做出一个脸色,要我重做一
遍。袍子是那样的累赘,我试了几次才算对头。真美羽给了我一个葫芦状的饰物,
并教我怎样把它挂在饰带上。葫芦是空心的、很轻的,因此被认为可以减轻体重。
你看,许多胖乎乎的年轻艺妓学徒都信赖它可以使她避免摔倒。
    真美羽跟我讲了一阵话,我们正准备要出门,她让我倒一杯茶给她。茶壶是空
的,她要我装着倒茶。她想看我斟茶时怎样对付大袖子。我认为我确实知道她想看
什么,所以做得很细心,但真美羽对我不满意。
    “首先,”她说“你在给谁斟茶?”
    “给您呀!”我说。
    “啊,老天爷,你用不着讨好我。假装我是另外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我说。
    “对了,那么,再给我倒一杯。”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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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斟茶,真美羽扭着脖子来看我怎么把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的,几乎快把脖子
扭断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她问我。“手臂抬得太高了。”
    我要重来一遍,把手臂放低些。这一次她假装打了个呵欠,然后转身去假装同
身边另一个想象中的艺妓谈话。
    “我想您的意思要告诉我,我让您厌烦了,”我说,“可是,我斟了一杯茶怎
么就会让您厌烦呢?”
    ‘你也许不想让人看进你的袖子去,不过你也不必这么拘谨呀!男人只喜欢一
件事情,你要相信我,你会很快懂得我跟你讲的话,在斟茶的时候,你可以让他想
到只有他被允许看到你的身体的一部分,而别人想看也看不到的。如果一名艺妓学
徒像你刚才那样做事——就像女仆在斟茶——那么那个可怜的男子就失去希望了。
再试一次,不过只把手臂显出来我看。”
    于是我把袖子卷到肘以上,让她看我的手臂。她拿起来在她手里转来转去,看
看臂上面又看看下面。
    “你有一双可爱的手臂,皮肤也很美。你一定要让坐在你身边的男人至少能见
到一次。”
    我这样地斟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真美羽满意我挽袖子挽得刚好让客人看见我的
手臂又不让人觉得我是有意要显露的。如果我把袖子挽到肘部以上,看起来就可笑
了。窍门在于我像是在略略伸出手来,同时把袖口略卷上去高出手腕儿指宽,必须
使人见到我的前臂。真美羽说我的手臂最美的部分是下面。所以我一定要记住,举
起茶壶的时候要让男人见到我的手臂的下面而不是上面。
    她让我再做一次,这次是假装我在给一力茶馆的女主人斟茶。我也用同样方式
把手臂显露出来,真美羽立刻变色。
    “老天爷,我是个女人,”她说,“你为什么这样子来显露你的手臂?也许,
你是想惹怒我?”
    “惹怒?”
    ‘戏还能怎么想?你在向我显示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而我已经年老色衰
了。除非这么做是有意冒犯……”
    “这怎么会是冒犯?”
    “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看你手臂的下面?你也许还要让我看你的脚底板或者
大腿的内侧?如果我要是真的看到一眼那倒没什么。现在,还是回到斟茶来吧!”
    我又斟了几次,直到我学会了一种更娴静、更得体的方式。此时,真美羽宣称
可以一同去祗园转转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把艺妓学徒所有的“应知应会”学到了手。现在,我该
穿着我们叫它“奥柯勃”的鞋子去祗园转悠了。“奥柯勃”是木制的、高根的鞋子,
用漂亮的上漆的皮带把脚拴住。许多人认为这种踩高跷式的走路姿势很雅致的,这
种鞋子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只有鞋面的一半大。但我觉得穿这种鞋子要走出好看的姿
势想当困难。我觉得就像是脚底下踩着瓦片似的。
    真美羽带我去到的艺妓馆与茶馆大概有二十家,其中大多数只是用几分钟打个
照面。通常是一名女仆出来开门,真美羽很客气地请求见见女主人;等女主人出来,
真美羽对她说:“我愿把我新收的妹妹小百合介绍给您,”然后我向这位女主人深
深一鞠躬,说:“请多关照,女主人。”女主人同真美羽交谈几句,我们就走了。
有几处主人请我们坐下用茶,也许呆个五分钟。但我不喜欢喝这么一点茶,刚刚湿
润了嘴唇。穿着和服上厕所也是一种学起来很难的事情,我至今也没有把握说我已
经完全学会了。
    不管怎么说,一个钟头下来我已经疲惫不堪,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发出抱怨
的声音来。但我们仍按步就班地走下去。在当时,我估计祗园约有三十或四十家一
流茶馆,此外还有一百来家级别较低的。当然我们不能去一一拜访。我们去了十五、
六家真美羽常去的茶馆。至于艺妓馆,祗园准有数百家之多,但我们只去了几家同
真美羽有交往的。
    下午三点钟刚过,拜访就结束了。我所想的是赶快回艺妓馆去美美地睡上一大
觉。但真美羽已为我计划好当天晚上的活动。我要作为艺妓新手头一次接待客人。
    “去洗个澡”,真美羽对我说,“你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了,你的化妆还挺整齐
的。”
    这是一个温暖的秋日,你看,我已经工作很努力了。
    XXX
    回到艺妓馆,姑姑帮我脱下和服,可怜我让我睡了半个钟头。我又重新受到她
的善意照顾了。现在,我做过的蠢事和错误已成为过去,我的前途看来比南瓜还光
明。姑姑把我唤醒,我急忙奔去浴室。将近五点钟,我已穿好衣服补好化妆。我兴
奋异常,你可以想象到,多年来,我眼见到初桃以及后来的南瓜,下午或晚上容光
焕发地出去约会,现在我的机会终于来到。那天晚上,我头一次要去招待的宴会是
我从未到过的关西国际饭店。宴会是一种正式的、僵硬的活动,客人们肩并肩地围
坐在一间铺榻榻米的大房间里一个U字形的大餐桌旁,一个个食品盘子放在他们面前
的小支架上。负责招待的艺妓在屋子中间活动——就在U字形餐桌的中央,端酒端盘,
只需用数分钟的时间跪在客人面前斟清酒,交谈几句。它不是你称作激动人心的事
情,而我作为一名新手,所做的事比真美羽更没劲。我只是像影子一样跟着她。每
当她向客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也跟着深深鞠躬说:“我的名字叫小百合。我是个
新手,请多多关照。”然后,我就不说话了,也没有人跟我说话。
   
宴会将要结束,屋子另一边的拉门拉开,真美羽与另一名艺妓共同表演一场名
叫“友谊常在”的舞蹈。这是一出很可爱的舞蹈,讲述两位有献身精神的妇女长期
分离后又欣喜重逢。大多数男客坐在那里剔牙,他们是一家生产橡皮阀门(或类似
产品)的大公司的高级领导人,每年一次聚集到京都来举行一次宴会。我认为他们
之中没有一个人懂得舞蹈与梦游的区别。而我对这出舞蹈是很着迷的。祗园的艺妓
的舞蹈时常用一把折扇作道具,真美羽更精于此道。最初,她把扇子折起来,身子
转一个圈,用手腕精美地挥动折扇,表示有一股泉水流过。然后把折扇打开,成为
一只酒杯,同舞的人对她作斟酒状。我认为舞蹈好,音乐也好,用三弦伴奏的是一
位瘦得可怜的艺妓,有一双水灵灵的小眼睛。
    正式的宴会一般不超过两小时。所以,近八点钟,我们又回到了街上。我正要
转身向真美羽表示感谢,向她道晚安,她却对我说,“喔,我本来想送你回家睡觉
了。可是,你看起来精神还挺好。我现在要去小森田茶馆。同我一起去吧,让你尝
一尝非正式宴会。也许我们能尽快把你介绍出去。”
    我无法对她说我疲倦得只想睡觉,我只有咽下这句话,又跟着她来到大街上。
她在路上向我介绍说,这个私人宴会的主人是东京经营国家大剧院的总监,他几乎
认识全日本所有艺妓地区的著名艺妓。当真美羽把我介绍给他时,也许他会很动情,
但是我不该对他多讲话。我的责任只是确保自己让人看起来觉得很漂亮、很精神。
“你只须保证你自己不受任何事情影响,保持美貌端庄。”真美羽如此警告我。
    我们进了茶馆,一名女仆把我们领到二楼的一间屋子。真美羽跪下来拉开滑门
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朝里看,不过我瞥见有七八个男人围着一张桌子都坐在垫子上,
一起的大约有四名艺妓。我们鞠躬后进屋,然后跪在靠我们身后的门很近的垫子上,
因为那是艺妓出入的门。按照真美羽的吩咐,我们首先同几位艺妓打了招呼,然后
同桌子顶端的主人打招呼,然后再招呼其他客人。“真美羽小姐”,一位艺妓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跟我们讲讲做假发的近藤的故事吧。”
    “喔,天啊,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美羽说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我
一点也不懂这是个什么样的玩笑。真美羽引我绕着桌子转了一圈,然后跪在主人身
旁。我也跟着她,跪在主人的另一边。
    “总监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新收的妹妹”,真美羽对主人说。
    这就暗示我向他鞠躬并报出我的名字并请他多多关照,等等。他是个神经质的
男人,有一对泡肿眼,一副虚弱胆小的样子。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把烟灰弹到
他面前快要装满烟蒂与烟灰的烟灰缸里去,说:
    “怎么老谈这个做假发的近藤君?你们女孩子谈了一个晚上了,可是没有一个
人能讲清楚。”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真美羽说。
    “那就是说,”另一名艺妓说,“要她来讲就太难为情了。如果她不讲,那么
我不得不讲了。”
    男人们看来很有兴趣,但真美羽仅仅叹了口气。
    “这会儿,我要给真美羽斟杯清酒,让她平静下来”,总监说,拿自己的酒杯
在桌子中间的一碗水里涮了涮(这只水碗就是派这种用场的),然后把酒杯递给她。
    “好啦,”那位艺妓讲开了,“近藤君这个人是祗园地区最好的假发制作人,
至少大家都这么说。真美羽多年来都找他去做假发。她总是要找最好的,你们知道
吧。你们瞧瞧她,就能看出来了。”
    真美羽做出一个冷冷的愠怒的脸色。
    “她的冷笑当然也是最好的,”有个男客说。
    “演出舞蹈”,那个艺妓接下去说,“假发制作人总是换服装的帮手。艺妓脱
掉这身戏袍要换另一件袍子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滑下来,结果,突然之间
……前胸露出来了!喔……一小撮毛!你们知道吗,这些事情都会发生的。不管怎
么说——”
    “这些年来我都在银行做事”,一个男客说,“我想去当假发制作人了!”
    “比呆呆地看着裸体女人更有趣的事哪。可是不管怎么样,真美羽小姐总是一
本正经的,总是到屏风后面去换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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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我来讲这个故事吧”,真美羽打断了那个艺妓。“你想弄坏我的名声。
我不是个古板的人。近藤君老是盯着我看,怕我来不及换装,所以我把屏风搬了来。
近藤君的目光没有在屏风上烧穿一个洞真是奇迹。要不他就可以从洞里看进来了。”
    “你为什么不让他时不时地扫一眼呢!”总监插话说,“这伤害不了你什么的。”
    “我也从没有这么想,”真美羽说,“您说得很对,总监先生。瞥一眼会有什
么伤害?也许您现在就想让我们看一眼?”
    全屋子的人都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快停了,这会儿,总监站了起来,开
始解他的袍带。
    “我只做这一次”,他对真美羽说,“只要你肯回报,让我们也看一眼……”
    “我从来不做这种事,”真美羽说。
    “那你太不大方了。”
    “大方的人不会来当艺妓”,真美羽说,“大方的人是艺妓的恩主。”
    “不要介意啊!”总监说着便坐了下来。他放弃了他的说笑,我大大松了一口
气。尽管所有的人都盼望这场戏演下去,可是我感到很窘。
    “我讲到什么地方了?”真美羽说,“对了,有一天我把屏风带去了,我是为
保护自己的安全不受近藤君的侵犯。但是当我从厕所赶回来,到处找不到他。我慌
起来了,因为下次出场我需要一顶假发;后来我们发现他坐在一只箱子上,面对着
墙壁,看起来十分虚弱,还在出汗。我想一定是他的心脏出了什么毛病了!我的假
发就在他身边。他一见到我就向我道歉,把假发给我戴上了。后来,那天下午晚些
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字条,是他写的……”
    这时,真美羽的话声中断了。最后,有位男客问:“怎么啦,他是怎么说的?”
    真美羽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说下去太让人难为情了。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写的。”开头讲这个故事的艺妓说,“大
概是这么写的:‘最亲爱的真美羽。您是祗园艺妓中最可爱的。’等等。‘每次您
戴过的假发,我都珍藏它,我把它们保存在我店里,我每天好多次把脸埋进去,嗅
您的头发香味。不过今天您奔到厕所去,给了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您进去以后,
我躲在门后,听到了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好听——”
    男人们笑得那么起劲,那个艺妓只好等他们停下来再说:
    “——听到了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好听,使我自己叮当响的时候我
也硬起来了,翘起来了,——”
    “他不是这么说的”,真美羽说。“他写的是:‘那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
声音还好听,知道您是光着身子的,我就膨胀起来了,鼓起来了!……’
    “下面他还对她说:”那个艺妓说,“他因为太激动,站都站不稳了。他希望
有一天再体验这样的经历。”
    当然,每个人都哈哈大笑,我也装出点笑容。但事实上我难以相信这些男人—
—他们花费了大量金钱,在穿着艳丽、昂贵的袍子的妇女中间——就想听听那种养
老町的孩子们在池塘里耍戏时讲的那种故事。我曾经以为他们谈的是文学或歌舞伎
或诸如此类的题目。当然,祗园是有那样的宴会的,但是我头一次参加的竟是那种
孩子气的宴会。
    真美羽讲故事的过程,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一直用双手磨擦他那张斑斑点点的脸,
对我很少注意。此时,他长时间地瞧着我,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
喝多了!”
    当然不是喝得太多,不过我认为对他说明也不合适。但未等我回答,他的眉毛
开始皱起来,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头上去挠,一片片雪花就落在了他的双肩。原来
他就是祗园知名的“雪花先生”,因为他的头皮屑实在太可怕了。他看来已经忘记
了向我提出的问题——也许他从来也不想知道我的回答——现在他又问起我的年龄
来了。我告诉他,我十四岁。
    “你是我见到过的长相最老的十四岁女孩子。来,来,拿着,”他一边说,一
边递过来他的空酒杯。
    “喔,不,谢谢,先生,”我回答,“我只是个新手……”这是真美羽教我这
么说的,但雪花先生不听。他一直把酒杯举在空中,我只好去接,然后他举起一只
清酒瓶给我斟上。
    我是不能喝酒的,因为我只是一名艺妓学徒——尤其是还在新手时期——喝了
酒会出现孩子气的。但是我也无法拒绝他。我举着杯子,他正待斟酒的时候,又去
挠他的头皮了,我恐怖地看到有几粒头皮掉进了酒杯。雪花先生斟满了酒杯,对我
说:“喝完这杯。再喝。这是头一杯。”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举起杯来慢慢地靠近嘴唇——不知道不这么做还能干什么
——谢天谢地,真美羽来救我了。
    “这是你在祗园的头一天,小百合。你不能喝醉了。”她说。然后她又为雪花
先生着想,说:“你就沾一沾嘴唇,就算你喝了。”
    我听从了她,只让清酒沾了沾我嘴唇。我说的是沾了沾嘴唇,其实我把嘴唇抿
得紧紧地,几乎要扭伤我的嘴了,然后晃一晃酒杯,让酒洒一点出来,滴在我皮肤
上。然后我赶忙把酒杯放回桌子上说:“嗯,真可口!”一边伸手到饰带中去摸索
手帕。我用手帕拍拍嘴唇时,感到大松一口气,我高兴地看到雪花先生根本没有察
觉。他这时正目不转睛地瞧着面前这杯酒。一会儿,他用两只手指把酒杯拿起来,
一杯清酒倒进他的喉咙,然后站起来告罪去厕所。
    客人是希望艺妓学徒送他进厕所再陪他回来的,但新手不在其例。当屋中没有
艺妓学徒时,男客通常是自己单身上厕所,或者有时是一名艺妓来陪他上厕所。但
雪花先生站在那里,眼盯着我,直到我发觉他是在等我立起身来。
    我不知道小森田茶馆的道路,而雪花先生是认识路的。我跟着他走过一间厅屋,
又转了一个弯。他站在门旁,由我帮他打开厕所的门。等他进去后,我把门掖上,
就在过道里等着。我见有什么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但我没有去想是什么声音。很快,
雪花先生完了事,我们就往回走。我进了屋,看见又有一名艺妓加入宴会,还跟着
一个艺妓学徒。她们背着门,我看不见她们的脸,直到我跟随雪花先生绕过桌子回
到了刚才的座位。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我见到她们的时候有多震惊:那边,桌子对
面,就是那位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那正是初桃在朝我微笑,南瓜就在她身旁。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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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梦又开张了,谢谢!

MS只有俺在追着看,梦梦表太辛苦,要不直接给俺连接,俺自己去找
LET LIVE AND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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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接找不到,我传给你,下次看到我叫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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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还好,那个电影就太。。。。搞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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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看电影之前~~~
还真不知道有这书~~~~

8过啊~~
那个电影的确是~~~搞笑~~~哈~~~
Were not we having tears in our eyes in the passing of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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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电影~~不觉得搞笑诶...
       只是她刚开始学习的几个镜头挺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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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cax830 于 2006-1-20 20:22 发表
看了电影~~不觉得搞笑诶...
       只是她刚开始学习的几个镜头挺逗的~~


咳~~
俺觉得搞笑是因为从头到尾我都禁不住想说:嘿,你再夸张点嘛你~HO~~
然后。。。它基本上没让我失望。。。

个人感觉,个人感觉哈~~
Were not we having tears in our eyes in the passing of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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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3 我在梦游中 的帖子

还有一个问题。。。
      小百合叫杨紫琼NIESAM
       根据偶那可怜的一点点日语常识,应该是“姐姐”的意思吧~
但是我看到的翻译居然译为“妈妈”。。。。。。。。
            混乱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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