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艺妓回忆录(15楼开始8、9、10章)还有一半多~~~慢慢看~~~

很好看的一本书~~~以前海外星云上有过摘要~~~贴出来有点长~~~有人想看下去我就继续贴~~~ [s: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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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设想一下:在一间可以俯瞰花园的安静房间里,你我俩人边啜着清香的绿茶,
边谈着某件早已逝去的往事,我对你说:“我遇见某某人的那个下午,是我一生中
最美好的一个下午,也是最糟糕的一个下午。”我想你也许会放下茶杯,说:“等
等,怎么回事?究竟是最好还是最糟?不可能既是最好又是最糟。”我本来也该嘲
笑自己糊涂,同意你的意见的。但事实是,我遇见田中一郎先生的那天下午,确实
是我一生中最好又最糟的一个下午。他使我太着迷了,甚至他手上的鱼腥味也好像
是某种香水味。如果我不认识他,我肯定不会当上一名艺妓。
   我不是由东京人培养成的艺妓。我甚至不是在东京出生的。我出生在日本海海
边一个名叫养老町小镇一个渔夫家里。我一生中几乎从不讲起养老町的人和事,也
不讲我家的住房,不讲母亲、父亲、姐姐,当然更不讲我是怎样成为一名艺妓的,
或者就像是一名艺妓的。许多人总是在猜想我的母亲和祖母都是艺妓,以及我从断
奶开始就接受艺妓训练,如此等等。而实际上,多年前的一天,我给一个男人倒一
杯米酒,他偶尔提到,几周前,他到过养老町,啊,我就像是一只飞越海洋的小鸟
忽然遇上了老巢来的亲人了。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说:
   “养老町!那就是我的故乡!”
   这个可怜的男人!他的脸色明显地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他想尽力装出一个笑容
但未能笑出来,他无法掩藏吃惊的神色。
   “养老町?”他说,“你是说这个地方吗?”
   长期以来我已经练出一种习惯性的微笑,我把它叫做“傩的微笑”,因为它就
像是傩戏的面具,表情是僵硬的。它的好处是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它的意义;
你可以想象,我有多少时候会用上它。当时,我认为最好用这样的微笑,果然很成
功。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饮而尽我替他斟的米酒,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我确
信是大为放心的结果而不是别的原因。
   “这种联想!”他再次哈哈大笑。“你,是在像垃圾堆的养老町长大的。那就
像是在水桶里煮茶!”他边笑着对我说:“你真会寻开心,小百合小姐。有些时候
你几乎使我相信你的小小的玩笑是真的呢。”
   我不喜欢想到自己是水桶里煮的茶,但我觉得从有些方面来说也就像是这么回
事。毕竟,我是在养老町长大的,谁也不会说那是个秀丽的地方。几乎从来没有人
去那里旅游过。至于当地的人,也从来没有机会走出去。你会奇怪我怎么会出来的。
我的故事正要从这里讲起。
   XXX
   在养老町这个小渔村,我住在一座我称之为“醉醺醺的房子”里。房子靠近一
个峭岩,海上来的大风吹个不停。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总以为大海得了很厉害的
伤风,因为它总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打个大喷嚏就喷出一大批海蚌出来。我总觉得
我们的房子经不住海风这么时不时地直吹,所以才往后倾斜,想把风躲开。要不是
我父亲从破船上拆下一根大木头撑住屋檐,那座房子早塌下来了。可是这么一来,
房子就像是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倚靠在一根拐杖上。
   在这座恍恍悠悠的房子里,我的生活也有点一边倒。从幼年起,我就很像我的
母亲,一点也不像我父亲和我姐姐。母亲说,这是因为我们两个是一个模子里倒出
来的——真的,她和我两个人都有同样的特别的眼睛,你在日本是几乎见不到的。
和一般人的深棕色眼珠不同,我母亲的眼珠是透明的灰色的,我的眼睛也完全一样。
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对我母亲说,我猜想一定是有人在她的眼珠上戳了个洞,里面
的墨水都流出来了,母亲觉得很好笑。算命先生说她的眼珠的颜色这么淡,是因为
她身上水太多,其他四个要素①几乎不占份量。而据解释说,这就造成她的模样这
么可怜。村里人常说,她应当是非常漂亮的,因为她的双亲正是如此。一只桃子味
道鲜美,一只蘑菇也可能很鲜美,可是你不能把这两样东西合到一起;这是大自然
向她开的一个可怕的玩笑。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大噘嘴、她父亲的尖下巴,给人的印
象是一幅精巧的图画可是配了个笨重的大镜框。她的一对可爱的灰眼睛,四周有密
密的眼睫毛,准是遗传他父亲的,可是长在她脸上,看起来有点吓人。
   



   ①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说,同中国一样。——译注
   我母亲常说,她之所以嫁给我父亲,是因为她命中多水而我父亲命中多木。了
解我父亲的人都说我母亲看得准。水从这一处很快流到另一处,总会找到一个裂缝
钻进去。而树木则是牢牢地扎在大地上的。从我父亲这头说,这是件好事,因为他
是个渔夫,命中多木的人在海上是比较安全的。事实上,我父亲在海上比在什么别
的地方都放心,他从不远离大海。即使他洗了澡,浑身也是一股海水味。他要是不
出海,就坐在光线黯淡的前屋地上补渔网。如果这张渔网是一个正在熟睡的生物,
像他那样的干活速度,渔网永远不会惊醒过来。他干什么事情都是这么慢慢腾腾。
他要是目光专注地朝一样东西望着,你就是跑出去,倒掉鱼缸里的水,再跑进来,
他的神态还没有变。他的脸上满是皱纹,每条皱纹里都塞着忧虑或其他东西,以至
变得不是他以前的脸了,倒像是一棵树,树枝上满是鸟巢。他曾经努力去弄平这些
皱纹,但毫无所获。
   我六七岁的时候,知道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有关我父亲的事情。一天我问他:
“爹爹,你怎么这么老!”他绞起了他的眉毛,看起来就像是眼睛上有两把稍稍折
起来的伞。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转向母亲,她
给了我一个眼色,意思是回头再跟我说。第二天,母亲一句话也不说,领着我向山
下走去,转过一个弯,来到林中的一块坟地。她把我领到坟场角上的三座坟前,坟
前的白色标柱比我的身子还高得多。标柱上从上到下都写着一些看起来很庄严的黑
字。我在村里读小学还没多久,还不懂一个字在哪里结束,另一个字从哪里开头。
母亲指点着对我说:“奈津子,坂本稔之妻。”饭本稔就是我父亲的姓名。“享年
二十四岁,明治十九年”。她又指着另一个标柱:“仁一,坂本稔之子,享年六岁,
明治十九年”。挨着的另一块,身份相同,名字是正男,年龄只有三岁。过了一会
我才明白我父亲老早以前结过婚,可是全家人都死了。没有隔多久日子,我再次去
到坟场,站在那里,感到了无限悲痛。顷刻之间,我的身体往下沉了两下,似乎坟
里的人把我往下拽。
   XXX
   有了这些水、这些木,这两个人本该有一个很好的平衡,生下的孩子五行俱全,
我想,准让他们大为惊异的是,一人只得一个就结束了,不单单是我像我母亲,也
继承了她与众不同的一双眼睛;我姐姐夏子再像我父亲不过了。夏子长我六岁,自
然她比我大,她能做的事我做不了。可是,夏子有一个特点,她做什么事好像都没
有定规。譬如说,你请她从炉子上的锅里倒一碗汤给你,她可以做好这件事,但是
看起来好像她是侥幸做成的。一次,她甚至被一条鱼割伤了。我不是指被她剖鱼的
刀割伤的。她用纸包着一条鱼从村里出去爬上小山,鱼从纸包里滑出来碰在她腿上,
鱼鳍把她的腿割伤了。
   父母亲也许除了夏子和我以外还有过别的孩子,尤其是父亲希望有个男孩同他
一起去捕鱼。但是我七岁的时候,我母亲病得很厉害,可能是患了骨癌,尽管当时
我还不懂。她想躲开病痛的唯一办法就是睡觉,她就开始像一只猫那样——就是说,
多多少少是在不断地睡觉。数月过去,她白天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不久便是
一醒来就要呻吟。我知道她身体内部什么地方变化得很快,但她命中有这么多的水,
我觉得不碍事的。有几个月她瘦下去了,可是很快又壮起来。到我九岁的时候,她
脸上的颧骨凸出来了,此后再也没有胖起来。我没有认识到,因为病,她命中的水
也干掉了。你看就像海草,本来是湿润的,干了就成了硬须了。我母亲的精气神越
来越少了。
   于是,一天下午我正在黑黝黝又坑坑洼洼的前屋地上坐着,唱歌给上午抓到的
一只蟋蟀听,听见有人敲门:
   “噢!开门,我是三浦医生。”
   三浦医生每周一次来到我们渔村,自从母亲得病后,他必定要上山来给母亲看
病。那天要来暴风雨,我父亲在家未出海。他在地上老地方坐着,一双像蜘蛛脚的
大手缠在渔网上。他迟疑了一下,望着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我去开门。
   三浦医生是位大人物,——至少在我们村子里都这么看。他在东京上的学,据
说他认识的汉字比谁都多。他太神气了,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给他打开门,他就脱
了鞋,从我身旁过去,进了屋子。
   “啊,坂本君,”医生对我父亲打招呼,“我真愿意过你这样的生活,成天到
海上去打鱼,多美啊!天气不好呢,还可以在家歇一歇。我看你妻子睡着了,”他
接着说:“真可惜,我原以为可以给她瞧瞧病呐。”
   “啊?”我父亲说。
   “你知道,下个星期我不来了。也许你去把她叫醒?”
   我父亲费了点劲才把双手从渔网中脱出来,可是还站着。
   “小千代”,他朝我说,“给医生倒杯茶来。”
   我那时的名字是千代。几年后当了艺妓,我才叫小百合。
   父亲同医生走进另一间屋子,我母亲在那儿躺着。我在门口想听听,只听见母
亲在呻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赶紧去倒茶,医生很快走了出来,搓着双手,
神色凝重。我父亲也跟着他出来,俩人坐到了屋子中央的桌子旁。
   “现在该跟你讲点事了,坂本君,”三浦医生说,“你该去找村里一个女人,
也许杉井夫人,请她为你妻子做一件新袍子。”
   “我没有钱,医生。”我父亲说。
   “最近我们大家都更穷了。我明白你说的。不过你不能亏待你妻子。她不能穿
那么破的衣裳死去。”
   “那么,她快要死了吗?”
   “也许还有几个星期。她痛得厉害。死了倒让她解脱了。”
   这之后,我没有再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因为我耳朵里听到的是一只小鸟在拼
命扑着翅膀的声音。也许是我自己心跳的声音,我不知道。要是你见过一只小鸟陷
进一间空廓的庙堂里,想找个出路飞出来,那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我从未想到过,
要是母亲不病,日子会怎么样。我不想说,我没有想到过,要是她死了,会有什么
事。同样,我也想到过要是发生一次地震,我们的房子也许就被大地吞没了。发生
了那样的事,我们都活不成了。
   “我本以为我先死的。”我父亲这么说。
   “你是位老人了,坂本君。不过你身体硬朗。你也许还会活四、五年。我给你
妻子再留下些药片。需要的时候,一次让她服两片。”
   他们又讲了一会药片的事,然后三浦医生就走了、我父亲还默默地坐了好长时
间,背对着我。他没有穿衬衣,皮肤已很松弛的后背裸露着,我越看着他,越觉得
他像是一些戏装和织物的混成物。他的脊椎骨的骨结一个个地突出了起来。他的脑
袋,污迹斑斑,也许像伤痕累累的果子。他的双臂,只剩下皮包骨头,从两个肿块
荡下来。要是我母亲死了,我怎么能同他住在一起呢?我不想离开他,不过,不管
他在还是不在,我母亲一不在,这座房子就空了。
   最后,父亲低声唤我名字,我走过去,跪在他身旁。
   “有件事很要紧。”他说。
   他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沉,一双眼珠转动着,似乎他已快要控制不住它们
了。我以为他要告诉我,我母亲快要死了,可是他只是说:
   “到村里去。带点香回来。”
   我们供佛的小香案,在厨房门口一只破旧的柳条箱旁边,那是这座摇摇晃晃的
房子里边唯一最贵重的东西,在一尊刻得很粗糙的西方极乐世界阿米达佛的前面,
立着一些我家祖先的黑色木牌位。
   “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爸爸。”
   我希望他再说些什么,可是他只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走吧。
   XXX
   从我们家到村里去的小路,是要从海边峭岩上绕过去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可
真难走,不过我倒还感谢大风把我脑子里烦心的事也吹跑了。大海正在狂暴着,大
浪锋利得能把石头劈成碎片。似乎眼前这世界和我有同样的感觉。生活会不会顷刻
间就被一场暴风雨刮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荒芜?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这点。
我像逃跑似地跑下山去,直到看见了村子。
   养老町是一个小镇,就在小河的入海口。通常,水面上这儿那儿都是渔夫,可
是今天我只是见几只渔船回来,我瞧着它们,老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它们就像是几
只虫子在水面上挣扎着。暴风雨就要按步就班地来了,我已听到了吼声。入海口的
渔夫们一消失在雨幕之中便开始形影模糊起来,随后,完全看不见了。我已经能见
到暴风雨正冲着我爬上来。开头的雨点砸在我身上就像鹌鹑蛋,不几分钟,我已经
浑身湿透就像是掉进了海里爬上来的。
   养老町只有一条街,引向“日本沿海水产公司”的大门,公司有一排房子,这
些房子的前门都用来开店。我穿过街,朝冈田家的店铺跑去,那是卖干货的;但就
在这时,有件事发生了——一件小事可是后果重大,就像失脚跌到了一列火车前面。
下雨后小路泥泞不堪,我的两只脚滑开了,我身子朝前摔了下去,一边脸擦着地。
我猜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因为我只记得身子麻木,嘴里有什么东西要想要吐出来。
我听见一些人的说话声,觉得脸朝上被人搭起来了。我想准是把我抬进了“日本沿
海水产公司”,因为我闻到周围都是鱼腥味。我听到“帕达”一声,像是他们把一
筐鱼从木桌上推了下去,把我搁在了桌板上。我知道自己已浑身湿透,还流着血,
一双脚光着,很脏。我穿着一身农民服装,我所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什么事
情都变了。正是在这样环境下,我见到了田中一郎先生的面孔。
   我在村里见过田中先生多次。他住在附近一个大得多的镇上,每天来我们村,
因为“日本沿海水产公司”是他们家开的。他不像渔夫穿一身农民服装,而是穿一
套男子和服与和服裤子,在我眼里,就像你也许见到过的古代武士的耀眼服饰。他
的皮肤绷紧像一面鼓;他的颧骨略略突起并且发亮,就像是烤鱼的松脆鱼皮。我总
觉得这个人很好玩。我同别的孩子在街上玩扔豆包的时候,田中先生有时正好从公
司踱出来,我常常停下来看看他。
   我躺在那张滑兮兮的桌上,田中先生在捡查我的嘴唇,用手指拉拉,又敲敲我
的脑袋,做做这个做做那个。他忽然注意到我的灰眼睛,满脸喜悦。我也望着他,
他没有嘲笑我,譬如说我是个冒失姑娘;他也没有把目光转过去,不理会我在望着
什么、想着什么。我们俩人彼此凝望着好一阵子——直到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尽
管这里是空气闷热的水产公司。
   “我认识她,”他终于说话了。“她是坂本老人的小女儿。”
   即使作为一个孩子,我也明白田中先生看待周围事物是真诚的,他从不冷眼看
待我。至于对我,他似乎就像见到枯树于流出来松脂,太阳被薄薄盖住时现出光圈
那样,并未注意。他生活在一个满足的世界里,尽管也不见得常有快乐。我知道他
注意到村里的树、村里的泥路、在大街上玩耍的小孩子,我没有理由相信他曾经注
意到我。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他一对我说话,我的眼眶里就含着泪水。
   田中先生扶我坐起来。我以为他要对我说让我离去,却不料他说“不要把血咽
下去,小姑娘。那样的话,你的胃里就会长结石了。我要是你,就把血吐到地上。”
   “一个小姑娘的血,田中先生?”一名男子说,“吐在这儿?我们收拾鱼的地
方?”
   你瞧,渔夫都是很迷信的。他们最不喜欢有女人插手他们的事情。村里有个男
人山村先生,一天早晨发现他的女儿在渔船上玩。他用棍子揍他女儿,然后用米酒
和碱液刷洗渔船,刷得那么厉害,以致把木料的纹理都漂白了。即使这样还不够。
山村先生还请一帮神道教和尚来念经。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小女孩在捕鱼的地方
玩了玩。现在,田中先生建议我把血吐到他们收拾鱼的地方。
   “要是你怕弄脏了鱼内脏,”田中先生说,“你可以带回家去。我有的是。”
   “不是鱼内脏,先生。”
   “我敢说,她的血滴在这块你我出生以来就有的地上,是最最干净的东西。就
这样,“田中先生这次对着我说:“吐出来!”
   我坐在滑腻的桌子上不知该怎么办。我心想不该不听田中先生的话,不过要是
我没有见到一个男人弯下腰去一只手指按着一个鼻孔,另一个鼻孔把鼻涕擤到地上
的话,我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勇气把嘴里的血吐到地_上。既然见到了有人擤鼻涕
了,我就再也蹩不住了,就像田中先生对我说的那样,把血吐在地上。所有的男人
都厌恶地走开了,只剩下一个名叫杉井的田中先生的助手。田中先生吩咐他去请三
浦医生来。
   “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杉井说。我猜,他的真意是不想去做这件事情。
   我告诉田中先生,几分钟前,三浦医生还在我家。
   “你的家在哪儿?”田中先生问我。
   “峭岩上那座醉醺醺的小房子。”
   “你说什么?……醉醺醺的房子?”
   “已经歪到一边去了,就像是喝多了。”
   田中先生似乎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子的。“好吧,杉井,去坂本家的醉醺醺的
屋子去把三浦医生请来。找他不难,只须听到他拨弄病人,病人哇哇喊叫就行了。”
   我原想杉井走后,田中先生就会回来工作了,可是不然,他还站在桌子旁边瞧
着我。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最后,他说出一件事,我认为是很聪明的。
   “你得在脸上贴一片茄子,坂本家的小姑娘。”
   他去开一只抽屉,取出一把小镜子让我照照自己。正像他说的,我的嘴唇肿得
发青。
   “不过我真正想知道”,他接着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怎么像你父亲?”
   “眼睛是我母亲的,”我说,“我父亲老眨眼,所以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眼睛是
什么样子。”
   “哪一天,你也会眨眼睛的。”
   “可是有些时候他眨眼是他自己故意的,”我说,“他的后脑勺同顶上一样光
滑,像个鸡蛋。”
   “这么说你父亲是不恭敬的,”田中先生对我说,“不过我相信是真的。”
   接下来他说的话使我面孔涨得通红:
   “那么,一个老眨眼、脑袋像鸡蛋的老头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女儿?”
   此后几年,我常被人称赞漂亮,究竟有多少次我都记不清了。当然啰,艺妓总
被人家称赞漂亮,虽然有些人根本不漂亮。但当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艺妓,所以
田中先生一说我漂亮,我想大概这是真的。
   XXX
   三浦医生护理好我的嘴唇之后,我取了父亲要的香,在一种激动的心清下走回
家去。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心情,就像身子里边有个蚂蚁窝似地。如果我的全部
情绪都领着我往一个方向走,那会使我好受得多,可惜没有这么简单。我就像是一
片纸被风刮得到处飘。飘到对我母亲的种种思绪,飘到我疼痛的嘴唇,还有一处潜
藏着一个愉快的想法,这是我一再想把我的思绪集中起来的地方。那就是田中先生。
我在峭岩上停下来,凝望着大海,即使风暴已停息,海浪还像石头那样尖利,天空
已染上了棕黄色。确信这会儿没人看见我,我就把香捧到胸前,默念着田中先生的
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感到了满意——似乎每个字母都有了音乐声。我知道我
这么做够蠢的——确实如此。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啊。
   我们吃过了晚饭,父亲到林子里去看别人下将棋去了,姐姐同我在默默地打扫
厨房。我想再回忆一下田中先生给我的感觉,可是在这间又冷又静的屋子里,回忆
也都溜走了。我的思绪中挥之不去的是有关母亲病情的冰凉、可怕的念头。我发现
自己在想的是,还有多久,把母亲埋葬在林头坟地里,同父亲其他的亲属在一起。
我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我猜,我母亲死后,夏子会担当起母亲的角色。我望着姐姐
在擦那口煮汤的铁锅,尽管那口铁锅就在她眼前,尽管她的双眼正对着它,我敢说
她的眼睛里并没有见到锅。锅已经干净了,她还在不停地擦。最后,我对她说:
   “夏子,我觉得不太舒服。”
   “出去,烧热浴缸,”她对我说,用一只湿手把蓬乱的头发往后撩撩。
   “我不想洗澡,”我说,“夏子,妈妈快要死了——”
   “瞧!这口锅有裂缝了。”
   “那不是裂缝,”我说,“这条线早就有了。”
   “刚才锅里的水是怎么出去的?”
   “你泼出去的。我看着呐。”
   顷刻间,我敢说夏子一定是有了某种强烈的感觉,从她面孔上反映出来一种极
其迷惑的表情,正像她过去常有的那样。不过她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她只是把铁
锅从灶上拿下来,朝屋门走去,把锅扔出屋去了。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要啊要啊

哥哥生前也在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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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都贴出来太辛苦鸟

给个连接吧,有兴趣D银自然会去看
LET LIVE AND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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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支持楼主继续贴,连接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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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怎么8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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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我又去搜索了。。。可是现在网上的都是电影的介绍。。。 [s:303]

我又忘记以前去的是哪里的书库。。。 [s:303]

所以~~~接着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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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天上午,为了解除心中的烦恼,我去离家不远的松树林里的池塘游泳。天
气好的时候,林子里很多孩子都去那里游泳夏子有时候也来,穿一件粗布游泳衣,
那是用我父亲一件旧的打渔时穿的衣服改制的。这件游泳衣太老式了,她一弯腰的
时候胸前就鼓成一个口袋,就会有个男孩子喊:“瞧啊!你们见到富士山没有!”
不过她还是照旧穿着它。
   快到中午了,我想回家吃点东西。夏子早已同田中先生助手的儿子杉井走开了。
她就像一只狗那样围着他转。他往什么地方走,总要回过头来给她一个信号让她跟
上来。她也总跟上去。我本不想晚饭前再见到她,可是等我走近屋子,瞥见她在我
前头,在小路边倚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要是你见过世面,你就能立刻明白了,
不过我才是个小姑娘。夏子的粗布游泳衣服褪到了腰部,杉井正在摸弄她的“富士
山”——男孩子们这么叫的。
   自从母亲生病后姐姐就开始发胖。她的乳房同她的篷松头发一样,给人最突出
的印象,杉井对它着了迷。他用一只手轻轻的摇晃她的奶,把奶推到一边,再看着
它们荡回来。我知道我不该偷看,不过前面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不知道怎么办。这
时,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在我身后说:
   “小千代,你蹲在树后边干什么?”
   想想看,我才是个九岁小姑娘,刚从池塘游泳回来;想想看,我身上既没有戏
装又没有任何织物向人掩盖……你很容易猜出我身上穿着什么。
   我转过身去——还蹲在地上,尽可能用双手捂盖我的裸体,——站在那儿的是
田中先生。我难为情死了。
   “那边一定就是你们的醉醺醺房子,”他说,“那儿那个男孩像是杉井。他可
真忙着呐!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子是谁啊?
   “噢,也许是我姐姐夏子,田中先生。我在这里等着他们走开。”
   田中先生双手兜着嘴喊叫了一声,我听见杉井沿着小路跑掉了。我姐姐一定也
跑掉了,因为田中先生告诉我现在可以回家穿衣服了。‘你见到你那个姐姐,”他
对我说,“我要你把这个给她。”
   他递给我一个包在宣纸里的一块东西,样子像是个鱼头。“这是中国草药,”
他对我说,“要是三浦医生说这没用,别听他的。让你姐姐把药掺在茶里,能使你
母亲止痛。这是很贵重的药。千万不能糟蹋掉。”
   “那样的话,我自己来做好了,先生。我姐姐不怎么会煮茶。”
   “三浦医生告诉我,你母亲病了”,他说。“现在你告诉我,你姐姐连煮茶都
不牢靠!你父亲又这么老,你将来怎么办,小千代?就说现在,谁来照管你呢?”
   “这些日子,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的。”
   “我认识一个男人。他现在已经老了。不过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父亲死
了。就在第二年,他母亲也死了,他哥哥跑到大阪去了,丢下他一个人。听起来有
点像你,是不是?”
   田中先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暗示我不必害怕表示不同意。
   “啊,那个人的姓名就是田中一郎,”他接着说下去。”是的,就是我,……
虽然我当时的名字是森原一郎。我十二岁那年给森原家收养了。我长大了些,就同
这家的女儿结了婚,有了继承权。现在,我帮着经营这家水产公司。你看,我的结
局挺好。也许你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我瞧了瞧田中先生的灰发,他眉间的绉纹就像是树皮上的凹槽。依我看来,他
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懂的事情我永远懂不了,他的气派我也
永远学不来,还有他那件蓝色的和服也是我永远不会拥有的好衣服。我坐在他面前,
光着身子,屁股坐在泥地上,面孔很脏,头发乱七八糟,浑身都是池塘里的腥水味。
   “我想不会有人收养我的。”我说。
   “不会有人?你是个聪明孩子,是不是?把你家的房子叫做‘醉醺醺的房子’。
还说你父亲的脑袋像个鸡蛋!”
   



   “就像是一个鸡蛋呀!”
   “这么说法,再聪明不过了。现在,小千代,做事去吧。”他说,‘你要吃饭
了,对不对?也许,你姐姐在做汤,你就可以躺在地上,喝她溅出来的汤好了。”
   XXX
   从那一时刻起,我一直在幻想田中先生会收养我。在这期间,我有时会忘记我
的苦难。我设想,要是有人让我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我一定立刻抓住这样的机会。
我心烦的时候,常常回想起母亲生病以前的模样。我四岁的时候,村子里过盆会节,
一年之中的这一天,要把死去亲人的魂接回来。在坟场做了几夜道场之后,在屋门
口点上火,把鬼魂指引回来。盆会节的最后一天,我们聚在神道菩萨庙里,这个小
庙就在一个小山顶上,俯瞰着入海口。小庙一进门有一片空地,那天晚上,树丛间
拉着绳子挂满了许多彩色纸糊的灯笼。母亲和我同村里的人一道跳舞,有人敲鼓,
有人吹笛。后来,我困了,母亲把我搂在膝盖上,在空地边上歇着。忽然,从峭岩
那边刮来了大风,一只灯笼烧起来了。我们眼瞧着火烧断绳子,灯笼掉了下来,风
又把它卷起,朝着我们吹过来,灯笼后面还拖着一条黄色的尾巴,那是升到天空去
的纸灰。这个火球看来已落到地上了,可是母亲和我当时觉得它是朝我们飞来的。
我感觉到母亲放开我,伸出双手去火焰中掐碎它。一时间,我的身上满是火星和火
苗,不过灯笼碎片都被吹进树丛中彻底燃烧掉了,没有一个人——甚至是我母亲—
—受到伤害。
   XXX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的收养幻想有了足够时间成熟起来。一天下午回到家中,
发现田中先生正同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小桌旁。我知道他们还在谈什么要紧的事情,
因为我跨进门槛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我愣住了,听他们在讲:
   “那么,坂本君,你对我的建议怎么想?”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亲说。“我没法想象女孩子家住到别处去。”
   “这我懂,不过,她们的生活会好得多,你的生活也会好得多。等明天下午他
们来到村子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田中先生立起身来要走。我假装我是刚进来的,所以才在门口碰上
了。
   “我跟你父亲谈了你的事,小千代,”他对我说,“我住在山那边的千鹤镇,
比养老町大。我想你会喜欢它的。明天你能同夏子小姐一起去吗?你们会见到我家
的房子,认识我的小女儿。也许你们能过一夜?只一夜。然后我送你们回家。你看
怎么样?”
   我说那可太好了。我尽量装出只听到一个平常建议的样子。可事实上,我脑袋
里就像发生了一次爆炸。我的思绪都碎成了片,几乎拢不起来了。当然,我身上有
一部分很想我母亲死后我能被田中先生收养;另一部分又觉得很害怕。我觉得自己
有想住到别处去的想法太可耻了。田中先生走后,我故意在厨房里忙着,不过我觉
得也有点像夏子了,明明是眼前的东西却看不见。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最后听
到父亲的打鼾声,我还当是叫唤我呢,我立刻脸红了。我定了定神,朝他那边望去,
只见他手还缠在网上,可是人站在进后屋的门口,我母亲躺在后屋里,太阳照在床
上,一张床单盖着她,床单就像是她的皮肤。
   XXX
   第二天,为了准备到村子里去会见田中先生,我在我家的浴缸里泡了一阵小脚
踝,仔细地搓了搓。这口浴缸原先是什么人扔在村子里的一台旧蒸气机锅炉,顶上
锯掉了,锅身衬着木条。我坐在缸里好长时间,眺望着大海,觉得很了不起,因为
我一生中头一次就要离开我们的小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夏子同我到了日本沿海水产公司,见到渔夫们正在把收获的鱼卸到码头上来。
我父亲也在其中,用他那副瘦骨嶙峋的双手抓起鱼来往筐里扔。一会儿,他见到了
夏子和我,便用袖子抹了抹脸。他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更笨拙些。人们把装满鱼的
筐子码在田中先生的马拉货车的后半部。我爬到车轮上去看。大多数情况下,亮晶
晶的鱼眼睛瞪着,可也有一些只在动动嘴,在我看来,像是在喊叫。我想安慰他们,
对它们说:
   “你们要到千鹤去了,小鱼啊小鱼,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不清楚对它们讲出实情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田中先生终于来到大街,让夏子和我上了马车同他一道坐到了凳上。我坐在中
间,足够触摸到田中先生的和服。这使我感到脸红。夏子直瞪瞪地看着我,什么事
情也没有觉察到,仍旧是平常那副木然的表情。
   一路上我常常回过头去看那些在筐里滑来滑去的鱼。我们翻过山脊的时候,车
轮咯上了一块石头,马车立刻往一边倾斜。一条海鲈鱼从筐里摔出来,掉到地上,
看样子活不成了。瞧见它掉下来,喘着气,我就忍受不了。我含着眼泪转过脸去,
尽量不想让田中先生见到,可倒底还是让他见到了。他拣回了那条鱼,我们重新上
路后,他问我是怎么回事?
   “那条可怜的鱼!”我回答说。
   “你像我的太太。她见到这些鱼的时候,鱼大都已经死了,可是她要是烹螃蟹
或者别的什么活的东西,她就泪眼汪汪地唱歌给它们听。”
   田中先生教我唱一支小歌——其实只是一种祈祷——我猜想是他太太编出来,
唱给螃蟹听的,不过我们把螃蟹换成了鱼:
                   小鲈鱼啊小鲈鱼!
                  快去你的极乐世界!
   然后他又教了我另一支歌,一首我未听到过的摇篮曲。我们对着一条比目鱼唱,
这条鱼躺在后座鱼筐里,鱼头两侧各有一只钮扣大的眼睛,鱼头还在那里摆动。
               睡吧快睡吧,我的好比目!
                 大家都已经睡着——
                 小鸟睡了,小羊睡了,
                 花园、田野都已寂静。
                       今晚的星星
                 谁把它的金色的光亮
                 从窗口照满你的全身!
   我们又在山脊上颠簸了一程,山下的千鹤镇进入了我们的眼界。那天的色调是
黄灰色的,什么东西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这是我看到的养老町外面世界的第一
眼,我要看仔细。我见到了入海口周围的小丘之间有许多茅草顶的房子,后面就是
金属颜色的大海,被一些白色的碎片分割着。离海远一些的地方,景色比较吸引人,
可是有一条火车轨道从中穿过,像一个疤痕。
   千鹤只是一个既肮脏又气味难闻的小镇。甚至那边的大海也恶臭难闻,似乎海
里的鱼都已经腐烂了。码头脚下,烂菜叶子上下浮动,就像我们的入海口那儿的水
母。渔船都是刮坏了的,有些木板已经断裂,我觉得就像是它们之间打过一场仗。
   夏子和我在码头上坐了好一会儿,田中先生才来领我们进日本沿海水产公司,
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弥漫着再强烈不过的鱼内脏味,我们仿佛真的走进
一条大鱼的体腔内来了。走廊尽头,我惊讶地看到一间办公室,对我这个九岁娃娃
来说,已觉得是很可爱的了。进门后,夏子和我光着双脚站在滑兮兮的石板地上。
前面,隔着一步,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也许这个景象给我印象最深;地面高出
一层,使一切东西看起来更宏伟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房间,
——尽管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好笑:日本海边一个小镇上一家渔业批发商的办公室
居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
   平台上的躺椅里坐着一位老妇人,见到我们就起身走到边沿,跪了下来。老妇
人的年岁很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想你不会见过另一个这么烦躁不安的人的。
她要是不在抚平她的和服,那就在抹去眼角的什么东西,或者擦擦鼻子,还一刻不
停地叹着气,似乎总在感到非常遗憾,有那么些烦琐事老做不完。
   田中先生对她说:“这是小千代同她的姐姐夏子。”
   我浅浅地鞠了一躬,“烦躁夫人”点了点头作为回礼。然后她叹了口长气,举
起一只手来摸她脖颈上的一块硬皮斑。我情愿眼睛望着别处,可是她的目光紧盯着
我。
   “那么,你就是夏子小姐了,是不是?”她这么说,可是脸朝着我。
   “我是夏子”,我姐姐说。
   “你是哪年出生的?”
   夏子弄不清烦躁夫人究竟问的是哪一个,所以我就回答说:“她是牛年出生的。”
   老妇人伸出手来,用手指头拍拍我的脑袋。她的方式很特别,几次用手指戳我
的下巴。我明白这是一种抚爱,因为她的脸色很和气。
   “这一个相当漂亮,是不是?这么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看得出她很聪明,看
看她的额头就知道了”。她转过身去看我姐姐,说:“噢,噢,牛年生的,十五岁,
金星,六,白,嗯……走近一点。”
   夏子照吩咐走近一步。烦躁夫人开始端详她的脸,不但用眼睛看,还用指尖摸。
她用了长长时间从不同角度细看夏子的鼻子和耳朵,她捏了几次耳垂,然后咕哝一
声,表示夏子看完了,转身对着我。
   “你是猴年的。我看你的模样就知道是猴年的。你的水有这么多!八,白,土
星。你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姑娘。走近点。”
   现在她又把程序重复一追,捏我的耳朵,等等。我心想她就是用这些手指刚挠
过脖子上的硬斑的。不久,她便站了起来,跨到我们所站的石板地上来。她费了一
会工夫才把扭曲的双脚穿进草展,然后转过身子去朝田中先生瞧了一眼,田中先生
似乎立刻领会了,他走出屋子,把门关上。
   烦躁夫人解开并脱去夏子所穿的上衣,摸摸夏子的胸脯,看看腋下,把她转过
身去看她的后背。我惊呆了,几乎不敢去看。我当然在以前见过夏子裸身,可是烦
躁夫人这么着把她的身体捏来捏去,瞧上去比夏子为杉井家的男孩子把浴衣卷上来
更难看。后来,烦躁夫人已看了个够,又唤夏子把裤子褪下来,上上下下地看,又
把夏子转过身来。
   “脱掉裤子”,她说。
   我从没见过夏子这么难为情的,呆了一会儿,她跨前一步,让裤子落在滑兮兮
的石头地上。烦躁夫人接她的双肩,让她坐在平台上。夏子是彻底裸着,我想她也
同我一样,猜不出为什么要让她坐在这里。可是还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刹那间,烦
躁夫人就用双手按在夏子的膝头上,朝外掰开。她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夏子两腿之
间去。此刻,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我想,夏子一定是拒绝来着,因为烦躁夫人喊
了一声,立刻我又听到一记响亮的拍打声,烦躁夫人在拍打夏子的大腿——那是后
来我从留下来的红痕才知道的。一会儿,烦躁夫人完了事,告诉夏子可以穿上衣服
了。夏子在穿衣服的时候,打了一个大喷嚏。她也许还在哭泣,可是我不敢去看她。
   下一步,烦躁夫人直冲着我来了,一会儿,我的裤子也褪到了膝盖上,上衣也
像夏子那样被脱去。我的乳房还未发育,不消老妇人抚弄了,她看看我腋下,也让
我转个身,让我坐在平台上,把我的裤子拉掉。她想干什么,我害怕极了。她想分
开我双腿,我也一定会像夏子那样被打。我喉咙发干,忍住眼泪。她用一根手指伸
进我双腿中间,让我觉得被捏了一下,不由得喊了一声。她告诉我可以穿衣服了,
我感到就像是一道水闸一下子把整条河流都截住那种感觉。不过我害怕夏子和我如
果像小孩子那样哭起来的话,田中先生会不高兴的。
   “两个小姑娘都是健康的”,烦躁夫人对此时已回到屋里的田中先生说,“非
常合适。两个人都是处女。年岁大的这个水太多,可是年岁小的这个也有很多水。
也漂亮些,你说呐?她姐姐同她一比就像个农妇!”
   “我相信她们都能吸引人的,”田中先生说,“我们出去边走边谈怎么样?女
孩子在屋里等一等。”
   田中先生拉上门,我转过脸去见夏子坐在平台边沿上,双眼望着天花板。由于
她面孔的形状,眼泪淌下来就要流到鼻梁上,我见到她这副悲伤的样子禁不住哇哇
大哭。我感到发生的这一切大卑鄙了,我用上衣角给她擦了擦泪。
   “那个可怕的老太太是什么人?”夏子问我。
   “她准是个算命的。也许田中先生想尽可能了解我们……”
   “可是她瞧我们为什么用这么可怕的办法!”
   “夏子姐姐,你还不懂吗?田中先生想收养我们。”我说。
   夏子听到这话,就眨起眼睛来了,像是有一只小虫爬进了她的眼睛。“你在说
些什么?”她说,“田中先生是不会收养我们的。”
   “父亲这么老了……现在母亲又病了。我看田中先生关心我们的将来。再也没
有别人关心咱俩了。”
   夏子站着,很激动。立刻,她把眼睛眯了起来,我猜她在艰难地使自己相信离
开醉醺醺的小屋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渐渐地,她的脸色放松下来,她又坐到了平
台的边上。一会儿,她仔细瞧着屋子里的陈设,好像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谈过什么事
情。
   XXX
   田中先生的房子在镇边一条小路的尽头。四周一片松树林,味道同我们在海边
的家闻到海洋的味道一样强烈,我一想到大海的味道,宁可换另一种味道。这座房
子比养老町任何一座房子都要大,带着大屋顶,像我们村里的庙。田中先生走到门
口,把鞋脱下,有个女佣走来把他的鞋放到架子上。夏子和我没有鞋子可脱。我正
要进屋,感到什么东西打在我的腰上,一只松果掉在我双脚中间的地板上。我转过
身去,见到一个和我同年龄的小姑娘,梳着很短的短发,跑过去躲在一棵树后面。
她偷偷地瞧我,朝我抿着嘴笑一笑,跑开了,又回头看看我会不会追上去。说来奇
怪,我还从来没有会见另一个小姑娘的经验。当然我认识村里的女孩子,但我们都
是一起长大的,从来没有过“会见”这种事情。久仁子——那就是田中先生的小女
儿的名字——从我见她的最初一刻起,对我就这么好,我想这使我从一个世界转到
另一个世界来更容易些了。
   久仁子的衣服比我好多了,她还穿草展。可是我在农村长大,光着脚就能在林
子里奔跑。我在游戏房子面前赶上她。这游戏房子是用一棵枯树上锯下来的树枝搭
起来的。久仁子用石块、松果叠成几个房间。在一个房间里,她假装给我斟上茶;
在另一个房间里我俩轮流护理她的一个玩具娃娃——名叫太郎的小男孩,其实不过
是一个帆布袋子里塞满了土。据久仁子说,太郎喜欢陌生人,但很怕蚯蚓,正好巧
合,久仁子也怕蚯蚓。我们遇到蚯蚓的时候,久仁子一定要见我用手指把蚯蚓拣走
才行,否则,太郎会大哭起来的。
   我很高兴能像一个姐姐那样保护久仁子。事实上,这些大树和松树香味——甚
至包括田中先生在内——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再作什么对比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
田中先生这里的生活同养老町的生活,差别如此巨大,就像你闻到做菜时的全部香
味同只吃一口美食之间的差别。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在井边把手脚洗干净,然后走进屋子,围着一张方桌坐在
地板上。我见到食物的热气直升到头上高高的房椽子,还有电灯照亮着我们,简直
太迷人了。屋子里亮得吓人,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很快,仆人把晚饭端上来
了——烤威海鲈鱼,泡菜,汤,米饭——可是我们正要开始吃饭时,电灯熄灭了。
田中先生哈哈大笑,看来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几个仆人赶快点燃挂在三角架上的灯
笼。
   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多说话。我本期望田中夫人会显得高兴一些,但她就像是
夏子的老版本,只除了她还不时微笑。饭后,田中夫人同夏子玩一种游戏,田中先
生站起身来,吩咐女佣把他的和服取来。不一会儿,田中先生就走了;又过了不一
会儿,久仁子招手示意我跟她一块出去。她穿上草展,把一双多余的借给我穿。我
问她去什么地方。
   “别作声”她说,“我们去跟着爸爸。他每次出去我都跟。这是件秘密。”
   我们走过小路,转到去千鹤镇的大街,同田中先生隔一段距离。几分钟后,我
们走过一些房屋,久仁子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一条小街上去。我们来到两座房子
中间一条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扇纸糊的窗户,里面透出亮光来。久仁子捅开一个小
洞往里看。她在窥探时,我只听见笑声、说话声,还有人在弹拨着三弦琴吟唱。后
来,久仁子让到一边,叫我去看。屋里有一张幕挡住视线看不见半间屋子,但可见
到田中先生同三四个男人坐在垫子上。他旁边一个老头正在说故事讲如何让年轻女
人爬梯子,好朝上从袍子里面看进去,每人都哈哈大笑,只有田中先生不笑,他一
直在凝望着我看不到的另半间屋子。一位穿和服的老妇人给他送来一只玻璃杯,他
举着杯子,老妇人给他斟上啤酒。我觉得田中先生就像大海里的一个岛屿,别人都
爱听那个故事(包括斟啤酒的老妇人在内),唯独他仍凝望着桌子的那一头。我转
过头来,间久仁子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茶馆,”她告诉我,“那儿有艺妓侍候。我爸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我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女人倒酒,男人不是在唱歌就是讲故事。最后每个人都
喝醉了。”
   我又回转身去朝洞里望,正好见到一个身影闪过来,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眼前。
她的头发上颤悠悠地插着一把绿色的柳树花,身上一套粉红色的和服,上面有白花
图案。腰中系一条橙色与黄色的饰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养老町的
女人穿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件棉袍,或一件亚麻布袍,带一点靛蓝色的图案。这个女
人的衣服很漂亮可是本人并不好看。她的牙暴在嘴唇外面,头是窄窄的,使我纳闷
是不是她小时候脑袋被两块板夹过。你也许会以为我这么形容她太残酷了,不过我
敢打赌,决不会有人说她是美丽的。田中先生的目光总盯在她身上,就像一块布片
被一只钩钩住。别人还在大笑,只要他还在注视着她,而当她跪到他身边给他斟几
滴酒时,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似乎两人相处很融洽。
   久仁子又去窥视了一次,然后我们两人回到她的家,一同坐在松树林边上的浴
缸中。满天星光灿烂。我希望能长时间地坐在这里,回想一天来所见到的东西,以
及我正面对的各种变化……但是久仁子在热水里一泡就困了,仆人们很快来帮我们
爬出浴缸。
   久仁子和我在夏子旁边的被褥上躺下时,夏子已经在呼呼大睡。我们三个人须
挤在一起,手臂缠到一起。一种温暖的快乐的感觉开始在我体内膨胀,我对久仁子
耳语说:“你知不知道我要来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以为这个消息会使她震惊得
大睁眼睛或者干脆坐起来。可是她连醒都没有醒。她哼了一声,不一会儿她的呼吸
既温暖又有湿气,带着熟睡的咕咕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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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可以pm我,我再贴~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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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酱紫太辛苦鸟,亲还是给锅连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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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继续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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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raystar于2005-09-15 00:36发表的:
梦游酱紫太辛苦鸟,亲还是给锅连接吧
[s:303]  [s:303]  [s:303]  [s:303] 找不到阿找不到阿~~~~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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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到家来,方知母亲比我走的那天病更重了。也许只是我记不清那天的实际情
况了。田中先生的屋子满是烟草味与松树味,而我们的屋子满是母亲生病的气味,
我无法形容出来。夏子中饭后就到村里干活去了,因此杉井夫人来帮我给母亲洗澡。
我们把她带出屋子,她的胸骨骨架比肩架更宽,眼白也是雾濛濛的。我尽量回想从
前她健康强壮的时候同我一起沐浴,热气从我们俩人白白的皮肤上升起,我们就像
是两根烹煮的小萝卜……想起这些才能忍受现在这光景。我觉得没法想象我还用石
头去搓过这个女人的背,她的皮肤比夏子的皮肤更结实、更光滑。可是这个女人有
可能在夏末就会死去。
   当晚,我躺在被褥上,试图从各个角度来描画出整个困扰人的环境,尽量使自
己相信,事情总会好的。一开始,我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怎么生活?即使我们
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那么,我们自己这个家还存在吗?最后,我判
断田中先生不但会收养姐姐和我,还会收养我父亲。毕竟不能期望我父亲一个人过
活。那些星期以来,我再也不能一躺下来就睡着,总在思索,设法使自己相信收养
全家会成为事实,这样才能睡着,其结果是一夜睡得很少,明早起来眼睛发乌。
   一天上午,夏日当空,我正从村子里采撷一篮茶叶回家来,听到身后一阵悉索
声。原来是杉井先生(田中先生的助手)从山路跑上来。他赶上了我,好不容易接
上气,边喷着气边握着腰,似乎他是从千鹤镇一路跑来的。他像一条鲷鱼那样发红、
发亮,虽然天气还不到最热的时候。他说:
   “田中先生要你同你姐姐……下村子去……越快越好。”
   我本来就觉得有点怪,我父亲清早没有出去打渔。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日子就在今天。
   “我父亲呢?”我问,“田中先生有没有提到他?”
   “你甭管啦,小千代,”他对我说,“去把你姐姐找来”。
   我不喜欢这样,不过我还是跑回家,发现父亲坐在桌旁,用一根手指的指甲在
抠挖桌板缝里的污垢。夏子正把一些炭条扔进炉里。好像两个人都正在等待有什么
可怕的事要发生。
   我说:“父亲,田中先生要夏子同我到村里去。”
   夏子把围裙解下来,挂在一个木撅上,就走出门去了。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只
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夏子刚才站着的地方。然后,他的目光重重地落在了地板上,
点了点头。我听见母亲在后屋从睡梦中喊叫起来。
   我赶上夏子的时候,她都快进村了。几个星期以来,我都在想到这个日子,可
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感到这么吃惊。夏子似乎不理会到这条路同她以前所走的
路是完全不同的。她连手上的炭黑也不洗掉,当她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抹时,便在脸
上留下了黑印。我不想她在这种情况下会见田中先生,因此赶上去替她抹干净,正
像母亲常做的那样。夏子把我的手推开。
   在日本沿海水产公司门外,我向田中先生鞠躬,祝他早晨好,本希望他见到我
们会高兴,却不料他特别冷淡。我想这一定是最初的线索,暗示今后不会像我想象
的那么顺当。他领我们走到马拉货车旁,我判断他也许要把我们拉到他家去,他的
妻子和女儿都会在屋子里,他向她们宣布收养我们的决定。
   “杉井先生同我要在前面坐,”他说,“你同志津子小姐最好坐到后面去。”
他说的是“志津子”。我觉得他把姐姐的名字弄错是很无礼的,不过夏子本人并不
在意。她爬进后座坐在空筐的旁边,一只手搁在滑腻的木板上。后来就用这只手去
赶脸上的苍蝇,又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发亮的痕迹。我不能像夏子那样对滑腻的东西
毫不在乎。我不想别的,只想着身上的腥味,我要是能到田中先生家里先把双手洗
干净甚至换一身衣服,我该有多满足啊!
   一路上,夏子和我都没有说话,直到到了山脊,能眺望千鹤时,她忽然叫起来:
   “火车。”
   



   我望过去,见到不远处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黑烟顺着风飘,使我想到一
条蛇被扒下皮。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想对夏子说说,可是她不感兴趣。我在
想,田中先生一定会欣赏我的想象的,久仁子也会的。我决定等到了田中家就对他
们俩个人说说。
   后来我突然发现我们根本不是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走的。
   几分钟后,马车停在了镇外火车轨道旁边的一条土路上。那儿站着不少人,包
裹和柳条箱堆在四周。在那儿,人群边上,正是烦躁夫人,旁边有一个穿一套僵硬
和服的瘦长男人。这个男人有一头软软的黑发就像是猫的毛,一只手上提着一个衣
包。他给我的印象是要离开千鹤,尤其是旁边的那些农夫和渔民都带着柳条箱,有
一位驼背老太太还背着一袋甘薯。烦躁夫人同这个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朝我们瞅
了瞅,我立刻发现这人使我害怕。
   田中先生把我们介绍给这个人,此人姓别府。别府先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
近来瞧瞧我;看来夏子让他心烦。
   田中先生对他说:“我从养老町把杉井带来了。你要让他来帮忙吗?他了解这
两个姑娘,我可以放他一两天假。”
   “不,不用,”别府先生说,摆摆手。
   我当然没料到会这样。我问我们去什么地方,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只好自己来
找答案。我判断一定是烦躁夫人说了我们什么话,田中先生不高兴了,而这个古怪
的瘦长个子别府先生打算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给我们更全面地算算命。之后,我们
再到田中先生家里去。
   正当我用这些想法尽量安慰我自己的时候,烦躁夫人装出一个笑脸,把夏子同
我领到土站台以外稍远处,别人都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地方,她立刻变了脸,说:
   “现在听我说。你们都是调皮的女孩子!”她朝四下看看,确信无人在观望,
便击打我们的头顶。她并没有伤着我,可是我吓哭了。“要是你们做出什么让我难
办的事情,”她接着说,“我要你们付出代价的!别府先生是个厉害的人,你们一
定要听他的话!要是他让你们爬到火车座位下面去,你们就照办。懂吗?”
   从烦躁夫人脸上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应当回答她,否则她就会伤害我。可是我
惊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候,她已经伸出手来使劲拧我的脖子,我甚至都
辨不清是脖子的哪一部分。我觉得就像是跌进了一个满是怪物的木桶,怪物在我身
上浑身乱咬,我听见自己在啜泣,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田中先生站到了我身边。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说,“要是你们还有什么话对这两个孩子讲,就当我
面讲。不许你们待她们这个样子。”
   ‘当然有许多事情要谈。不过,火车就要来了,”烦躁夫人说。这倒是真的,
我能见到火车正在拐弯,离此地不远了。
   田中先生领我们回到站上,农民和老妇人都已在拎上自己的行李。不久,火车
在我们面前停下。穿着僵硬和服的别府先生插在夏子和我的中间,握着我们的肘,
领我们进了车厢。我所见田中先生在说话,可是我心太乱了、太沮丧了,没有注意
听他说些什么。我听了也不会相信的。也许就是这类话:
   “我们会再见的!”
   或者:
   “等等!”
   甚至或许是:
   “行了,咱们走吧!”
   我从窗口看出去,见到田中先生朝他的马车走去,烦躁夫人用双手到处抚拭她
的和服。
   过了一会儿,我姐姐开口了:“小千代!”
   我双手捂着脸,说实在的,要是能做到的话,我一定会在火车车厢里大发脾气。
姐姐叫我名字的声调已经不需要再作说明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问我。
   我想她所需要的回答只是一个“是”或“否”。可能目的地是哪里对她无所谓
——只要有人明白会不会有事,当然,我是在乎的。我问瘦长个别府先生,他不理
我。他直瞪瞪地望着夏子,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最后,他的脸挤拢来,
做出一副厌恶的神色,说:
   “鱼!臭死了,你们俩!”
   他从有拉链的包里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头发。我敢肯定,他一定伤害了夏
子,不过我看得出,看到窗外田野掠过的情景一定让她更受伤害。一会儿,夏子像
个孩子那样,把嘴唇挂下来,哇地哭了。我见到她的脸在颤抖,比她打我、骂我还
难过。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位暴牙的老农妇过来给夏子一根胡萝卜,问她
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府先生回答说。
   我听了这句话立刻感到愁死了。我不敢看夏子一眼。即使是千鹤镇我们已经觉
得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至于京都,对我来说,听起来就像是外国,譬如香港,
甚至纽约——我有一次听见三浦医生说到过。我所知道的是,在东京,都把小孩养
大了去喂狗。
   我们在火车上呆了许多钟点,没有吃上一点食物。看见别府先生从他的袋里取
出一个荷叶包,里面装着混有芝麻的饭团,自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可是,他用一双
瘦骨嶙峋的手把饭团捏扁了塞进他那张小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觉得实在难以忍
受。最后,我们下了火车,到了一个大城市,我把它当作是京都,过了些时,另一
辆火车进站,我们又登上了另一趟火车。这列火车才是去京都的。车上客人比前一
趟车多得多,所以我们只好站着。到京都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我觉得腰酸背痛,
一块石头如果整天有一道瀑布冲刷它,大概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京都火车站了,但我们只看到一点点街景。使我十分惊讶的是,我瞥见许
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我从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大的城市。甚至到了今
天,从火车上见到的街景和建筑,还常常使我回想到离家初到京都那天所感到的茫
然与恐惧。
   那时,1930年前后,京都还有不少人力车。这么多人力车在火车站前排成队,
我想象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人人都必须坐人力车——其实这想象与事实相距不远。
大约有15或20辆人力车车把朝前停在那里,车夫在附近蹲着,或抽烟或吃着东西,
有些车夫干脆在污秽的街面上屈着身子睡着了。
   别府先生再次握着我们的肘领我们走,仿佛他是从水井回来,把我们当成一对
水桶。也许他认为要是一放松我就会跑掉,其实我不会跑走的。无论他把我们带到
哪里去,我情愿单独一个人被抛进这一大片街道和建筑群中,对我来说,也就像是
沉到了海底。
   我们爬进一辆人力车,别府先生紧紧地挤在我同姐姐中间。他其实比我猜测的
更瘦。车夫抬起车把,我们都往后靠。别府先生吩咐说:“富永町,祗园。”
   车夫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车猛一曳,然后就小步跑起来。过了一两个街区,
我鼓起勇气来问别府先生“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们去哪里?”
   他像是不打算回答,不过,过一会儿他说:“去你们的新家。”
   这时,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夏子在别府先生的那一边哭泣,别府先生
打了她一下,她就不敢再哭,只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不多时,我们转到一条大街上,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我几乎见不到街道另一
边的行人、自行车、小汽车与货车。我从没见过小汽车。我见过照片,我记得当时
很惊讶,觉得汽车太……“残酷”,似乎它们是在伤害人而不是帮助人。我的全部
感觉是受到了打击。货车隆隆驶过,离我们这么近,我都闻到了汽车轮胎的焦味。
我听到可怕的尖叫声,原来是一辆有轨电车驶进了
   天渐渐黑下来,我感到了害怕,不过在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头一次见到城市灯
景使我大为震惊的事情了。除了在田中先生家吃晚饭那次,我从未见过电灯。这儿,
建筑物楼上楼下的窗口都亮着灯,行人道上的人们也站立在发出黄光的街灯下边。
我甚至可以见到大街尽头的景物。我们转到了另一条街上,我头一次见到桥那边的
“南伊豆大戏院”。戏院铺瓦的大屋顶是那么宏伟,我还以为这就是皇宫。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这些木屋看起来都挤到一起,外
表大同小异,再一次使我有可能迷失的恐惧。我看到一些穿和服的妇女在小街上匆
匆忙忙地走着。对我来说,她们穿着华丽,而据我后来才知道,她们大多都是女佣。
   我们在一家门首停车,别府先生示意我下车。他跟在我身后下车。似乎这一天
难受的事情还没完,最坏的事情终于要发生。这就是夏子也想跟着下来时,别府先
生转过身去用他的细长手臂把她推回去。
   “留在那里,”他对她说,“你去别处。”
   我看看夏子,夏子看看我。也许这是第一次我们俩人完全了解彼此的感情。但
这只有一刹那的时间,因为我眼睛里已充满泪水,眼前什么东西都几乎看不见了。
我觉得身子被别府先生朝后拉;我听到女人说话声音,还引起一阵骚动。我几乎要
摔到地上,夏子则突然嘴巴大张,她见到了我身后这座房子门口的什么事情。
   我在一处窄窄的大门口,一边有口老式的水井,一边有少许花木。别府先生已
经把我拖进门去,此刻拉我站稳了。门内台阶上,一位优美的妇女刚刚把双脚套进
上漆的草展,她穿的和服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漂亮的。田中先生的千鹤镇那位龇
牙艺妓的那套和服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可是这一件是水青色的,上面还有象牙色
的曲线,摹仿水上的波浪。发着光亮的鲑鱼在浪里打滚,水面上凡是柳树枝叶碰到
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那是件真丝的绸袍,饰带也是绸的,上面还绣
着浅绿色与黄色的图案。衣服还不算是仅有的特别之处,还有她的脸上有一层厚厚
的白颜色,就像太阳光照到一面白墙上。她的头发梳成耳垂式,像黑漆那样又光又
亮,发髻上装饰着琥珀雕刻的饰物,还有一根簪子,挂着晃来晃去的银饰,人一走
动就会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头一次见到的初桃。当时,她是祗园地区最有名的艺妓之一,虽然当
时我对她们这一行还一无所知。她是个小个子女人,她的发譬的顶尖还不及别府先
生的肩高。她的模样把我惊呆了,以至忘了礼仪——还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学到多少
礼仪——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她朝我微笑,尽管不是很和气的样子。她说话
了:
   “别府先生,你一会儿能不能把垃圾弄出去?我想走我的路了”。
   门口并没有垃圾;她说的是我。别府先生说他以为初桃有足够的地方可以穿过
去。
   “你当然不在乎离她这么近啰”,初桃这么说,“可是我要是见到街这边有脏
东西,我就跑到街那边去”。
   忽然有个老妇人,身材既高,又多疙瘩,像一根竹竿,出现在她身后。
   “我不知道什么人又让你不高兴了,初桃小姐,”老妇人这么说,又示意别府
先生把我拉回街上去,别府先生照办了。然后,她走下台阶,模样怪极了——她的
臀部撅向一边,因此走路非常困难——穿过去走向墙壁上的一个小柜。她从那里取
出我以为是燧石那样的东西,还有一块有硬角的石头就像渔夫们用来磨刀的石头,
然后站在初桃的身后,用燧石敲击,那块石头撞击出一点火花碰在初桃的后背。我
感到莫明其妙。可是你瞧,艺妓是很迷信的,甚至比渔夫还迷信。艺妓在夜幕降临
后从不出门,除非有人在她背上撞出燧火,才算有了运气,不必害怕了。
   在这之后,初桃才走开,步子那么碎,像是慌慌张张地靠和服在那里一点点滑
动。当时我不知道她就是艺妓,因为我觉得比起我几周前在千鹤镇上所见到的人来,
她就像是天上的人物。我判断她一定是一位演戏的演员。我们目送着她飘然而去,
然后,别府先生在门口把我交给老妇人。他回到人力车上,我姐姐还在车上,车夫
拾起了车把。不过我没有见到他的离去,因为我满脸泪水跌跌撞撞地掉进了大门。
   老妇人一定同情于我,让我长时间地躺在那里因我的悲惨遭遇而饮泣,没有人
来碰我。我甚至听见有个女佣从门里出来同她说话,她还对女佣发出嘘声让她安静。
最后,她把我扶起来,从她朴素的灰色和服袖子内取出一块手帕擦干我的眼泪。
   “行啦,行啦,小姑娘。不必这么担心。没有人想糟塌你。”她说话有一种怪
声,同别府先生和初桃的声音一样。同我们村里的人说话很不一样,有一段时间我
听不懂她的话。可是不管怎么样,她说话比我遇到过的所有人,说话都要和气,所
以我决意按她的话去做。她让我叫她姑姑。然后,她低头朝我看,一本正经地用一
种喉音冲着我说:
   “老天爷!多惊人的眼睛!你是个可爱的女孩,是不是?妈妈一定要高兴死了。”
   我立刻想到这位妇人的妈妈一定是很老很老的了,因为从姑姑脑后的发髻看到
她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姑姑领着我穿过门径,我发现自己是走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两边各有一座建筑
物,走廊通向一个后院。有一座建筑物是一个小居所,就像养老町我们家的房子,
——两个房间都是泥土地,原来是女佣的住所。另一座建筑物是一座精巧华丽的小
房子,盖在石基上,石基下面还有一层空隙,也许会有只猫在那里瞌睡。走廊是没
有顶的,因此我觉得就像是站在一个村子里而不是一座房子里,——尤其是我还见
到后院的尽头还有一些小小的木建筑。当时我不知道,后来才晓得那是京都这个地
区典型的住处。院里的建筑给人一种另一群小房子的印象,实际上只是一间厕所和
一座双层的储藏室,楼梯在屋外。整个住所比田中先生乡下的房子小些,只能睡八
个人。也许我去了之后就睡九个人。
   这些小建筑的奇怪用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然后,我又注意到那座主屋的华丽。
在养老町,木结构都是灰色的而不是棕色的,而且受着带盐的空气的腐蚀。而这儿
的木地板与桁条都因电灯光照射发出光亮。屋门都是糊纸的拉门,有个楼梯很陡。
有一扇门正打开着,我可以见到里面有一座佛龛。这些华丽的房间都是主人一家人
住的,还有初桃,尽管我后来知道她根本不是这家的人。家里人要去后院,不走泥
土地的走廊,这条走廊只供仆人们走的,他们自有一条铺着创光木板的走廊。厕所
也是分开的,上面的家里人用,下面的仆人用。
   这些事情我大都还不清楚,再过一两天我就会知道的。当时我站在走廊上站了
好长一会儿,纳闷这是个什么地方,感到很害怕。姑姑进厨房里去了,正用严历的
语调在同仆人讲话。后来,什么人跑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和我同岁数的女孩子,提
着一个很重的水桶,以至把桶里一半的水都晃到了地上。她的身材很瘦小,她的脸
庞倒是鼓鼓的,几乎是滚圆的,我看着像是一个西瓜插在一根棍子上。她强忍着使
劲提水桶,舌头伸出嘴外,就像是瓜蒂长在南瓜上。我很快就知道了,吐舌头是她
的一个习惯。她在搅可惜的汤时吐舌头,盛米饭的时候吐舌头,甚至在系袍结的时
候也吐舌头,她的脸真是那么胖乎乎、圆墩墩地,又有根舌头拖在外面像南瓜蒂,
所以我几天之内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南瓜”,后来谁都这么叫她了,甚至多年后她
在祗园当了艺妓后,一些顾客也这么叫她。
   “南瓜”靠近我身边把水桶放下来,缩回舌头,把一绺头发从耳边撂上去,上
下打量着我,我原以为她要说几句话,可是她只一个劲地看着我,似乎她还打不定
主意是不是要咬我一口。真的,她看来饿了。后来她倾过身来对我耳语道:
   “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我想最好不说我是从养老町来的,她的发音是那么怪,我敢断定她一定不认识
我们的村名。我只是说,我刚刚到。
   “我还以为我不会见到和我同年龄的姑娘了呢,”她说,“不过,你的眼睛是
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姑姑从厨房里出来,她把“南瓜”喝走以后,提起了水桶,还有
一些布片,领我去到庭院里。庭院里长满苔藓,很漂亮,有一条石砌小径通往后面
的储藏室,不过气味难闻,因为一边有一排小厕所。姑姑让我把衣服脱下。我害怕
她也许也要像“烦躁夫人”那样对待我,却原来也只是把水从我肩头泼下来,用破
布擦我的身子。之后,她给了我一件袍子,只是一件深蓝色的有简单图象的粗布袍
子,不过当然这比我从前穿的衣服已经好得多。一位老妇人后来才知道是做饭的,
带着几个年岁大些的女佣,从走廊走过来瞧我。姑姑对她们说,有的是时间,改天
再来看,把她们都打发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了。
   “现在,听我说,小姑娘,”姑姑对我说,这时其他人都已经走开了。“连你
的姓名我都不想知道。上回来的姑娘,妈妈和奶奶都不喜欢她,她只呆了一个月。
我上了岁数了,也不想记那么多名字,等到她们决定收留你再说。”
   “她们要是不要我,怎么办?”我问。
   “对你来说,最好是她们肯收留。”
   “我能不能问问,夫人……,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是艺妓馆”,她说。“就是艺妓住的地方。要是你很努力,你会长成一
名艺妓。不过你别想过几个星期就成了,你得听我的话,妈妈和奶奶一会儿就要从
楼上下来看你了。最好让她们看了喜欢你。你要做的事就是向她们鞠躬,腰弯得越
低越好,不要用眼睛去看她们。那位更老些的,我们大家都称她奶奶,她可是一辈
子都瞧不上什么人的,所以,不要去管她说些什么。如果她向你提一个问题,看在
老天爷份上,不要去回答她!我来替你回答。你要仔细留意妈妈,她不坏,不过她
担心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去弄清她担心哪件事,已经听到从前厅传过来响声,立刻见到两
位妇人飘然而至。我不敢去看她们。不过从我的眼角所能见到的,让我想到溪水上
飘着的两捆华丽的丝绸。一会儿,她们就飘到了我面前,停了下来,抚平各自的和
服,直到膝部。
   “梅子!”姑姑喊——那是厨子的名字。”给奶奶沏茶。”
   “我不要茶。”我听到一个发怒的声音。
   “啊!奶奶,”有个刺耳的声音在说话,我猜测是妈妈。“您不必喝。姑姑只
想让您舒服一点。”
   “我这一身骨头还有什么舒服。”老妇人咕咕哝哝。我又听到她屏着气在说些
什么,姑姑插进来了:
   “这是新来的女孩子,妈妈”,她说着,向我略挥了挥手,我估计是让我鞠躬。
我双膝并拢,深深一鞠躬,直闻到了从地基底下逸出来的霉味。接着听见妈妈的声
音在说:
   “站起来,走近点。我要看看你。”
   我原想我走近她身边,她一定要说什么来着,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饰带
上取下一杆旱烟袋,顶端有个金属的锅,烟杆是一根长长的竹子做的。她把烟袋锅
放到一边,再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装着拉链的绸袋,从中取出一撮烟丝。她用她小小
的薰成烤甘薯色的手指头把烟丝装进烟锅,把烟管搁进嘴里,从一只小巧的金属盒
里取出一根火柴点燃了它。
   这会儿,她才第一次仔细瞧着我,一边喷吐着烟,老妇人在一旁叹着气。我觉
得我不该直对着妈妈看,不过她的脸让烟云挡着,使我想起地震喷出来的热蒸气。
我是那样的好奇,以至身不由主地抬眼去看。我越看她,越感到着迷。她穿一件黄
色的和服,上面有柳枝,带着可爱的绿叶和黄叶;那是丝质薄纱做成的,纤巧得像
蜘蛛网。她的饰带处处使我惊奇。那也是一条漂亮的薄纱织物,但是颜色较深,黄
褐色和棕色的底子,其中织着金线。我越看着她的衣裳,越不去想我是站在泥土走
廊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父母怎么样了,也不去想我今后会怎么样。
这位妇人的和服的每一个细节都足够使我忘记我自己。这时,我大吃一惊:在这身
华丽和服的领子上边,却是一张同衣服完全不相配的脸,就像我拍着一只小猫的身
子忽然发现是一只哈巴狗的狗头。这是一个丑陋的女人,尽管比姑姑年青得多,可
我决不会预料到有这么丑。原来,妈妈确实是姑姑的妹妹一尽管她们互相之间也以
“妈妈”“姑姑”相称,同艺妓馆里的所有人一样。实际上,她们不是像我同夏子
那样是亲姊妹。她们不是一家人,而是奶奶收养了她们俩。
   我站在那里发懵,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最后做了姑姑告诉我最不该做的事情
——我直直地望着妈妈的眼睛。我这么做的时候,她把烟管从嘴里取了出来,这使
她的下颚拉下来像活动天窗。尽管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应该眼睛往下看,可是她的
一双眼睛竟这么丑,使我呆住了,因此仍在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白不是
白色,而是极难看的黄色,使我立刻想到一只马桶,刚刚有人往里尿过尿,她的眼
睛是雾濛濛的,四周一圈厚厚的眼泡皮,都起着皱纹。
   我把目光降到她的嘴部,那张嘴还在张着。她的脸色乱成一团:眼圈是红色,
像鲜肉;牙床与舌头是灰色。使这张脸更可怕的是,每一颗下牙都是把锚下在牙床
的一个血池上。一定是妈妈多年来节食失败之过,后来我就清楚了。我禁不住感觉
到: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像是一棵开始要落叶的树。整个形象使我如此震惊,以至
我必须后退一步,或者打出一个嗝,或者以某种方式向她暗示我的感觉,可是突然
之间她对我说话了,仍是那种刺耳的声音:
   “你在瞧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瞧您的和服,”我对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
的东西。”
   这一定是正确的回答——如果有正确回答的话——因为她发出一点像是笑的声
音,尽管听起来像是一声咳嗽。
   “那么,你喜欢这件衣裳,是不是?”她说,接着又是一声笑或是咳嗽,我说
不准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夫人。
   “准比你想的要多。”
   这时,女佣端来了茶。趁上茶的功夫,我偷偷地看了奶奶一眼。妈妈算是胖乎
乎的,短粗手指头,粗脖子;而奶奶既老又颤。她至少老得像我父亲,不过看起来
好像她生活多年来把自己关闭在一个集中起来的可怜巴巴的状态之中。她的灰白头
发使我联想到一团缠结起来的丝线。我可以通过这团丝线看到她的头皮,她的头皮
也是可怜巴巴的,因为年岁大老,这块头皮是红色的,那块头皮是棕色的。她的皮
肤倒还没有皱起来,只是嘴是皱瘪的,那是天生就这个样子的。
   她开口之前先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像是咕咕哝哝地说:“我不是说过不要茶了
吗?”之后,她又叹气又摇头,对着我说:“你多大年纪,小姑娘?”
   “她是猴年生的。”姑姑替我答话。
   “那个笨厨子也是只猴子。”奶奶说。
   “九岁,”妈妈说,“你觉得她怎么样?姑姑?”
   姑姑站到我面前来,把我的头朝后扳一扳,看着我的脸。“她命里水多。”
   “眼睛漂亮”,妈妈说,“您见到了吗?奶奶?”
   “我觉得她傻”,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需要再有一只猴子了。”
   “噢,您当然是对的。”姑姑说,“也许她就是您说的那样。不过我看她像是
个聪明孩子,可以收养;您看看她的一双耳朵。”
   “命里这么多水”,妈妈说,“也许她会在火还没有着起来以前就闻到火味儿。
那不好吗,奶奶?您就不必再担心我们这座石头房子着火把和服都烧在里面了。”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最怕着火,比一个渴得要死的老头怕啤酒更厉害。
   “不管怎么说,她很漂亮,您觉得怎么样?”妈妈又加了一句。
   “祗园漂亮姑娘有的是”,奶奶说,“我们要的是一个伶俐的女孩子,不是一
个漂亮的女孩子。那个初桃来的时候也很漂亮,看看她有多笨!”
   奶奶说完了,就在姑姑的搀扶下朝小径往回走了。虽然我必须说,见到姑姑那
种笨拙的样子——因为她的臀部一边比另一边高耸出来许多——真难说这两个女人
哪一个走路更困难。不久我就听到前厅的拉门响了起来,开了又关上,于是姑姑又
回来了。
   “你长虱子吗?小姑娘?”妈妈问我。
   “没有。”
   “你得学会说话更有礼貌。姑姑,要好好地把她的头发梳理起来,一定要做好。”
   姑姑唤来一个仆人去拿大剪刀来。
   “好吧,小姑娘”,妈妈对我说,“你现在已经到了京都了。你得学会礼数,
要不就打你。这儿是由奶奶来打的,你一定吃不消的。我给你的劝告就是:工作非
常勤劳,不经允许不能离开艺妓馆。照我们说的去做,别找太多麻烦,再过两三个
月份也许可以开始学艺妓的本领了。我不是把你领来做佣人的。如果成了那个样子,
我就把你扔出去。”
   妈妈抽她的烟,眼睛盯着我。我不敢动弹,直到她发了话。我发现自己正在想
我姐姐这会儿也会不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可怕的地方站在另一家另一个凶恶的妇女
面前。我突然想到我可怜的生病的母亲的形象,支一只肘依靠在被子上,眼往四处
瞧,寻找她那两个女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想让“妈妈”见到我在哭,不过在我
想出办法来抑制之前,眼泪一直在注满我的眼眶。随着我的双眼蒙上薄翳,“妈妈”
的黄色和服变得越来越软,直到发出火花。然后,她喷出一口烟,烟又消逝得干干
净净。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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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那个怪地方最初的几天里,我觉得即使是我失去双臂和双腿,也要比失去家
庭和亲人要好些。我毫不怀疑,生活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我所想到的,只有困
惑与伤心,我一天一天地都在想,哪天才能重见到夏子。我现在是没有父亲,没有
母亲——甚至连以前穿过的衣服也没有了。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后,使我最吃惊
的是,我发现自己是在开始另一种生活了。我记得一次在厨房里洗碗,忽然觉得六
神无主,我愣在那里,瞧着我的双手,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洗碗的人就是我。
   妈妈对我讲过,如果我干活卖力,举止得当,几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了。我
从“南瓜”那里知道,受训就是去祗园区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茶道的课。所
有打算学成艺妓的女孩子都要在那所学校上课。我相信,等我去了那所学校就一定
会见到夏子的。因此,到了第一周的周末,我决心要像牛马那样顺从,希望妈妈早
点送我上学。
   大多数家庭杂务倒是不复杂的。早上叠被子,打扫屋子,扫走廊,等等。有时
派我去药房为厨子买痔疮药膏;或者去“四条大街”一家商店给姑姑买她最喜欢吃
的炒米花。所幸的是,像打扫厕所那样的脏活是一位老女佣去做的。但是,尽管我
卖尽了力气,也没有达到我所盼望的目的,因为每天的杂务多得做不过来,其中许
多的麻烦事都来自奶奶。
   照顾奶奶并不是由我专管——至少姑姑并没有对我这样吩咐。可是,一旦奶奶
唤我去,我就不能随便应付,因为她在艺妓馆具有最高威望。例如有一天,我正打
算端茶送上楼去给妈妈,就听见奶奶在喊:
   “那个小姑娘哪儿去了,叫她来!”
   我必须放下给妈妈的茶盘,立刻奔到奶奶的屋里,她正在那里吃午饭。
   “你不知道屋里太热吗?”我向她跪下以后,她这么对我说。“你本该进来把
窗户打开。”
   “对不起,奶奶,我不知道您感到热了。”
   “你没见我热了吗?”
   她正在吃饭,有些饭粒沾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觉得她不是太热,而是太可怜。
不过我还是立刻走到窗前去把窗子打开。正在这会儿,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围着奶
奶的饭菜打转。
   “你怎么回事?”奶奶说,挥舞筷子赶苍蝇。“别的女佣人开窗从不飞进来苍
蝇。”
   我向她道歉,说我去找个苍蝇拍来。
   “把苍蝇拍进我碗里?喔,不,不行!你就站在这里替我轰苍蝇,等我把饭吃
完。”
   这样,我就得站在那里,侍候奶奶边吃她的饭,边对我讲她的故事,说她在十
四岁那年,在一次拜月会上,歌舞伎著名演员市村左卫门(第十四代)曾经握过她
的手。等到我被允许离开她,妈妈的茶已经凉了。厨子同妈妈都向我发怒了。
   其实是因为奶奶怕孤独。即使是她上厕所的时候,也让姑姑站在厕所外面,拉
着她的一只手,因为是蹲着,怕有闪失。臭味难闻,姑姑把脖子拧过去,几乎要把
脖子拧断。没有派我这样的脏活,可是奶奶在用一把小银勺挖耳朵的时候常把我叫
去给她按摩,这种苦活你很难想象。她头一次解开领口把和服退到肩头时,我直感
到恶心,因为她双肩和脖子的皮肤疙里疙瘩,颜色腊黄,就像一支去了毛的小鸡。
后来我才知道,在她的艺妓生涯里,因为长期使用那种我们称之为“中国粘土”的
白色化妆品,其中含有大量的铅。中国粘土会有毒性的,也许部分原因是奶奶配置
不当。再者,奶奶年轻的时候,常去京都北边的温泉。本来洗温泉浴对人有益,但
含铅的化妆品很难清除,残留部分同水中的某种化学成份结合到一起,就染上一种
颜色,毁了皮肤。染上这种毛病的,不只是奶奶一个人。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你还可以在祗园的大街上见到有搭拉下来黄脖子的老妇人。
   



   XXX
   我来到艺妓馆大约三周后的一天,我去楼上收拾初桃的屋子比平常晚得多。我
怕初桃,她生活极忙碌,我也很少能见到她。她要是发现我一个人呆着,我不知道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我总是在她去上舞蹈课后,早早地上楼去打扫她的屋子。
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吩咐我做许多事,所以近午我才上楼。
   初桃的卧室是艺妓馆中最大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要比养老町任何一座房子都
要大。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这间屋子要那么大,直到有一天一位年纪较大的女佣告诉
我,现在艺妓馆只有初桃一名艺妓,可是过去是有三四名的,她们都住在这个大房
间里。也许初桃是一个人住的,可是屋子里乱得像有四个人住似的。那天我进了她
的房间,除了常有的杂志四处乱扔,梳子遗落在床垫_卜靠近小梳妆台之外,我还
在桌子下边发现有苹果核和一只空威士忌酒瓶。窗子是打开着的,风把她头天夜里
挂和服的木架子吹倒在地——也许是因为她喝醉了上床前把它踢倒了懒得再扶起来。
通常这个时候姑姑已经把和服取走了,她是在艺妓馆里负责管服装的,但出于某种
原因,今天没有这么做。正当我把衣架扶起来的时候,纸门拉开,我转过身来见到
了初桃站在门口。
   “喔,是你”,她说,“我还以为是小老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声音呢。你在
收拾我的房间!是你在整理我的那些化妆品罐子吗?你为什么老要动这些东西?”
   “对不起,小姐,”我说,“我只是擦擦灰尘。”
   “要是你碰了这些瓶子,”她说,“就会有你的气味了。那些男人就会说:
‘初桃,你怎么会有渔村小丫头的臭味呀!’我想你会懂我的意思的,是不是?不
过你最好对我重说一遍,说明你听懂了。为什么我不让你碰那些化妆品?”
   我几乎鼓不起勇气来说话。但最后我回答了她:“因为会有我的气味。”
   “这就对了!还有,那些男人会说什么?”
   “他们会说,‘喔,初桃小姐,你的气味就像一个来自渔村的小姑娘。”
   “嗯……你这么说话我有点不喜欢。算了吧。我不懂为什么渔村来的女孩子气
味都这么难闻。你那个丑姐姐那天还来这儿找你,她身上的臭味同你一样。”
   我本来是眼睛望着地下的,听到这里,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想弄清楚
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
   “你这么吃惊!”她对我说。“是不是我提到了你姐姐来过这里?她要我转给
你一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也许她想让你去找她,这样你们俩个就可以
一块儿逃跑了。”
   “初桃……”
   ‘你想要我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吗?那么,你们就等着吧。等我想好了,
我再告诉你。现在,给我出去!”
   我不敢不顺从她,但离屋前我停下脚步,心想也许能说服她。
   “初桃小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我说,“如果您心肠好,把我想知道的告
诉我,我答应再也不会来麻烦你了。”
   初桃听了这话显得很高兴,带着满脸喜悦之情朝我走来。说老实话,我从来没
见过这么一位光彩四射的女人。大街上的男人一定会把香烟从嘴里取下来,呆呆地
望着她。我想她大概是要对我低声耳语,可是,在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一下之后,竟
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告诉过你走出去,对不对?”她说。
   我呆住了,反应不过来。我一定是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去的,因为下一件事情我
清楚的是,我跌在了过道的地板上,一只手捂着脸。一忽儿,妈妈的房门滑开了。
   “初桃!”妈妈说着,把我扶了起来。“你把小千代怎么啦?”
   “她说想逃跑,妈妈。我想最好由我来替您打她耳光。您的事情太多,顾不过
来。”
   妈妈唤来一个女佣,让她取几片姜来,把我带进她屋里,让我在桌子旁坐下,
接着去接完她的电话。艺妓馆唯一的一部电话挂在她屋里墙上,别的任何人都不允
许使用的。她把听筒放在一个架子上,重新拿起来的时候,她的手把听筒握得这么
紧,我觉得话筒里的液体都快要被挤控出来,滴到榻榻米上了。
   “对不起”,她对着话筒用她刺耳的尖声说,“初桃又在打女佣人耳光了。”
   在艺妓馆的最初几周内,我对妈妈有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感情——也许就像一条
鱼对一位正在把自己从鱼钩上摘下来的渔夫的感情。也许是因为我每天只在打扫她
屋子的时候能见到她几分钟。她总在屋里,坐在桌旁,常常从书橱里取出一本帐簿
翻开来看着,一只手拨着象牙珠算盘。也许她的帐本保存得整整齐齐,可在其他方
面比初桃还更乱些。每次她把烟杆往桌上一搁,烟灰和烟草就从烟锅里跳出来,她
也从不收拾。她不让别人碰她的被子,不让别人替她换床单,所以整个屋子里有一
股被褥好久不洗的气味。由于抽烟,纸门纸窗都染上了黄色,使屋子更加幽暗。
   妈妈接着打电话的时候,一个女佣带着几片生姜进屋来,把生姜贴在初桃扇我
耳光的地方。开门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妈妈的小狗,这只小狗名叫“多久”,有一张
凶恶的脸,脾气极坏。它似乎只有三项嗜好:一是吠叫,一是打鼾,一是咬人(要
是谁想拍拍它的话)。女佣走后,多久走过来,躺在我背后。这是它的一种小阴谋,
等我不留意踩上了它,它就立刻来咬我。我开始觉得我像是一只被滑门夹住的老鼠,
置身于妈妈同多久之间。后来,妈妈挂上了电话,坐回到桌旁。她用她的那双黄眼
睛注视着我,最后说:
   “小姑娘,现在听我说。也许你听见初桃在说谎。不过她可以这么做,你不能
这么做。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打你?”
   “她要我走开,妈妈,”我说,“我太对不起了。”
   妈妈要我用京都口音重新说一遍,我觉得这种口音对我很难。我努力学着说,
使她觉得满意了,她才接下去说:
   “我想你不懂得你在艺妓馆里要做些什么。我们所有的人只想着一件事情——
我们怎么来帮助初桃成为一名成功的艺妓。甚至奶奶也一样。奶奶也许在你眼里难
以接近,其实她整天都在想怎样去帮助初桃。”
   妈妈这么说,我实在不能理解。老实说,她不可能骗得任何人相信奶奶还会帮
助人。
   “像奶奶这么德高望重的人还那么使劲帮助初桃,想想你该怎么做。”
   “是,妈妈。我会继续努力工作的。”
   “我不想再听到你惹初桃生气了。别的女孩子都让着她,你也该这么做。”
   “是的,妈妈……不过,我想再问一句行吗?我一直在想着是不是有人知道我
姐姐的下落,我想送一张条子给她。”
   妈妈有一张特别的嘴,对她这张脸来说,嘴显得太大了,并且常常张着的;这
时她来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动作,她把上下两排牙挤到一起,似乎要我好好
瞧瞧她的牙。这就是她微笑的方式——尽管最初我还不明白,直到我懂得她咳嗽声
就算是她的笑声。
   “我干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她说。
   这之后,她又干咳了几声算是发笑,便挥手示意我退出房间。
   我出了房间,姑姑正在楼上厅里等着我去干家务活。她给我一只木桶,打发我
上一个扶梯,钻到屋顶上去。屋顶一个木架上,置放着一个接雨水的水箱。雨水用
来冲刷二楼靠近妈妈卧室的马桶,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抽水马桶,即使厨房里也没有
自来水。天气干燥的时候,马桶就发臭了。我的任务就是提水去注满水箱,这样,
姑姑才能冲刷马桶。
   白天太阳把屋顶上的瓦晒得正烫,我提桶倒水的时候禁不住想到从前在海边村
子里的小池塘游泳的情景。只在几个星期以前,我还在那个小池塘里游过泳,现在
离我已经很远。姑姑还让我下来以前,把屋顶瓦缝间的杂草拔去。我眺望着沉浸在
雾濛濛的暑热中的城市,四周的小山像是监狱的高墙。什么地方一座房屋的顶下,
我姐姐大概也在像我一样干着沉重的家务活。我正这么在想念她,不留神碰撞了水
箱,箱里的水溅了出来,淌到了街上。
   XXX
   来到艺妓馆大约一个月,妈妈对我说,可以开始受训了。明天一早,我该同南
瓜一起去见老师。此后,初桃将把我带到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叫“登记处”的地
方。傍晚时分,我将观察初桃怎样化妆美容,怎样穿好和服。这是艺妓馆的一个传
统,开始受训的女孩子首先要用这种方式来拜见最有名气的艺妓。
   南瓜一听说明早要陪我去学校,她显得非常紧张不安。
   “明天你一定要一醒来就起床,”她对我说,“要是迟到了,我们就会被扔进
阴沟里去的……”
   我见南瓜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似乎眼睛还未睁开;走的时候又总是眼泪汪汪
的。事实上,她穿着木鞋从厨房窗户底下“得得地”走进去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听
到了她的哭声。她上课成绩不佳——事实上,可以说很不好。她来到艺妓馆比我早
六个月,但只在我来到前的一个星期才去上课,中午回来的时候,她总是直接回到
女佣住的房间去,不让别人看到她沮丧的情绪。
   次日早晨,我比平常醒得更早,头一次穿上了蓝白两色的学生服。其实只不过
是未绗线的棉布服,上面点缀着一些稚气的方形图案,使我想起小旅店里上浴池去
洗澡的客人所穿的浴袍。不过我一生中还从未穿过这么气派的衣服。
   南瓜带着忧虑的神色在门口等我。我正在穿鞋,奶奶就叫我进她的屋。
   “别去!”南瓜低声说,她的脸一下了嗒拉下来像是蜡熔化了。“我们又要迟
到了。我们走,就装着没听见。”
   我本想照南瓜说的去做,可是奶奶已经走到屋门口,隔着门厅朝我怒目而视。
其实,只耽误了十或十五分钟,可是南瓜已经是眼泪盈眶了。最后我们出了门,南
瓜走得飞快,我几乎跟不上她。
   “那个老太太真酷!”她说,“你给她按摩脖子以后,一定要双手伸进盐碗里
去洗一洗。”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母亲告诉我的。‘魔鬼是靠触摸散布到全世界去的。’我知道这是真的。
因为一天早上我母亲在路上同一个过路的魔鬼擦碰了一下,所以她死了。你要是不
把手弄干净,你就会变成皱缩的泡菜,跟奶奶一样。”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又有同样的处境,只要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常谈心的。可
是,家务话那么多,我们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并且南瓜吃饭还比我早,因为
她来艺妓馆比我早。我只知道她比我早来六个月,但不知她的经历,因此我问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吗?听你的口音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札幌。可是我五岁,妈妈就死了,我爸爸送我来这里投奔一个叔叔。
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到这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札幌去呢?”
   “我爸爸受了诅咒,去年死了。我不能逃走。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要是找到了我姐姐,”我说,“你可以来同我们一起,我们一块逃跑。”
   考虑到南瓜上课这么费劲,我原以为她对我的提议会很高兴的。可是她一句话
都不说。这时我们已来到“四条大街”,两个人默默地穿过这条大街。那天;别府
先生把我同夏子从火车站接下来,就走过这条热闹的大街。这会儿,还是清晨,我
只见到不远处有一辆街车,还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人。我们穿到马路对过,进入一条
窄路,南瓜停住了。
   “我的叔叔人很好,”她说,“他把我送走以前,对我说:‘有些姑娘聪明,
有些姑娘笨。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笨。你不必自作主张。我把你送到一个地方去,
你只消照人吩咐的去做就行了。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你就会受照顾。’
所以,小千代,你要是想走,你自己走吧。我就在这个地方过生活了。我拼命干活,
她们才不会打发我走。不过我情愿去跳崖,也不想当初桃那样的艺妓。”
   南瓜说到这里,顿住了。她朝我身后什么地方瞧着。“喔,老天,小千代,”
她说,“是不是让你饿着了?”
   我转过去,正好瞧见另一家艺妓馆的门口,门里边一个台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道
佛龛,面前供着一块糯米糕。我想大概这就是南瓜见到的东西了,不过她的目光是
看着地上的。一条石径,旁边有些蕨草和苔藓,通向一道小门,但我未见到有什么
东西。我把目光转到那里,大门口,就在街道的边上,搁着一根木制的烤肉叉,上
面还剩一块炭烤的鱿鱼。小贩在夜间推着小车卖烤鱼。作料的香味引起我苦恼,因
为像我这样的女佣,吃饭大都是咸菜白米饭,一天只有一顿汤,一个月吃上两次威
鱼。即使这样,地上这块鱿鱼也引不起我口馋,两只苍蝇在绕圈飞,就像它们通常
在公园里散步。
   南瓜这个女孩子,只要有条件,就会很快发胖。我曾经几次听到她肚里咕咕作
响,声音大得像一扇大门在轰隆隆地打开。我想她不至于去吃那块鱿鱼,可是我见
她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
   “南瓜”,我说,“你要是饿了,老天爷可怜见,你还是去拿那块糯米糕吧。
鱿鱼已经叫苍蝇给盯上了。”
   “我比苍蝇更需要,”她说,“再说,糯米糕是上供的,吃了有罪过。”
   她说了就弯下腰去拾烤肉叉。
   我确实生活在这样一种地方,只要是能动的东西,孩子们都会吃的。我应当承
认,我在四五岁的时候吃过一次蟋蟀,不过那次是受人戏弄。不过见到南瓜站在那
里,拿着叉子上的一块鱿鱼,上面还沾着地上的砂粒,苍蝇围着它飞……她把苍蝇
吹开,苍蝇仍不肯远去。
   “南瓜,你不能吃”,我说,“你这不就是拿舌头去舔铺路石吗?”
   “铺路石有什么不好?”她说。接下来——要不是亲眼所见,连我自己也不会
相信——南瓜跪了下去,伸出舌头,贴着路面长长地扫了一下。我震惊得嘴巴大张。
南瓜又站起身来,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用手掌抹了抹舌头,吐了几次口水,
然后咬住就鱼片,把它从烤肉叉上扯了下来。
   这片鱿鱼一定很老,南瓜从小坡一直嚼到学校大门口。我进学校的时候,胃口
一紧,因为见到这么大的花园真使人吃惊。四季常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
着一个养满鲤鱼的装饰性小池塘。小池塘的瓶颈部分置一块石板。两位身着和服的
老妇人站在石板上,撑着涂漆的伞遮挡早晨的太阳。至于院内的建筑,一开始我还
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后来才知道只有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归学校使用。那座巨大的
建筑物实际上正是兜町莲杖剧院——祗园的艺妓每年春季都在这里演出“古都之舞”。
   南瓜急匆匆地向一座长形的木屋走去,我以为是仆人的住房,却原来就是学校。
我一踏进屋门,就闻到烤茶叶的气味,至今我闻到这种味道就会肠胃发紧,似乎我
又要去受训了。我脱去鞋子,把它们就近放进一个小壁橱,可是南瓜制上了我;那
个壁橱怎样使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南瓜是女孩子当中最年轻的,必须爬上一
个梯子把鞋放在最高层。因为我是头一天才到,比南瓜更差,所以鞋子要放在她的
更上一层。
   “在爬上去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千万注意不能踩到别人的鞋子”,南瓜对我说,
尽管架上只有几双鞋。“要是你踩上了别人的鞋让人看见了,你就会挨一顿臭骂,
你的耳朵都会起疱”。校舍内部又旧又脏,我觉得像是一座没人住的废房。长长过
厅的尽头,站着六个或八个女孩子。我看她们的时候,感到一阵震动,因为我想其
中的一个也许就是夏子;但当她们转身来看我们时,我完全失望了。她们都梳着同
样的发式——艺妓学徒的发式——她们瞧着我,那种神情仿佛在说,她们知道祗园
的事情,比南瓜和我多得多。
   我们走进过厅中部一间空旷的教室,具有典型的日本风格。一面墙上挂着一块
大木板,木板上一些木极子挂着小木牌,木牌上用毛笔黑墨写着各人的姓名。我认
字、写字很差,我曾在养老町上过半日制的学校,到京都以后,每天下午姑姑教我
一个钟头,至今我还认不全木板上那些姓名。南瓜走到榻榻米上的一个小盒子跟前,
从中检出她自己的名牌,挂在一个空着的木极上。您瞧,这块木板可算是签到簿。
   这之后,我们去到其余几间课室。那天上午,南瓜要上四节课:三弦、舞蹈、
茶道、还有某种类型的唱歌,我们听做长歌。南瓜的功课成绩最差,我们该离开学
校回艺妓馆去吃早饭了,她苦恼得拧她的袍子的腰带。当我们正在穿鞋时,一个和
我们同龄的女孩子发式不整地穿过花园向我们跑来。南瓜见到她,心情
   XXX
   我们喝了一碗汤就跑回学校,南瓜才能赶上她的三弦琴课。如果你从来没见到
过三弦琴,你也许会认为是一种样子很特别的乐器。有些人称它是日本吉它。其实
要比吉它小得多,有一个细细的木把,头上有三个调弦的木极。木把连着一个木盒,
有猫皮绷着,像一面鼓。这种乐器可以拆卸开来,放进一只箱子或袋子,便于携带。
南瓜每次抓起三弦琴来调弦,总要伸出舌头,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她的听觉实在不
行,调出来的音调忽高忽低,像浪尖上的小船,不知该停在何处。很快,课室里塞
满了女孩子和三弦琴,挤得像糖盒里的巧克力。我眼睛盯着教室的门,希望夏子会
走进来,可是没有她。
   一会儿,教师进了教室。这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有一副尖嗓子。她是水木老
师,我们当她的面这么称呼她。可是水木这个姓的发音同老鼠的发音很接近,所以
我们在背后就称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跪在一个垫子上,面对大家,并不想显示一点和气。学生们同时站起
来向她鞠躬问好,她只是望学生一眼,不回一句话。后来,她望了一眼名牌,叫起
头一名学生。
   这名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前面,向老师一鞠躬,开始弹奏。只弹了
一两分钟,老师就让她停止,对她的弹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然后把扇子扣地一合,
用扇子朝那个女孩子挥了挥,示意她退下。女孩子又向老师鞠躬,表示感谢,回到
她的座位,老鼠老师又唤了一名学生。
   这样上课一个多钟头,直到叫起了南瓜的名字。我见到南瓜很紧张,事实上,
她一开始弹奏,就处处不对头。最初,老师制止了她,把三弦琴拿过去亲自调弦。
南瓜再次试弹,下面的学生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南瓜弹的是哪个曲子。
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让学生面朝前看,然后用她的扇子为南瓜打拍子。
可是这也无济于事。最后,老鼠老师又给南瓜纠正了拨弦的手法。她几乎扭遍了南
瓜的每一根手指头,想让她明白正当的拨法。可是最终老师只得放弃希望,厌恶地
松开了手,拨子掉到了榻榻米上。南瓜把拨子拣起来,满眼是泪,回到了自己的座
位上。
   在这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南瓜担心成为成绩最差的学生。这时,我们回去吃
早饭时碰到的那个发式不整匆匆跑来的女孩子走到课堂前面,向老师鞠躬。
   “别浪费时间想要来讨好我!”老鼠老师尖声朝她喊道,“你要是今天早晨没
睡懒觉,就能赶上上课时间学点什么了。”
   女孩子向老师道歉,很快就开始弹奏,可是老师不予理睬,只说:‘称天天睡
懒觉。你都不肯像别的同学那样按时到校,还怎么能希望我来教你?回你的座位上
去吧。我不想理你。”
   下课了,南瓜把我领到课堂前边,我们向老鼠老师一鞠躬。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请您耐心培育她,因为她什么
都不会。”
   南瓜并不是要侮辱我,这只是当时人们常说的客气话。换了我母亲,也会这么
说的。
   老鼠老师不说话,只把我看了又看,然后说:“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一眼就看
出来了。也许你能帮你姐姐学好功课”。
   当然,姐姐指的是南瓜。
   “每天早上尽早来挂你的名牌”,老师对我说。“教室里要安静。我决不允许
学生在下面说话!你的眼睛要盯住课堂前边。要是你能做到这些,我就尽力教你”。
   说完这话,就打发我们离去。
   课间休息,我仍在过厅寻找夏子,没有找到。我开始担心永远见不到她了。我
是如此沮丧,以至上下一节课时,老师让大家安静后便问我:
   “瞧你!你有什么心事?”
   “喔,不,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了嘴唇,”我说。为了证实这点(女孩子们
都在围着我盯着我看),我使劲咬了一下嘴唇,让它流出了血,还舔了舔。
   南瓜上别的课不像三弦课那么糟,这使我较为轻松。例如舞蹈课,学生们都能
步调一致地习舞,没有什么人动作不一。南瓜决不是一个蹩脚的舞蹈者,她的动作
中甚至还有几分优美。下一课是唱歌,这对她比较难,因为她的听觉不灵,不过好
在都是合唱,南瓜只消张张口低声哼哼,就可以掩盖她的错误了。
   每一堂课下课时,她都把我引见给教师。有一位老师问我:“你是不是同南瓜
住在同一个艺妓馆?”
   “是的,夫人”,我说,“仁田艺妓馆。”仁田是奶奶和妈妈的姓,也是姑姑
的姓。
   “那就是说,你们同初桃住在一起吵。”
   “是的,夫人。目前,初桃是我们艺妓馆唯一的一位艺妓”。
   “我要尽我的力量教会你们唱歌”,她说,“只要你们拿出劲头来”!
   教师说完这话便哈哈大笑,似乎开了一个大玩笑,然后便让我们出去。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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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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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天下午,初桃带我去到“祗园登记处”。我原以为是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却
不料只是一间榻榻米已经发黑的屋子,就在学校的二楼,屋内充满办公桌、登记册
以及难闻的烟草味。一名书记员透过烟雾瞧瞧我们,点头示意跟他进到后间。一张
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个我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男人。当时我还不知道,
他曾经是一名“相扑”摔跤手。真的,如果他去到前屋,把全身力量扑上去,所有
的办公桌大概都得粉碎。他不是一名出色的相扑手,所以不能像有些著名相扑手那
样保留退休后的地位,但他仍喜欢别人称呼他从事相扑时使用的名字:淡木弓。有
些艺妓开玩笑,就叫他淡木,这成了他的浑名。
   我们一走进去,初桃就媚态百出。这是我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她喊他:“淡
木君!”可是她的声调是这样的:“淡——木——君”,要是她在半路断了气,我
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的。
   这种声调就像是在责骂他。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立刻放下手中笔,脸颊上两块
大肉立刻耸到了耳根,这就是他微笑的样子。
   “初桃小——小姐”,他说,“你要是再漂亮一点,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说话像是在大声说耳语,因为相扑手常常互撞彼此的喉部,因此毁坏了喉咙。
   淡木弓也许有河马那样的体魄,但是穿着很雅致。他穿一件细条子和服与和服
裤子。他的职务就是要确保祗园地区流淌的全部金钱该怎么流就怎么流,并确保其
中的一滴流入他的口袋。不是说他在偷,只是制度规定如此。由于淡木弓有这么重
要的职务,所以每一位艺妓都要使他快乐方对自己有利,他也因此具有许多时间穿
着和服外出游乐。
   初桃同淡木弓谈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才谈到这次是来为我注册上学的。淡木弓
一直未正眼瞧我,这会儿才扭转他的大脑袋。过了一分钟,他站起身来,拉开纸窗
放进阳光让屋内更亮一点。
   “啊哟,我还以为我的眼睛糊弄了我”,他说,“你该早告诉我,你带来个漂
亮姑娘。她的眼睛……像是镜子的颜色!”
   “镜子?”初桃说:“镜子是没有颜色的,淡木先生”。
   “当然有颜色。那是亮灰色。你看镜子,只看到自己。可是我发现镜子有一种
美丽的颜色”。
   “是吗?这对我无所谓。我曾经见过从河里打捞出一个死人,他的舌头正同她
的眼睛一样的颜色”。
   “可能因为你自己太漂亮了,所以看别人都觉得不漂亮”。淡木弓说。他打开
登记簿,拿起了钢笔。“不管怎么样,先给这个女孩子登记上。嗯……千代,是不
是?告诉我你的全姓名,千代,还有你的出生地”。
   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映出夏子凝望着淡木弓,充满困惑与恐惧的形象。
夏子一定会在某一天来到这同一个房间;要是我必须登记,肯定她也要登记注册的。
   “我姓饭本”,我说,“我出生在养老町。您也许听到过这个地方,先生,因
为我姐姐是夏子”。
   我以为初桃一定要生我的气的,可奇怪的是她看来几乎还喜欢我提出这个问题。
   “要是她比你年长,她早该登记过了,”淡木弓说。“不过我没有遇到过她。
我看她根本不在祗园”。
   现在,我懂初桃微笑的含意了,她早就知道淡木弓会这么回答的。如果我对她
所说的她已同我姐姐讲过话还抱有几分怀疑,那么现在就毫不怀疑了。京都还有别
的艺妓区,虽然我对内情不甚明了,夏子一定在别的地方,我决心要找到她。
   XXX
   我回到艺妓馆,姑姑就带我去街上的一间澡堂。我去过那里,是年岁大一些的
女佣带我去的,她们通常给我一条小毛巾。一小块肥皂,然后蹲在砖地上洗她们的
澡,我也学她们的样。姑姑比她们待我更好些,还跪在我身旁,替我搓后背。我对
她的毫不在乎感到惊讶,她把她的一对管子形状的奶子甩来甩去,好像它们只不过
是两只瓶子。甚至有几次她还不经意地敲打我的肩头。
   



   姑姑把我带回艺妓馆,头一次让我穿上了丝绸料的和服,亮丽的蓝色,绿草镶
边,袖上和胸前则是鲜黄色的花朵。穿好后,她把我领到楼上初桃的房间。进去之
前,姑姑给了我一个严肃的警告,绝对不能让初桃心烦,更不能让她生气。那时我
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现在我很清楚姑姑为什么要这么担心了。因为,您知道,一
名艺妓早上起床的时候,是同其他妇女一样的。她的脸也许还油腻腻的,呼出来的
气,味道也不好。也许真的她还蓬头散发,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其他各方面也同
所有的妇女一样,不像是一位艺妓。只有当她当镜细心化妆之后,才会成为一名艺
妓。我不是说她只是开始像一名艺妓,而且她还开始按艺妓那样思考事情。
   进了屋,姑姑教我坐在初桃的身后,离她有一臂远,我只能从化妆台的镜中看
见她的脸。她正跪在一个垫子上,穿着一领布袍,露着肩头,手里拿着五六把不同
形状的化妆用的刷子。其中有的宽如扇子,有的像是一根筷子,头上有一撮软毛。
她转过身来,拿这些刷子给我看。
   “这些是我的刷子”。她说“你记得这个吗”?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只
贮有白色化妆品的玻璃瓶子,在空中晃晃让我瞧。“这种化妆品决不许你碰”。
   “我从来没有碰过”。我说。
   她闻了闻盖着盖的瓶子,闻了好几次,说:“是的,你没碰过”。然后她把化
妆品放下,又捡起三根小颜料棍,放在掌中让我瞧。
   “这些是用来涂暗色的。你可以看看”。我从她掌中取出一根。大小同婴儿的
手指差不多,既硬又滑,像是石头,所以在我手上没有留下痕迹。一头裹在精美的
银套里,用时可以推出来。
   初桃把颜料棍收回去,又拿出一根细条状的物品,它的一端像是烧焦的木头。
   “这是一块很好的泡桐木,”她说,“画眉毛的。这是一块蜡”。她拿出两个
纸色的半旧盒子,里面装着蜡,拿给我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给你看吗?”
   “这样我就知道您拿什么东西化妆了”,我说。
   “老大!不是的!我把这些东西拿给你看,是让你懂得,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
的东西。你真可怜!这说明仅靠化妆品是不能把可怜的千代变作美人的”。
   初桃转过身去重新对着镜子,轻声唱着歌,打开一只盛着浅黄色面霜的瓶子。
我要是告诉你,这是用夜莺的粪制成的,你是不会相信的,但确实如此。在那个时
代,许多艺妓用它来做面霜,因为人们相信这对保护皮肤很有好处,那是极贵的东
西,初桃只在眼圈上和嘴边滴几滴。然后,她又扯下一小块蜡,用手指尖捏软,擦
在脸上,后来又擦在脖子上和胸上。她数次用一块布来擦干净双手,然后用一把化
妆刷子在一碟水中蘸蘸,再去搅和化妆品直到搅成像粉笔那样的白色石膏。她就用
它来涂她的脸和脖子,只留出眼睛以及鼻子、嘴唇。如果你见到过孩子们用纸剪出
几个洞当作面具,那就是初桃现在这个样子。后来,她又蘸湿了几把小刷子,来补
填这几个窟窿。这样子,就像她是一头栽进了一只米粉缸。她的整张脸煞白,像妖
怪。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对她又妒忌,又羡慕。因为我知道,一两个小时后,男人
们便会陶醉于这张脸,而我只能依旧在艺妓馆里出汗出力,平平常常。
   这会儿,她蘸湿了一根颜料棒,擦在刷子上,呈现出红色,来抹她的双颊。我
在艺妓馆的头一个月里,已经第二次见到过化过妆的初桃;只要不被认为是无礼,
我就偷偷地看她。我注意到她染颊的颜色是常常不同的,这要看配什么色的和服。
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所不知道的是,直到数年后我才明白初桃为什么比旁
人更爱用红色来衬底。我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除非要让人想到血。但初桃
不是傻子,她懂得怎样把自己搞得美一些。
   她使用了刷子之后,还没有眉毛同嘴唇。这会儿,她像是戴着一副希奇古怪的
白色面具,这还不够,她还请姑姑替她刷白她的后颈。我一定要告诉你有关日本人
的脖子,假如你还没听说过的话。日本男子对女人脖子的感觉就同西方男子对女人
大腿的感觉一样,这已是一条定律。这就是为什么日本女人穿和服,脖领低到可见
到头几个脊椎的原故。我想这就同巴黎女人穿短裙一样。姑姑在初桃的后颈上涂了
个名叫“三条腿”的图样。这是一个戏剧性的图画,使你感觉到仿佛你是在瞧着白
色围栏有几处逐渐变细的地方裸露着未上妆的皮肤。数年后,我明白了这对男人所
引起的色欲效果;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像是女人捂着脸偷偷从指缝中窥视男人。事
实上,艺妓沿着发根留下一圈光皮肤,使她的化妆更显出是人工加上去的,更像演
摊戏时都必须戴上面具。当一个男人坐在艺妓身旁,见到她的化妆就像是戴着面具,
他就更加急不可耐地想往下见到她的真皮肤。
   初桃甩掉刷子上的水,几次从镜中看我有什么反应。最后,对我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你永远也不会这么漂亮。嗯,那是一定的”。
   “希望你知道”,姑姑说,“有些人都夸小千代是个挺可爱的姑娘”。
   “有些人就喜欢烂鱼味儿”,初桃说。说完这话,她就要我们离开她的房间,
她要换衣服了。
   姑姑同我来到楼梯口,别府先生正站在一个可以照出全身的大镜子旁边等着,
他的穿着打扮同接我和夏子到京都来的那天一模一样。我到艺妓馆的第一个星期就
知道了别府先生的职业并不是物色女孩子,而是替人穿衣服的,就是说,他每天到
艺妓馆来帮初桃穿上她华丽的和服。初桃那天晚上要穿的那套和服就挂在镜旁的衣
架上。姑姑站在那里轻轻抚拭这身和服,直到初桃来到,她身上穿着赫色的衬袍,
上面有深黄色的树叶图案。下一步的动作,我当时弄不清楚。对于一个不熟悉和服
的人,是弄不懂和服的复杂性的。但如果解释得恰当,就会明白这种穿法有什么意
义。
   一开头你就必须明白,一位家庭主妇和一位艺妓,在穿着上是完全不同的。家
庭主妇的和服,在腰部加了各种各样的衬垫,使和服的腰身绷直,其结果是身子呈
现国柱形,就像庙里的大柱子。而艺妓的和服则几乎不用衬垫,弯腰便不成问题。
家庭主妇同艺妓,首先都是脱去化妆时所穿的袍子,围绕臀部扎一根绸条——我们
叫它“裹布。”接下来穿一件短袖衬衣,系紧在腰部,然后就是衬垫,那是些用绳
子穿起来的等高的小枕头,想系在什么地方就可以随意系扎。至于初桃,因为臀部
小,柳条腰,所以她多年来穿和服的经验则是从不使用衬垫。
   到此为至,女人身上所带的那些东西,都必须藏在和服里边,不让人看到。但
是下一项,那件衬袍,可并不是平常所说的衬衣衬裤。艺妓舞蹈时,或有时甚至是
散步的时候,她也许用左手把和服的下摆提起来。这样就能使人看到膝部以下的衬
袍。你看,所以说,衬袍的质地与花式必须同和服相配。事实上,衬袍的领口就像
男人穿西服套服时露出来的衬衣领子。姑姑在艺妓馆的职务之一就是每天为初桃计
划要穿的衬袍缝上一个绸领,第二天早晨拆下来去洗干净。艺妓学徒用一个红色的
绸领,当然初桃可不是学徒,因此戴白领。
   初桃走出房间,穿戴好我已描述过的衣着——但还只是刚穿好衬袍,有个带子
系紧在腰围。此外,她已穿上了一双白袜,我们称之为布袜,袜底沿边有舒适的贴
边。这时,便准备好由别府先生来帮她穿和服了。你瞧着他干活,你就立刻明白为
什么他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了。和服的长度同穿这套衣服的主人的身高是相等的。
除非是身材极高的女人,否则都把过长的部分褶进一点藏在饰带下面。别府先生把
和服褶起一点,用根绦带系紧在初桃的腰部,但决不能有任何皱折,要是出现了皱
折,他就一定去抚平它。等他做完了,这件和服一定穿得非常的合身。
   别府先生作为一位“穿衣人”最主要的一椿事情就是系饰带。这可不是一件轻
而易举的事。像初桃所用的饰带吧,相当于一个男人身高的两倍,宽度则接近于女
人的肩宽。围裹着的身体部分,上自胸骨,下到肚脐。许多不了解和服的人以为饰
带只是系在后面,起到一根绳子的作用,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需要有五六根带
子和别针把它固定住,并有一定数量的衬垫用来组成结子。别府先生用了数分钟的
时间才系好初桃的饰带。系好后,看不到一个皱折。
   那天我在楼梯顶上看到的这一切当时还很不明白,只见别府先生以飞快的速度
系带子,打折边。而初桃则什么也不动手,只是双臂伸开,凝望着自己在镜中的形
象。我带着痛苦的妒忌心瞧着她。她穿的是一套以棕色与金黄色作底的织锦缎和服。
腰以下,有几头小鹿在深黄的秋色下相互依傍着,背景则是林地上一些金黄色的落
叶图案。饰带是梅红色的,其中织进一些银丝。当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全部穿着的
费用可能相当于一名警察或小店主的全年收入。现在看看初桃站在那里,转着身子
看她自己在无支架的长镜中的形象,你会觉得再多的钱也不能造成这么一个光彩夺
人的女人。
   留下来的事就是最后补一点化妆品以及头发上的装饰。姑姑同我跟随初桃回到
她的房间,初桃跪在梳妆台前,拿出一个细巧的漆盒,内中装有涂唇的胭脂。她用
一把小刷子把胭脂抹在唇上。那时的时尚是只涂下唇不涂上唇,使得下唇显得更加
丰满。白色的化妆引起各种奇思遐想,如果一名艺妓把上下嘴唇都涂上胭脂,她的
嘴使人看起来就像是两大片金枪鱼。所以,大多数艺妓都喜欢这种噘嘴的形状,比
较像一朵紫罗兰花。有些艺妓喜欢把嘴唇涂得更圆些。正如我所说的,那个时代的
风尚是只涂下嘴唇的,初桃的化妆正是如此。
   现在,初桃拣起刚才给我看过的泡桐木棍,用火柴把它点燃。烧了几秒钟后,
把它吹灭,用手指尖捏捏使它冷下来,然后对着镜子用这截炭画她的眉毛。画出来
的眉毛是一种可爱的柔和的灰色。下一步,她走向一个小厨,挑出几种发饰,包括
一块玳瑁,一只不平常的珍珠簪。她插上这些发饰之后,往后颈上扑一些香粉,把
这只扁平的木瓶子塞进饰带里面,以便晚些时还用到。她还把一把折扇插在饰带上,
一块手绢塞进右手袖筒里。这之后,她转过身子来对着我。她的脸上仍带着那种似
笑不笑的微笑。此时,甚至连姑姑也惊叹初桃是多么的迷人了。


————————————————————————



  第6章

   不管我们对初桃有什么样的看法,她是艺妓馆的女皇,因为我们的生活都依赖
她的收入。作为一位女皇,她的生活实在没有乐趣,每天回家很晚,“宫”内已是
一片漆黑,仆人们都已入睡。当她回家来已醉得脱不了袜子的时候,要别人帮她来
脱。要是她觉得饿了,她当然不原意亲自下厨去搞东西吃——例如茶泡成梅于,这
是她很喜欢吃的一种快餐:剩饭加腌酸梅泡在热茶里吃。实际上,我们的艺妓馆同
其他的艺妓馆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等候艺妓回家,向她鞠躬行礼,这件差使总是
落在最年轻的“蚕茧”(年轻的正在接受训练的艺妓学徒的称呼)身上。而从我去
学校上课起,我便是我们这个艺妓馆里最年轻的“茧”。离午夜还很远,南瓜同另
两名年岁大的女佣早已在门厅地板上只有一米宽的铺位上呼呼大睡;而我不得不跪
在那里,挣扎着不要睡着,有时须等到半夜两点钟。奶奶的卧房就在附近,她睡觉
时亮着灯,还留一条门缝。灯光照到我的铺位上,使我想起不久前那一天,我和夏
子被从村子里带出来,我偷偷地朝我家后面房间看一眼,见到妈妈躺在那里睡着了。
我父亲还把鱼网蒙在纸窗上,让屋子里更暗一些。屋子里显得那么黑,我去拉开一
扇窗户的时候,一道阳光射到母亲的被子上,显出她的一只手瘦骨嶙嶙,毫无血色。
看到奶奶房间里射出来的灯光……我想着母亲不知道是否还活着。我们母女俩人是
如此相像,我敢肯定她要是死了我是会有感觉的,但至今还没有任何征兆。
   那天夜晚,秋天天气已渐凉,我正倚靠在一根柱子上,听到大门打开了。初桃
要是发现我睡着了一定会大发脾气的,所以我必须尽力惊醒着。可是,当中门打开
时,我惊讶地见到一个男人,穿着一件传统的松夸夸的工人服装,下摆紧绷在臀部,
一条农家穿的裤子——尽管他一点也不像工人、农民。他的头发抹了油往后梳,是
一种时髦的样式,还有一撮密密蓬蓬的小胡子使他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魄。他弯下
身来,双手托起我的脑袋,直视着我的面孔。
   “喔,你挺漂亮”,他低声对我说。“你叫什么”?
   我以为他是个工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夜深了还到这里来。我有点怕回答他的问
题,但还是告诉了我的名字。他用一根手指,用唾液蘸湿指尖,碰碰我的脸颊——
原来是沾去一根落在脸上的眼睫毛。
   “容子还在吗”?他问。容子是个年轻女人,每天从中午到晚上都坐在女佣屋
里。在那个年代,祗园的艺妓馆与茶馆都由一个私人电话系统互相联结起来,容子
就守着这部电话,接给初桃的约会,有时在半年甚至一年前就预约好,邀请初桃参
加某处的舞会或某家的宴会。通常上午以前,初桃的日程还不会排满,茶馆来的电
话会陆续打来直到夜里,顾客请她只要能挤出时间来,就去他们那里坐坐。那天晚
上的电话铃声不多,我以为容子也像我那样睡着了。这个男人不等我回答,就做出
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声张,他自己顺着泥地走廊到女佣屋子里去了。
   接下来,我听见容子在道歉,她确实睡着了,然后她同交换台的接线员通了话。
她必须同几家茶馆通电话,直到安排好初桃明天的日程;她还接到一个口信,说是
歌舞伎演员尾野思轩来到城里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歌舞伎,当然没有尾野思轩这个
人,只是我杜撰的一个名字。
   容子打完电话,给初桃留下口信就回家了。她看来并不担心一个男人留在女佣
屋子,所以我对别人也没有提起这件事。这倒是件好事,因为20分钟后,初桃回来
时,正好在门厅碰上我,对我说:
   “我还没有让你最难受呢。可要是你敢讲有个男人来过这里,也许还在这里过
夜,那可就要你好受了。”
   她站在我前面,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进袖子里去找什么东西,在暗淡的光线里
我见到她的前臂涨红了。她走进女佣的屋子,关上了门。我听到一阵低声的谈话,
然后整个艺妓馆就寂静无声了。偶而地,我想我是听到了一两声呜咽声或哼哼声,
但声音那样的低,我听不清楚。我不想说我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不过我的确想
到了夏子把浴衣卷起来让杉井家男孩子看的情景。我感到既厌恶又好奇,即使我可
以自由离开这个地方我想我也不会去偷看的。
   



   XXX
   大约每星期一次,初桃同她的男朋友(原来他是附近一家面馆的厨师)在艺妓
馆女佣屋内关门过上一夜。他们也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会面。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
容子常留下口信,有时我也听到。所有的女佣都知道这回事,可是没有一个向妈妈、
姑姑或奶奶提起,可见初桃对我们的权威。初桃同男朋友在外面活动当然会有许多
麻烦,把他带回到艺妓馆来麻烦还少些。她同男朋友交往当然没有收入,甚至还牺
牲了她在茶馆或别的宴会上挣钱的机会。此外,想同她保持一个长期关系的有钱男
人要是知道了她有一个面馆厨师的男朋友,也许就会改变主意。
   一天晚上,我正从院里井边喝一口井水要回到屋里去,听见大门推开了,门框
上有谁拍了一掌。
   “初桃小姐”,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说话,“你可真要把每个人都吵醒了……”
   我不能理解初桃为什么要把男朋友带回艺妓馆来——也许冒险本身具有刺激。
但她从来没有出过大的声音。我赶紧到门口跪下,初桃来到前厅,手里拿着两个包
袱。接着,另一名艺妓跟着她进了前厅,这人身材这么高大,必须弯腰才能进门。
等她站直了,俯看着我,我发现她的嘴大得不成比例,而且还是长脸长下巴,不会
有人说她漂亮的。
   “这是我们的下人”,初桃说,“她有一个名字来着,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干脆
叫她‘小笨姐’呢?”
   “好,小笨姐,”另一个艺妓说,”给你的大姐姐和我弄点喝的来,怎么还不
去啊”?刚才听到的低沉声音原来就是她的说话声,根本不是初桃的男朋友。
   初桃通常喝一种特殊的米酒叫做甜酒,很淡很甜。但是甜酒只在冬季酿造,这
时艺妓馆里已经没有了。所以,我只得倒了两杯啤酒。初桃同她的朋友已去到院里,
穿着木展站在泥地走廊上。我看她们已经醉得很厉害了,这个朋友的双脚太大,木
展不合脚,两个人每走一步就要哈哈大笑。你也许还记得屋外有一条地板走廊。初
桃就把两个用亚麻纤维纸包着的包袱放在地板走廊上,当我端去啤酒时,她正在解
开其中一个包袱。
   “我不想喝啤酒,”她说,弯下身子把两杯啤酒都倒到屋子下面的空层去了。
   “我喜欢喝,”她的朋友说,不过已经晚了。“你为什么把我的一杯也倒掉”?
   “喔,安静点,光琳”!初桃说:“你反正不能再喝了。你瞧,你见到这个你
会快乐得要死的”!初桃这时解开了用亚麻纤维纸包的包裹,把一件精致的和服摊
在走廊上,这件和服以粉状的绿点子衬底,一根长满红叶的藤蔓作为主要图型。的
确,这是一件灿烂的薄纱袍,但只能在夏天穿,秋天是不适用的。初桃的朋友光琳
对这件袍子钦羡得了不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这又引
起她们俩个大笑。我想我该走开了。可是初桃说话了:
   “别走开,小笨姐”,随后她又转过身去对她朋友说:“该找点乐子了,光琳
小姐,你猜猜这身和服是谁的”?
   光琳还在咳嗽,等咳嗽停了,她说。“但愿归我”!
   “喔,不是的。这是我们最恨的那个艺妓的。”
   “啊,初桃……你是个天才。不过,你是怎么拿到里子的和服的”?
   “我说的不是里子?我说的是……完美小姐”?
   “谁”?
   “‘我比你好得多’小姐……就是那个人”!
   停了一歇,光琳说,“真美羽!哦,我的老天,这是真美羽的和服。我居然没
有认出来!你怎么把它弄到手的”?
   “几天前,有一次排练,我遗落一些东西在兜町大戏院了。”初桃说,“我回
去寻找,听到去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哼哼声。我想:‘不可能!这太有趣了’。我
就悄悄爬下去,把灯打开了,你猜我发现地板上像两块米团粘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我不相信!真美羽”?
   “别傻了。真美羽很谨慎,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那是她的女佣人,同戏院的管
理人。我知道为了不让我说出去,她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后来我去找她说我
要真美羽那件薄纱袍。她听到我要的是这一件,就哭了”。
   “另一件呢”?光琳指着另一个包袱,带子还没解开。
   “这一件是我让那个女孩子用她自己的钱买的,现在归我”。
   “她自己的钱”?光琳问,“什么样的女佣人买得起一身和服”?
   “得啦,如果她不是买来的,我也不想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不管怎么说,小笨
姐替我把它放进储藏室去吧”。
   “初桃小姐,我是不能进储藏室的”,我立刻说。
   “你要想知道你姐姐在什么地方,你就别让我今晚把话说两遍。我为你想好了。
以后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回答你的。”
   我不想说我相信她;不过,初桃当然有权让我怎么受罪我就怎么受罪。我没有
选择只有服从。
   她把包好的和服交到我手里,带我走向院内的储藏室,打开室门,打开电灯开
关。我见到物架上尽是床单、枕头,还有几个上锁的箱子和一些折好的被子。初桃
抓住我的胳膊,指指靠着墙壁的一架梯子。
   “和服搁在那里”,她说。
   我爬上去,拉开了一扇滑门。楼上没有楼下那些架子,而是一撂撂红漆盒子,
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上。两排高高码起来的红漆盒子好像两堵墙,中间只有一个狭狭
的过道,尽头有几扇石板框的纱窗,以便通风。楼上也同楼下一样有灯,但更明亮,
我进去后可以认出盒子前边所写的字,如:“图案设计:疏织丝绸薄纱”,“黑色
宴会服(带衬)”等,说实在话,我当时识字不多,只能尽力找出有初桃名字的箱
子来。这只箱子放在顶层,取下来很费事。最终我把这件和服同箱中的几件也用亚
麻纸包着的和服搁在一起,然后把箱子放回原处。出于好奇,我飞快打开另一只箱
子,发现存放着大约十五套和服;另一只抬了抬箱盖看见箱中也是和服。见到储藏
室密密麻麻的堆着那么多衣箱,我立刻懂得奶奶为什么这么怕火。这里的和服的总
价值恐怕相当于养老町同千鹤镇两个村子加起来的总值还要翻一番。后来很长时间
我才知道,最值钱的还储藏在别处。那些和服是当艺妓学徒时穿的,因为初桃已经
不穿它们了,所以存在一个租用的保险箱里,等需要时再去取。
   我回到院子里,初桃已回到她屋里取来一个砚台、一块墨,还有一支毛笔。我
以为她要在和服衬里上写上几个字。她在砚台上滴几滴水,然后坐在过道上磨起墨
来。墨磨好后,用毛笔尖蘸了墨,然后把笔交到我手里,握着我的手驾在和服的上
空,对我说:
   “小千代,练写字吧”。
   这身和服是属于名叫真美羽的艺妓的(当时我还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件
艺术品。从下摆到腰部是一株美丽的藤蔓,用漆线绞成(像一根电缆)缝上去的,
很像是一棵真正的藤,我可以用手指触摸到,如果我想的话,还可以把它揪下来,
就像从地上拔出一棵草来。藤上的树叶蜷曲着,仿佛进入秋季,叶子正在凋落,变
乾或染上了黄色。
   “我不能这么做,初桃小姐!”我大声说。
   “多可怜,小甜心,”她的朋友对我说,“你要是让初桃把话再说一遍,你就
失去找到你姐姐的机会了”。
   “噢,闭嘴,光琳,千代知道她必须照我的吩咐去做的。小笨姐,在这件衣服
上写点什么。我不管你写什么”。
   毛笔一碰衣服,光琳兴备得发出一声尖叫,惊醒了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女仆,探
出身来,头上包着布,睡衣沓拉着。初桃跺跺脚,做出一个往前扑的姿势,像一只
猫,这就足够把女仆吓退到她铺位上去了。光琳对我在绿粉点衬底的和服上涂的几
笔不满意,初桃就来教我在什么地方画些什么记号。这些记号是毫无意义的,初桃
只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发挥她的艺术天才而已。之后,她把和服折好仍用亚麻纸包起
来,用绳子捆好。她同光琳回到前厅的入口处,穿上上漆的木展。她们打开大门往
街上去的时候,初桃让我跟她们走。
   “初桃小姐,我要是没有批准就离开艺妓馆,妈妈会生气的——”
   “我批准你,”初桃打断我,说,“我们得退还这套和服,对不对?我希望你
不要让我们等着。”
   我没有办法,只有穿上鞋子,跟着她们穿过小巷走上一条贴着白川溪的大街。
那个时代,祗园的那些街巷都是美丽的铺石路。我们在月光下大约走了一个街区,
路过一排枝叶低垂到水面的樱桃树,穿过一座木桥,来到祗园的另一个地区,是我
从来没有到过的。溪水河的两边是石砌的护岸,大部分覆盖着答辞。岸上,鳞次栉
比的茶馆、艺妓馆形成一道墙,背靠着小河。窗上的苇篱把灯光割成一片片小细条,
使我想起那个时代厨子切得很薄的腌萝卜。我听到了一群男人同艺妓的大笑声。一
座茶馆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因为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后来笑声逐渐消
失,代之以另一个宴会上的三弦弹拔声。那时,我能想象得到,祗园是一个让人快
乐的地方。我不禁想到,夏子也许就在其中的一处宴会,但又想到了登记处的淡木
弓曾对我说过,夏子根本不在祗园。
   不一会儿,初桃同光琳停步来到一个木门前。
   “你上楼去把和服交给那里的女佣人”,初桃对我说。“要是完美小姐自己来
开门,你就交给她。什么话都不要说,交过去就行了。我们在这里等你”。
   她把包裹好的和服交到我手里,光琳去敲门。木阶梯很光滑,我怕得发抖,走
到一半几乎迈不开步。我听见光琳在下面大声说着耳语道:“上去,小姑娘!没有
人会吃掉你的,除非你拿着和服回来——那么我们也许要这么干了。是不是,初桃
小姐”?
   初桃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光琳在暗色中探头探脑,想看清我的动作,而初
桃(身高只及光琳的肩头)只在那里咬着自己的指甲,根本不来瞧我。即使这么害
怕,我仍不禁注意到初桃有多美。她也许像一只蜘蛛那么狠毒,但她啃指甲的样子
比许多艺妓装腔作势的样子可爱得多。光琳与之相反,就像是宝石旁边的一块顽石。
光琳的发譬上插满珠宝,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她的一身和服也只有她自己才能欣
赏。而初桃穿上和服就像是她自己天生的皮肤。
   到了楼梯顶,我在黑暗中跪下,大声喊:
   “请开门”!
   我等着,没有反应。“大声点”,光琳说,“她们不知道会有人敲门”。
   我再喊:“请开门”!
   “等一等”!我听见一个问声闷气的说话声,很快,大门开开。跪在门里的女
孩子不比夏子大多少,不过瘦小、惆促得像只小鸟。我把亚麻纸包着的和服交给她。
她非常惊慌,从我手中接过去,像是在冒极大的风险。
   “谁在那里,亚沙美”?屋子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我见到一副簇新铺盖旁边一
架古色古香的灯架上挂着一只燃烛的纸灯笼。这副铺盖是艺妓真美羽的,从华丽的
绸面的松软被子就可以看出来;还有那种特殊的枕头就同初桃用的一样。这不是真
正的枕头,实际上只是一个木制的支架,衬在脖子下面,因为只有这样,艺妓才能
睡觉时不致弄乱她漂亮的发式。
   女仆没有答话,只是飞快打开亚麻纸包,用手指捏捏这里捏捏那里,拿到光亮
处去瞧。当她见到涂墨的痕迹,她倒吸了一口气,赶紧把嘴捂上。眼泪立刻滚到了
颊上。那个人又问了:
   “亚沙美!是谁来了”?
   “喔,没有人,小姐”!女仆喊道。她用一只袖子赶快擦干眼泪的时候,我觉
得非常对不起她。她回进屋去拉上拉门的时候,我瞥了她的女主人一眼。我立即明
白了为什么初桃称她“完美小姐”。她的脸是鸭蛋形的,就像个洋娃娃,像一件瓷
器那样光滑、纤巧,即使并没有化妆。她正朝门口走来,想看看外面有些什么,女
佣不等她探头就把门关上了。
   XXX
   第二天上午下课后,我回到艺妓馆发现妈妈、奶奶和姑姑在楼下客厅里关起门
来谈话。我估计她们肯定在谈和服的事情;可以肯定,初桃从街上回到艺妓馆的时
候,有个女仆事先告诉了妈妈,妈妈正在前厅拦住了要上楼去的初桃。
   “今天早上我们去看了真美羽同她的女佣人”。妈妈说。
   “喔,妈妈,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了。我为这件事真感到难过。千代泼墨之前
我就想制止她,可是已经晚了。她一定以为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到这
里就这么恨我……想想看,她毁了这身和服就为的是要伤害我”。
   这时,姑姑已经一瘸一拐地进了前厅。她大声说:“马呆马希他”。我很清楚
这句话,它的意思是:“我们正等着你呐”!不过她当时为什么说这句话我可是不
明白。事实上,这句话说得俏皮。因为一位歌舞伎大明星上场的时候,观众就会这
么喊。
   “姑姑,你是想说我同这件事有关”?初桃说,“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谁都知道,你恨真美羽”,姑姑对着她说,“你嫉恨每一个比你更成功的人”。
   “那么,是不是我该特别喜欢你,姑姑,因为你是一个失败的人”。
   “谁也没有失败”,妈妈说。“现在,你听我说,初桃。你不致于真的以为谁
会相信你编的小故事。我不愿意在艺妓馆见到这种行为,即使是你也不行。我对真
美羽很尊重。我不想再听到这类事情。至于和服,会有人拿出钱来的。我不知道昨
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谁握笔是用不着争论的。女佣人见到是那个小姑娘于的。该
由小姑娘出钱。”妈妈这么说,烟袋嘴又放进到她口中。
   这会儿,奶奶从客厅出来,唤一个女仆拿一根竹竿来。
   “千代已经背了不少债”,姑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让她来替初桃出钱”。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不少了”,奶奶说,“这个姑娘得挨顿打,还要赔那件
和服。就这么办。竹竿呢”?
   “我来打她吧,”姑姑说。“我不想让您的关节又疼起来,奶奶。过来,千代”。
   等到女仆拿竹竿来,姑姑把我领到院子里去。她生气那么厉害,鼻孔都张得比
平常大,她的目光攥起来像拳头。我自从来到艺妓馆就处处小心,免得挨打。这时
我突然感到混身发热,脚下的石阶也看不清楚了。可是,姑姑没打我,她把竹竿靠
在储藏室的墙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平静地对我说:
   “你怎么得罪初桃了?她决心要毁了你。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想弄清楚”。
   “我跟您说实话,姑姑,自从我一来,她就这么待我。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
   “奶奶也许会认为初桃有点笨,可是相信我,她一点也不笨。要是她想把你的
前途毁掉,她是做得出的。尽管你已经让她这么不高兴了,你不能再惹她生气”。
   “我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姑姑,我对您说实话”。
   “你决不要相信她,即使她说要帮你,也不要信。她已经让你负了这么多的债,
你还都还不清”。
   “我不懂……”,我说,“什么债”?
   “初桃玩的小把戏让你出许多钱,你一辈子也想不到的。这就是我说的债”。
   “可是……我怎么付得出呢”?
   “在你当上一名艺妓之后,你就要还艺妓馆钱,所有你欠的都要还——你吃饭、
上课、生了病还要请医生。你自己都要还清的。为什么妈妈在她房间里用这么多时
间来记帐?甚至你还欠着艺妓馆买你所化的钱”。
   我来到祗园几个月就想到了,夏子同我从家里被带出来,一定有人经手钱了。
我常想到我偷听到的田中先生同我父亲的谈话,以及“烦躁夫人”所说的夏子和我
都“合适”的话。我带着恐怖怀疑田中先生帮着卖我们是否也从中得了钱,不知道
我们卖了多少钱。不过我从没想到要由我自己来出这笔卖身钱。
   “你成为一名艺妓后,短时间内还不需要你付钱”,她接下去说,“要是你像
我那样不成功,那么你永远也付不清债。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那时,我根本不考虑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前途。
   “要是你想在祗园毁掉你的一生,可以有好几种办法。”姑姑说。“你可以逃
跑。你要是这么做,妈妈会认为你是一项坏投资。她可不愿意在一个随时都会跑掉
的人身上化钱。那就是说你不去上课了,而不经过训练你也不会成为艺妓。或者你
有意学习成绩不好,那么教师就不肯帮你学好。或者你长得越来越丑,像我这样。
奶奶把我从我父母那里带出来的时候,我还不是那么难看的,可是后来没有长好,
所以奶奶一直讨厌我。一次她为我做的一件什么事情把我打得这么厉害,我的一条
大腿骨都打断了。所以我也不能再当艺妓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打你,免得奶奶
上手”。
   她带我走到南道上,让我俯着躺下。我不去想她怎么打我,反正我的处境糟透
了。竹竿每打一下,我的身体就往上弹一下,我尽量嚎陶大哭,想象初桃的可爱面
孔正朝下看着我微笑呢。打过之后,姑姑让我一个人在那里哭。不久,我觉得什么
人走来,土地震动起来,我坐了起来,见到初桃正站在我身旁。
   “千代,你不来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您答应过我,让我知道夏子在什么地方的,初桃”,我对她说。
   “我是说过的”!她弯下身来,面孔贴近我。我还以为她要说我还做得不够,
等我做够了她就告诉我。却不料她说的是:
   “你的姐姐在一个名叫辰义的下处”,她对我说,“就在祗园南面的宫川町”。
   她说完了,用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我躲着她走开了。


[s:302]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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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从未听说过“下处”这个词,所以,第二天晚上,姑姑把针线盒掉在前厅地
上,要我帮忙拣起来的时候,我就问她:
   “姑姑,什么叫作下处?”
   姑姑不回答,继续在绕一团线。
   “姑姑”?我又问。
   “这种地方也许初桃最后要住进去的,假如她得报应的话。”她说。
   看来她不想再多解释,我也只好问到这里为止。
   我的问题当然没有得到回答。不过,我估摸着夏子一定比我更受罪。我开始设
想下次有了机会怎样偷偷跑到宫川町这个地方去。不幸的是,因为毁了真美羽的和
服,我受到惩罚,五十天内不许我离开艺妓馆。只有南瓜陪伴我,我才能去上学,
不过已经不让我上街办事情了。我估计只要我想做出点什么事情来,我随时都有被
赶出去的可能,当然最好不要做什么傻事。首先,我不知道怎样找到辰义的家。更
糟的事,一旦发现我逃跑了,别府先生或别的什么人一定会来找我。几个月前,隔
壁一家艺妓馆有个年轻姑娘逃走了,第二天早晨就被抓了回来。接下来连续几天,
姑娘被打得哭爹喊娘,听起来非常恐怖。有时我不得不双手捂住耳朵。
   我看没有办法了,只好等五十天的监禁结束。同时,我努力想办法去报复初桃
同奶奶对我的残忍行为。对初桃,我在打扫院子台阶上发现鸽粪时就把它们扫起来,
掺进她的面霜中去。面霜中已掺着夜莺粪,所以,再加点鸽粪也许没有什么害处,
但我有了满足感。对奶奶,我用擦马桶的布缠在她睡袍里,我非常高兴看到她嗅嗅
睡袍似乎困惑不解的样子。不久,我又发现厨娘也因为和服事件自作主张来惩罚我,
把我每两个月才吃上一份鱼干的份额取消了。我还没有想出报复她的办法,直到有
一天我见她拿着一个木槌去追赶一只往走廊跑去的老鼠。原来她比猫更仇视老鼠。
所以我把主屋地基空层的老鼠屎扫出来,撒到厨房地上哪儿都是。甚至有一天我拿
一只筷子在米袋底上戳一个洞,这样,她就得把厨里的东西通统翻出来,看看有没
有老鼠的痕迹。
   XXX
   一天夜里我正在等初桃回家,听到了电话铃响,一会儿容子出来跑到楼上去。
她下楼来,抱着初桃的三弦琴,琴是拆卸开来搁在漆盒子里的。
   ‘称得把这只盒子送到水城茶馆去”。她对我说。“初桃打赌输了,要罚她弹
一曲三弦。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想法,不过她不想用茶馆里准备的三弦琴。我看她是
在拖延,她已经几年不弹三弦了”。
   容子可能不知道不许我出艺妓馆的规定,这倒也不奇怪。她是不许离女仆房子
一步的,为的是不漏接一个重要的电话,而目‘她也不干涉艺妓馆的生活。她穿上
和服外衣准备下班回家,我从她手中接过来三弦琴。她告诉我怎么走到水城茶馆,
我在门口套上鞋子,神经紧张,生怕有人出来制止我。女仆们、南瓜,以及三个老
太太,都睡熟了,容子马上就要出门了。看来寻找姐姐的机会终于来到。
   我听到了响雷声,空气中已可闻到雨味,所以我急急忙忙地走着,一群群的男
人和艺妓从我身边擦过。有些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看我,因为在那个时代,祗园地区
都雇用成年的男人女人充当送三弦琴的人。他(她)们的岁数都比较大,从来没有
小孩干这种差事的。如果从我身边过去的人当中有人以为我是偷三弦琴的,那并不
奇怪。
   我到了水城茶馆,雨开始下开了。前门这么华丽,我怕踩脏了。门口挂的小帘
子的后边,是涂上柔和的橙黄色的墙壁,四周有鸟木制成的框边。一道光滑石径引
向一只大花瓶,其中插着弯弯曲曲的械树枝,枝上满是明亮的已染红的霜叶。最后,
我鼓起勇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花瓶旁边,有一条通向一边的宽阔通道,是由粗
糙的花岗石铺砌而成的。美得使我吃惊的,还不是茶馆的门口,而是通向门口的市
道。茶馆极其雅致——自然理应如此,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全日本最高级的茶
馆之一。你知道,茶馆不是为喝茶的,是艺妓们侍候男人的地方。
   



   我一踏上人门口,门就为我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仆跪在门的内侧略升高的地
板上注视着我;她一定是听到了我的木展踏在石径上的得得声。她穿着一件美丽的
深蓝色和服,上面有些简单的灰色图案。一年前我就会把她当作这样一座华宅的女
主人,现在来到祗园已经好几个月了,我立刻从她的和服认出来(尽管比养老町人
们的服装已华美得多),女主人或艺妓是不会穿着这么朴素的。当然,还有她的发
式也平平常常。当然,她还是比我华丽得多,所以她看我的时候带几分自满。
   “到后面去”,她说。
   “初桃要求——”
   “到后面去”!她再说一遍,不等我说话就把大门关上了。
   雨下大了,我只有跑。沿着茶馆有一条狭狭的小道。等我跑到后门,门就打开,
那个女仆已经跪在那里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把我抱着的三弦盒子接了过去。
   “小姐”,我说“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能不能告诉我,宫川町在什么地方”?
   “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去”?
   “有点东西要取回来”。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沿着一条小河走,经过南伊豆戏院,就是宫
川町了。
   我决定站在茶馆屋檐下把雨躲过去。我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发现从我身旁的石
板栅栏缝中可以看到建筑物的一翼。我把眼睛贴上去,看到花园那头有一扇玻璃窗。
看到屋子里铺满舒适的榻榻米,沉浸在橙黄色的灯光中,一群男人和艺妓围坐在一
张桌子四周,桌上散乱地放着一杯杯的清酒和啤酒。初桃就在其中;有一个眯细眼
的老头看来正在讲着什么故事。初桃像是很开心,但她并不在听老头讲故事,而把
目光集中在一个背向着我的另一个艺妓身上。我记得我曾同田中先生的女儿久仁子
偷看一间茶馆,我在死去的父亲的亲人的坟前有过的那种感觉——似乎大地要把我
也拉下去,现在又有了这样的沉重的感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想法,甩都甩不
掉。我从栅栏那里退回来,坐到了台阶上,开始哭起来。我不能不想到田中先生。
他把我们从父母亲身边带走,把我卖掉去当奴隶,把我姐姐卖到更糟的地方去。我
还把他当作好人。我还以为他受过教育,很有知识。我怎么那么笨?我再也不回养
老町去了。要是再回去,也只是对田中先生说我有多恨他。
   等我站起来,用湿衣服擦擦眼泪,雨已经停下来,成了薄雾。小道上铺的石块
因路灯的照射,闪出亮光。我穿过祗园的富永町大街,走到有大瓦顶的南伊豆戏院,
使我想起那天别府先生把夏子同我从车站带出来,我还以为这就是皇宫。水城茶馆
的女仆告诉我沿着河过了南伊豆戏院再走,可是这条河到了南伊豆戏院就打住了。
所以我转到南伊豆戏院后面的街上去。过了几个街区,我走到的这个地方空旷无人,
连街灯也没有。我当时不知道,街上空空主要是因为经济大萧条;从前宫川町比祗
园还热闹。那天夜里在我看来这是个很悲惨的地方,我还以为一直是这样子的。一
家家的木门同祗园差不多,但是这里没有树木,没有可爱的白川溪,没有漂亮的门
道。唯一的光亮来自门口的电灯,灯下一些老太太坐在凳子上,常有两三名我以为
是艺妓的女人站在她们旁边的街道上。这些女人穿着近似艺妓穿的和服,戴着类似
的发饰,不过饰带的结在前面而不在后面。我从前从没见到过也不懂什么意思,而
这是妓女的记号。要是一个女人整夜都要一会儿解饰带、一会儿系饰带,那么在背
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在一位妇女的帮助下,我在一条死胡同里找到了辰义家,此外另有三家人家。
这四家的门口都有招牌。我形容不出来,当我见到“辰义”这个名牌时是什么样的
心清,不过我可以说我的身体内部像是到处都在轧轧作响,似乎快要爆炸开了。辰
义家的门口有个老妇人坐在凳子上,同对过一个年轻得多也坐在凳子上的女人谈讲
着——主要是老妇人在不停地讲着。她的身子往后倾,靠在门框上,身上一件灰色
的布袍半敞开着,一双穿着木展的脚往前伸着。这种木展是用稻草粗糙地编织起来
的,你也许在养老町见过,同初桃穿的上漆的木展完全不同。更怪的是老太太的脚
是光着的,而不是穿着光滑的丝绸布袜。她把一双脚指不整的光脚伸出去,像是以
此为荣,希望让人注目似地。
   “再有三个星期就行了,你知道吧,我是不回来了”,老妇人正在说。”女主
人认为我会回来,我是不会回来的。我的儿媳妇会照顾我的,你知道吧。她人不聪
明,可是做事情麻利。你见过她吗”?
   “要是见过也记不起来了”。对过的年轻妇女说,“有个小姑娘等着同你讲话。
你没看见吗”?
   这会儿,老妇人才头一次见到我。她什么也没有说,只点了点头表示她在听着。
   “对不起,夫人”,我说,“您知道一个叫夏子的姑娘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夏子的”,她说。
   这使我十分震惊,不知如何说好。此时,老妇人突然很警觉,因为有个男人从
我身旁走过,走向大门。她站起身来,侧身让男人通过,双手扶膝,数次向男人鞠
躬,口称“欢迎”,“欢迎”!男人进了门,老妇人仍坐回到凳子上去,仍然双脚
往前伸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老妇人问我。“我告诉你了,这里没有夏子”。
   “不,你这里有的。”路对面的年轻女人说,”你的幸男,我记得她从前的名
字就是夏子。”
   “那倒也可能”,老妇人回答说,“可是对这个姑娘来说,我们这里没有叫夏
子的。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我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年轻女人咕咕哝哝地说,我身上大概连一仙钱都没有。
她说对了。那个时代,还作兴用一仙钱——一元钱的百分之一——尽管一仙钱连一
只空杯子也买不来。从我来到京都,身上没有一分钱。让我上街买东西,我只请店
家记上仁田艺妓馆的帐。
   “如果你要钱”,我说,“夏子会还你的”。
   “她为什么会替你还钱”?
   “我是她的妹妹”。
   她招手让我靠近她,我到了她身边,她用双臂把我前后转了个身。
   “瞧瞧这个小姑娘”,她对路对面的年轻女人说,“她像是幸男的妹妹吗?要
是幸男像她,我们的生意就兴旺了!你说谎,一点不错”!她说着就把我往路上推。
   我应当承认,我被吓坏了。不过我还有胆量。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当然不
会因为这个老妇人不相信我就罢休了。所以我转过身来向老妇人一鞠躬,对她说:
“对不起,夫人,可是我没有说谎。幸男是我姐姐。要是您宽宏大量去告诉她,千
代在这里,她会给您钱的,多少都可以”。
   一定是这句话说对了,老妇人对着对街的女人说:“你替我走一趟吧。今晚你
不忙。再说,我的脖子不舒服。我留在这里,看住这个小女孩”。
   年轻女人站起身来,走进展义宅中。我听见她上楼的声音。最后她下楼来说:
   “幸男有个客人。等他完了事,会有人对她说让她下来的”。
   老妇人把我送到大门另一边较远的地方,让我蹲下,不让人看见。我不知道过
了多久,不过我越来越担心艺妓馆里会有人发现我不在了。我当然有走开的借口,
可妈妈照样会向我发火的,不过我没有借口在外住宿。最后,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牙缝里叼着根牙签。老妇人站起来向她鞠躬,感谢他的光临。接着,我听到了自来
京都以后最好听的声音。
   “你找我,夫人”?
   是夏子的声音。
   我跳了起来,奔到她身旁。她的皮肤有些苍白,几乎是灰色——也许因为她穿
的和服是灰黄色与红色。她的嘴上涂着鲜亮的口红同妈妈的一样。她的腰带系在前
面,正像我来这里在路上看到的妇女一样。我见到了她总算松了口气。我是这么激
动,几乎不能制止自己扑到她的怀里去。夏子喊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捂住嘴。
   “女主人会生气的”,老妇人说。
   “我马上回来”,夏子对她说,又进了辰义宅中去了。过一两分钟,她回来了,
扔了几个钱币到老妇人手中,老妇人让她把我带进一楼的一面空屋去。
   “你要是听见我咳一声,”她说,“那就是女主人来了。快去吧”。
   我跟着夏子走进辰义宅的幽暗的前厅。光线不是黄色而是棕黄色的,空气里有
股汗味。楼梯下面有个拉门,已经脱出滑轨了。夏子把它拽开,在我们进去后又费
劲把它关上。我们就站在这间只有一扇窗子的小屋中,窗户是糊纸的。窗外进来的
光线足够我看清夏子的轮廊,但看不清她的面孔。
   “喔,千代”,她说着就伸出两手抓她自己的脸。或者说,我以为是抓她自己
的脸,因为我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是在哭泣。
   “我真难过,夏子”!我对她说,“这都是我的错”。
   不知怎么地,我俩在黑暗中互相对望着,过了一会儿才搂抱到一起。我发现我
首先感到的是她瘦得那么厉害。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使我想到母亲,不由得泪水贮
满了眼眶。
   “安静点,小千代”,她向我耳语着。她的脸同我的脸挨得这么近,她说起话
来有一股刺鼻的气味。“要是女主人发现你跑出来跑到了我这里,我就要挨打的。
为什么你现在才来”?
   “哦,夏子,真对不起!我知道你来过我的艺妓馆……”
   “几个月以前了”。
   “那边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是个妖怪。她过了好久才传给我口信”。
   “我一定要逃跑,千代。我再也不能在这种地方呆下去了”。
   “我要同你一起走”!
   “我在楼上榻榻米下面藏着一张火车时刻表。我有机会就偷钱。我有足够的钱
打发岸野太太。女孩子逃跑了,她就会挨打。除非我先给她钱,否则她是不会放我
走的”。
   “岸野太太——她是谁”?
   “就是在大门口的那个老太太。她要走了。我不知道谁来替她。我不能再等了。
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决不要在这种地方呆下去,千代!你最好走吧。女主人说不
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的”。
   ‘等等,你打算哪天逃跑”?
   “在那个角落里等着,别说话。我得上楼去”。
   我照她说的做。她走了之后,我听见大门口那个老太太又在迎接一个男人,接
着楼梯上响起这个男人的重重的脚步声,就在我头顶上。很快,什么人急匆匆下楼
来,拉门滑开了。我慌了神,幸好正是夏子。她脸色苍白。
   “星期二。我们逃跑。星期二夜里,从今天起还有五天。我要上楼去了,千代。
一个男人来找我了”。
   “等等,夏子。我们在哪里见面?什么时间”?
   “我不知道……半夜里一点钟。不过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见面”。
   我提议在南伊豆戏院附近见面,不过夏子认为在这个地方太容易被人发现了。
我们说好就在河对面见面。
   “我现在必须走了”,她说。
   “可是,夏子……要是我走不开呢?要是我们见不了面呢”?
   “就到那儿去,千代!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已经等够了。你现在必须在女主人
来到之前走开。要是她速到了你,我再也没法逃走了”。
   我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可是她把我带到楼梯口,把我们身后的门拉上,我目送
她上了楼,忽然,那个老妇人从门口进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拖了出去。
   XXX
   我从宫川町跑回来,幸亏平安地回到了艺妓馆。我悄悄进去,在光线黯淡的前
厅跪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汗,尽量把呼吸平息下来。我总算回来了,可
还得当心不被发觉。这时我见到女仆房间的房门敞开一条缝,刚够伸进一只胳膊,
我觉得浑身发冷。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除非是夏天,否则房门都是关紧的。我正
瞧着的时候,听到屋里有一阵窸窣声。我希望是只老鼠,可不是老鼠,是初桃同她
的男朋友弄出来的声音。我开始后悔不该去宫川区。我真希望要是有可能的话时间
会由于我恳求的威力倒流回去。我立起身来,悄悄走到泥地走廊上去,因害怕有些
头晕,喉咙觉得干得要命。我把手伸向女仆的房门,偷偷朝里瞧了一眼。我看不清
楚。因为天气潮湿,容子早些时曾点燃一个炭盆,现在还有一点点火。在那样的黯
淡光线里,只见到有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在蠕动。我见到它差点儿喊出声来,因为
我可以肯定是一只老鼠,它的头在摇晃,看来在咬什么东西。使我感到恐怖的是我
还听到了它嘴里发出来的带着水声的咂嘴声音。老鼠好像是站在什么东西的上面,
我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两卷东西直直伸出来,朝着我的方向,我以为大概是两卷
衣料,给我的印象是老鼠正在它们的中间啮着什么东西。一定是在啃着容子掉在地
上的什么东西。我正想关上门,因为我怕老鼠跑出来跟着我跑到走廊上去,只听见
有个女人的呻吟声。突然,从老鼠咬东西的地方后面,有个人头坚了起来,初桃直
直地望着我。我从门口跳了回去。我原以为是两捆衣料的东西,原来正是初桃的两
条腿。根本不是老鼠在咬东西。那是她的男朋友从袖子里伸出来的一只白手。
   “什么事”?我听见她的男朋友在说:‘有人吗?”
   “没事”,初桃对他耳语说。
   “是有个人。”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说,“我觉得有点动静,可什么也没有”。
   毫无疑问,初桃是见到我了。但她不想让她男朋友知道。我赶紧回去跪在前厅,
感到身子在摇晃,像是被一辆手推车撞倒了。我几次听到女仆房间里传出来的呻吟
声和响声,后来声音停止了。初桃同她的男朋友最后从房间里出来,这个男人看着
我。
   “这个小姑娘是在前厅的”他说,“我进来的时候,她不在那儿”。
   “噢,别理她。她今晚是个坏孩子,不该她出去,可她走出艺妓馆去了。回头
我来处置她。”
   “所以说还是有人在偷看我们。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功一君”,她说,‘你今晚上心情这么坏”!
   “你见到她一点也不惊奇。你知道她一直在那儿”。
   初桃的男朋友朝前厅大步走去,后来又停下来,凝视着我。我一直低着头,眼
瞧着地,但我觉得自己的脸孔涨得通红。初桃匆匆从我身旁擦过,去帮她男朋友穿
鞋。我听到她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恳求甚至几乎是哀诉的声调对他说:
   “功一君,”她说,“请你安下心来。我不知道你今晚是怎么回事!明天再来……”
   “我不想明天来见你”。
   “我讨厌你老让我等这么久。你说上哪儿去见你我就上哪儿去。即使到河底相
见也行”。
   “我没有什么地方去见你。我老婆看得我太紧”。
   “那就还到这里来吧。我们还有这间佣人的房间——”
   “好吧,要是你喜欢偷偷摸摸,还让人偷看!让我走吧,初桃。我该回家了”。
   “请你不要生气,功一君。我不懂你怎么会这样的!告诉我,你要回来的,明
天不来也行”。
   “我一天也不会回来的”,他说,“我已经早就对你说过了”。
   我听到大门打开再关上。一会儿,初桃来到前厅,看看走廊上没有动静,就转
过身来对着我,擦擦眼泪。
   “那么,小千代”,她说,“你是去看你的丑姐姐了,对不对”?
   “请您饶恕,初桃小姐”,我说。
   “后来你回来偷看我”!她说这句话声音那么大,惊醒了一个女仆支起头来看
着我们。初桃向她吼道:“回去睡你的觉,你这个笨女人”!女仆摇摇头,又躺下
了。
   “初桃小姐,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说c“我不想给妈妈惹麻烦的”。
   “当然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个问题用不着讨论。你已经惹上麻烦了”!
   “是您让我去给您送三弦的”。
   “那是一个多钟头以前的事。你去找你姐姐了,你们两个计划好了要逃跑。你
以为我是笨蛋吗?后来你回来了偷看我”!
   “请您饶了我吧,”我说,“我不知道您在那儿!我以为是——”
   我想对她说,我以为见到了一只老鼠。我没想到她对这事倒挺和气。
   她斜眼看了我一会上楼回她的房间去了。她回来的时候,手掌里握着什么东西。
   “你想同你姐姐一块儿逃跑,对不对”?她说“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你越早离
开这所艺妓馆,对我越好。有人认为我没良心,其实不是这样的。想想你同那头肥
母牛跑出去想在这个世上找一个谋生地方,挺感动人的!你离开这里越早,对我越
好。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尽管担心她会对我做什么事。她要把手掌里握着的东西塞进我的
袍子里去;可是她朝前走过来,我却后退了。
   “你看”,她说着,把手掌摊了开来。她原来握着几张钞票——比我见过的钱
还多,尽管我不知道是多少。“我从我屋里拿来给你的。你不必谢我。就拿去吧。
你离开京都就算是报答我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姑姑告诉过我,千万不要相信初桃,即使她要帮我,也不要相信。我提醒自己
初桃多么恨我,我明白她根本不是在帮我,她是要摆脱我。她把手伸进我的抱子把
钞票塞到腰带下面,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感觉到她像玻璃那样的指甲碰到我的皮
肤。她把我转过身去,重新把腰带扎扎紧,这样钞票就不会掉下来,接着她做了这
件最奇怪的事情。她把我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面,用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带着一种
几乎是慈母般的微笑。我一想到初桃会待我好的想法是这么古怪,就觉得像是一条
毒蛇缠上来把我当作一只猫要吃我。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指已经在挠我
的头顶,突然,她狂怒地用牙咬住我的一撮头发,用力往一边甩,我立刻跪到了地
上哭叫起来。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初桃立刻又把我拽了起来,把我拖到楼
上去,一边这么那么地揪我的头发。她狂怒地向我吼着,我也失声喊叫,叫的声音
那么响,准会把人们都吵醒的。
   我们到了楼梯顶,初桃敲妈妈的房门,喊叫着妈妈。妈妈很快开了门,正在扎
着腰带,脸上很生气。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的珠宝”!初桃说,“这个蠢丫头”!她说了这么一句就开始打我。我只
能缩成一团,躺到地上哭叫,求她住手。妈妈多少制止了她。这时,姑姑也上楼来
了。
   “喔,妈妈,”初桃说,“今天夜里我回到艺妓馆,我原来以为我见到的是小
千代在胡同底里同一个男人在说话。我没想到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知道不会是她。
她是不许走出艺妓馆的。可是我一进了我的屋子,发现我的珠宝盒没摆在原来的地
方了,我赶紧跑下楼,见到小千代把什么东西交给了那个男人。她想逃跑,我抓住
了她”。
   妈妈一言不发,长时间地看着我。
   “男人走开了”,初桃接着讲下去。“我想小千代是想拿珠宝卖钱好自己攒点
钱。她打算从艺妓馆逃跑。妈妈,我想是这么回事……我们待她这么好”!
   “好吧,初桃”,妈妈说,“这就足够了。你同姑姑回你们房去查查少了些什
么东西”。
   只剩下我同妈妈两个人,我还跪在地上,抬头望着她,低声说:“妈妈,这不
是真的……初桃同她的男朋友在女佣房间。她是为什么事生气了,拿我来出气。我
什么也没拿她的”!
   妈妈不说话。我甚至不敢肯定她是否听到了我的话。很快,初桃从她房间里出
来,说她缺了一枚饰针,原是用来装饰饰带正面的。
   “我的琥珀饰针,妈妈”!她一面说一面在哭,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她把我
的琥珀饰针卖给那个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饰针!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竟敢偷
我这么一件东西”!
   “搜她身上”,妈妈说。
   我还在六岁左右的时候,我见到一只蜘蛛在屋角落里织网。还不等它织好网,
一只蚊子就飞到蛛网陷在那里了。蜘蛛最初并不去理蚊子,继续织它的网,一直到
织好了网,才爬过来把可怜的蚊子刺死。我坐在地板上望着初桃朝我伸出纤细的手
指,我知道我已陷入她给我织成的网了。我没法解释腰带下的现金是从哪里来的。
她把钞票拽出来,妈妈接过去数了数。
   “你是个蠢家伙,一只琥珀饰针卖了这么点钱”!她对我说。“要你还的钱比
这要多得多。”
   她把钱塞进自己的睡袍,对初桃说:
   “你今晚同一个男朋友住在艺妓馆里?”
   初桃愣住了,不过她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您怎么会想到这上头来的,妈妈?”
   谁都不说话。妈妈对姑姑说:“抓住她的胳膊。”
   姑姑抓住初桃的双臂,把它们朝后扳。妈妈解开初桃的和服直到大腿。我以为
初机会反抗的,但她没有反抗。妈妈撩起她的衬裙,把她的双膝掰开时,初桃冷眼
瞧着我。然后,妈妈的手伸进初桃的大腿根,她的手指头拔出来时是湿的。她把手
指头相互研了研,又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这之后,她把手缩回去,抽了初桃一个
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个湿痕。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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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真勤快,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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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桃还不是第二天恨我的唯一一个人,因为妈妈为了惩罚所有的女仆容忍初桃
的男朋友进艺妓馆来而被罚六个星期吃不上鱼干。我想要是我真的亲手偷了她们的
饭菜还不至于像现在那么恨我;至于南瓜,她一听妈妈的命令就哭开了。不过说真
的,我对于每个人都向我怒目而视倒也不觉得太难受,只是赔偿那个我从未见过从
未碰过的饰针可就加重了我的债务。多了点使我难以生活的事情,也就加强了我逃
跑的决心。
   我不认为妈妈真的相信我偷了别针,当然她对拿我的钱去买一只别针去讨好初
桃,当然也是高兴的。她也无疑知道我并不是自己走出艺妓馆的,因为容子对她讲
了事情经过。只是在我获悉妈妈命令把大门上锁防止我外出时,我感到似乎我的生
命要从我身上滑走了。现在我还怎么逃出艺妓馆?只有姑姑一个人有钥匙,而她即
使睡觉时,也把钥匙挂在脖子上的。同时,我在门厅守夜的任务也取消了。这桩差
使派给了南瓜,等初桃一回到家,南瓜必须上楼去跟姑姑要钥匙。
   每天晚上我躺在铺上做计划,但是,迟至星期一(夏子同我计划逃跑的前一天),
还没有想出一个计划。我越来越泄气,以至根本没有劲头去做家务活,女仆责骂我,
把擦布塞进我手里叫我去擦拭木器家俱,扔给我一把扫帚让我去扫地。星期一下午,
我一下午都假装着在院内拨草,实际上只是蹲在石块上沉思。一名女仆要我去擦洗
女仆房间的地板,容子就在那里守电话的,有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我挤了一把
水到地板上,水本该往门口流的却没有往外流,而是流到里面房角去了。
   “容子,你瞧”,我说,“水倒流了”。
   当然不是真的倒流。只是我看起来是这样子的。我又泼了更多的水,水流到那
个角落里,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水往上流到了二层楼的楼梯口,
又从这里流上了梯子,穿过活动天窗流到了屋顶上水箱旁边。屋顶!想到这里我自
己也惊住了,我竟忘记了此地的环境条件。夏子身旁的电话铃声大作,我吓得几乎
要喊叫出声。我不敢肯定一旦上了屋顶又该怎么做,不过我一定可以找到下去的路
子,我完全有可能同夏子会合。
   XXX
   晚上上床时我故意打了一个大呵欠,立刻倒在铺上就像是一个米袋。任何人见
到我都会以为我一下子就睡着了,实际上比醒着还更惊醒。我躺在那里好长时间,
想象着老家的模样,等我站在大门口的时候,父亲会怎样坐在桌旁抬起头来看着我。
可能他眼角的痘疤会掉下来,他会哇哇大哭,或者,他的嘴巴会张成一种奇怪的形
状,那就是他的微笑。我不让自己去生动地想象母亲会怎么样,只要想到可以再见
到她,我就已经热泪盈眶了。
   最后,别的女仆都在挨着我的铺位上睡着了,南瓜去守候初桃去了。我听见奶
奶在念经,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前必做的功课。然后我从未关严的门缝中见她站在
铺边换睡袍。她的袍子从肩头滑下来时,我见到她的身体十分恐怖,过去我从未见
到她的裸身。她的脖子和双肩不但都是鸡皮疙瘩,她的全身让我想到一堆皱缩的布
料。她从桌上拿起睡袍哆哆嗦嗦地解开睡袍扣子的样子,我倒有点可怜起她来了。
她身上所有的部位都是向下垂的,甚至一双乳头也沓拉下来像两根手指头。我越是
望着她,越感觉到她也一定是在苦恼地回想着如烟的往事,想到她自己的父亲与母
亲——他们也许在她还年幼时就把她卖掉了。也许她也失掉过一个姐妹。我过去从
未从这样的角度看待奶奶。我想她开始进入生活大概也同我现在完全一样。她同我
没有什么区别,她已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婆,而我是一个刚刚要走上这条道路的小姑
娘。难道不是这种错误的生活方式把人变得如此可怜吗?我记得很清楚,在养老町
时,有一天,一个男孩子把我推进池塘边的荆棘丛。那时,我好不容易爬了出来,
气得发疯。如果只受了几分钟的罪就让我这么发怒,那么,受多少年的罪又该怎样
了呢?滴水还可以把石头穿透了呢!
   要是我没有下决心逃走,我确信我一定会想到在祗园呆一辈子要受多大的罪。
肯定无疑我也会变成奶奶那样的老太婆。现在,我一想到明天就可以把祗园的一切
回忆都通统甩掉,感到了很大的慰藉。我已经知道怎样能上屋顶,至于怎样爬下去
到大街上,……倒还没有把握。我已经没有选择,只好利用夜里的机会。即使我能
安全爬下来不受伤害,到了大街上也只是麻烦的开端。然而,在祗园生活就是一场
斗争,逃出去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斗争。世界真太残酷了,我准能偷生吗?我躺
在铺上忿忿不平,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力量去做这件事……可是夏子已在等着我呀。
她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奶奶隔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安静下来。屋里的女仆们正在鼾然大睡。我故意在铺
位上翻个身,以便瞥一眼南瓜,见她正跪在地板上,离此不远。我不能见到她的脸
庞,不过我的印象是已昏昏欲睡了。最早的计戈是等她也睡着之后,但不知道要等
到什么时辰;此外,初桃随时都可能回来。我尽可能悄悄地坐起来,要是有人看见
我,我就去上了厕所再回来。其实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抱起该在明天早上穿的袍子,
向楼梯口走去。
   我在妈妈的房门外站着听听动静。她平常不大打鼾,所以我没法对屋内静寂无
声作出判断。实际上,她屋内并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她的小狗“多久”在睡
梦中喷鼻。我越听,它的喷界声越像是在呼唤我的名字:“千——代!千——代”。
我不想在没有弄清妈妈有没有睡着以前离开艺妓馆,所以我把门拉开一点,看看屋
里的情形。要是她醒着,我就说我听见有人叫我。妈妈同奶奶一样,睡觉时总在旁
边小桌点着灯。所以,我拉开一个门缝往里窥视,可以见到她的一双干透的脚底伸
出在被子外边。“多久”躺在她的两只脚中间,胸口一起一伏,发出那种像在呼我
名字的喷鼻声。
   我关上妈妈的房门,在楼上通道里摆上袍子。现在所缺的就是鞋子——而我没
有考虑到不穿鞋子怎么能逃跑,——这也说明自从夏天以来,我的生活习惯已有了
多大的变化。要不是南瓜还跪在前厅,我就可以去取一双木展子。现在,我只能取
那双在楼上厕所里放着的备用鞋子,那是一双质量很差的木展,只有一条皮子套在
脚上。更糟的是我穿着嫌大,但已无别的选择。
   屋顶天窗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之后,我把睡袍塞进冰箱下的支架中,打算
爬上去,跨过屋脊。我不想充好汉说我不害怕,从街上人们说话的声音来看,似乎
离屋顶还很远。但是我已没有时间去害怕,因为我觉得任何一名女仆或姑姑或妈妈
都随时可能撬开屋顶天窗来找我。我把木履套在手上以免它们掉下去,然后猫着腰
跨越屋脊,这比我想象的要更难。屋顶上铺的瓦这么厚,相互之间又会碰出声音来,
除非我动作非常缓慢。如果弄出一点响声,就会引起附近屋瓦的回声。
   我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才跨过屋顶脊,来到屋顶的另一面,邻居家的屋顶比我
们矮一截。我往下爬到邻居屋顶_上,停一会儿,寻找下去的途径。但尽管有月光,
我也只见到一片黑暗。屋顶太高、太陡,不能碰运气滑下去。我也不敢肯定再过去
的邻居屋顶是不是会好些,因此开始焦急起来。不过我继续一个屋顶一个屋顶地跨
越过去,直到来到这个街区的尽头,望下去是一个院子。只要我够到檐槽,我就能
抱着它溜下去.下面可能是一个澡棚。到了澡棚项上,再下到院子里去就很容易了。
   我想都不敢想要是跌进人家的院子里会是什么滋味。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家艺
妓馆。这个街区的一座座房屋都是艺妓馆。差不多都有一个人在前厅守候他家的艺
妓回来,我要想逃跑,准要被人捉住胳膊。假如大门也像我家艺妓馆那样上了锁又
怎么办呢?只要有别的办法,我是决不敢这样想的。但是,看来从这里下去比较安
全一些。
   我坐在屋脊上好一阵子,倾听下面院子里有没有动静。我听见的只有街上行人
的笑声与谈话声。跳下去究竟会怎么样我心中元数。但我想等我家艺妓馆有人发现
我逃跑可就什么事都晚了。我要是知道跳下去以后会有多大的灾难,我就宁可尽快
在屋脊上转过身去,悄悄爬回原地去。可是我实在懵懂无知。我还只是个孩子,还
自以为是开始了一个伟大的冒险呢。
   我把一只腿甩过来,这样,全身都坐在了屋顶的一个坡面上。我惊慌地发现坡
度比我预想的更陡些。我想缩回去,可是已经不行。我双手套着上厕所用的木展,
根本抓不住屋脊,只有用手腕勾住屋脊。我知道我已经铸成大错,因为我再也无法
爬回去了;但又一闪念,如果我撒开手,也许就会滑下屋顶去。还不等我思考周全,
我的身子已经向下滑了。最初,滑得比较慢,给了我希望,也许可以中途停在屋顶
形成屋檐的部位。但是,我的一只脚已经滑出屋檐,只听得院子中当郎一声,原来
是一只鞋子掉到院里去了。声音不大,但更糟的是有一些脚步声从一个木板通道上
发出来,朝向院子里来。我多次见到苍蝇停在墙上或天花板上,就像呆在水平面的
地上那么安稳。也许是因为它们的脚能粘住,或许是因为它们的体轻,我弄不清楚,
但是,我一听到下面有人走动,我就决定不管怎样我也要粘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否
则的话,我只有滚进院子里去了。我尽力用脚指,又用肘和膝,去扣住屋瓦。最绝
望的、最傻的一件事是另一只手中的木展滑下去了。一定是我掌心出汗的原故。我
听到我自己已发出“丝丝”的声音,忽然,屋顶已经看不见了。
   当时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受惊的、片刻的沉寂。我从屋顶滑下来的时候,
脑子里出现一个清晰的场景:一定是有一个妇女走到院子里来,瞧见掉在地上的瓦
片,然后抬头,正好看到我从天上掉下来,就要落到她头上。事实上并非如此。我
掉下来的时候,转了个身,是侧身着地。我下意识地立即用手臂护着我的头,但即
使如此,因摔得这么重,以致晕了过去。我不知道那位妇女站在什么地方,也记不
清我掉下来的时候她究竟在不在院子里。不过她一定目睹我从屋顶掉下来的,因为
我还躺在地上发呆的时候,听见她说:
   “天啊!下雨把小姑娘也下下来了”!
   我真想跳起来就逃跑,可是做不到。我的一边身子疼痛得要命。慢慢地,我见
到两个女人跪在我身旁。其中一人在反复说些什么话,我听不清楚。她们交谈了几
句,然后把我从苔藓地上扶起来,让我坐在木板通道上。我只记得她们谈话中的片
断:
   “告诉您吧,夫人,她是从屋顶上下来的。”
   “她究竟为什么要带着厕所木展?小姑娘,你是不是要到屋顶去上厕所?你能
听见我说话吗?这么做多危险!你还算运气,摔下来没有粉身碎骨。”
   “她听不见您说话,夫人。瞧瞧她的眼睛。”
   “当然她能听见我说话。小姑娘,说话呀!”
   可是我没法说。我所能做的只有记挂着夏子怎样在南伊豆戏院对过在那里等着
我,而我再也不会去到那里了。
   XXX
   我蜷缩一团躺在那里,仍在惊吓之中,那个女佣受女主人派遣出去挨门挨户查
询直到弄清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抱着剧痛的一只手臂,在那里于嚎,突然有人把我
拽起来,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蠢丫头,蠢丫头!”有人这么骂着。姑姑站在我面前怒气冲冲。接着,她把
我拉着,走出艺妓馆,来到了街上。我们到了我们自家的艺妓馆,姑姑把我贴在木
门上,又使劲打我耳光。
   “你明白你做了什么事情吗!”她间我,我回答不出。“你怎么想的!好啦,
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统统毁了……干了这样的蠢事!蠢丫头,蠢丫头!”
   我想不到姑姑竟会这么大发雷霆。她把我曳进院里,把我俯面推倒在地。我大
哭起来,哭得很伤心,我知道下一步该是什么。这次可不是上一回那样半心半意地
打。姑姑泼了一桶水把我的袍子弄湿,让竹棍到处叮进我的皮肉。她把我打得那么
凶,我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她打完了我,把竹棍往地上一扔,把我翻过来,仰面朝
上。“你现在永远当不了艺妓了”,她大声说:“我警告你再也不要犯这样的错误!
现在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帮不了你了!”
   她再说什么我也听不清了,因为从通道尽头传来了可怕的尖叫声。奶奶正在打
南瓜,因为南瓜没有把我看紧。
   XXX
   我掉进院子的结果是折断了我的胳膊。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位医生,他把我带
到附近的诊所。我臂上裹着石膏回到艺妓馆,已近傍晚时分。我还觉得胳膊很疼,
妈妈就叫我立刻去到她房里。她坐在那里仔细地端详我,一只手在抚摸着“多久”,
一只手扶着烟袋杆,抽着旱烟。
   “你知道我为你化了多少钱吗?”她终于开口了。
   “不知道,夫人”,我回答说。“你会说我不值那么多钱的”。
   我这么说话是不礼貌的。我想,妈妈一定会打我耳光的,不过我也不管不顾了。
反正在这世界上,我是好不了啦。妈妈咬了咬牙,咬了一下算是她的笑声。
   “你说得对!”她说,“你连半块钱都不值。喔,我倒觉得你挺聪明的。不过
你还不够聪明,不懂什么事情对你有好处。”
   她吸了几口烟,说:“我为你付了七十五元,这么多。后来你又毁了一身和服,
偷了一个别针现在你又摔断了胳膊,我还得把医药费加到你欠的债上去。再加你吃
饭、上课,还有,今天早上我从宫川町辰义宅的女主人听说,你的姐姐也跑了。那
个女主人欠我的钱还没还呢。现在她对我讲,她不还我钱了。这笔帐也算在你身上。
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还不起这么多帐了。”
   那么,夏子已经逃跑了。我整天想着这事,这下子可明白了。我真想为她高兴
一番,可是不能有什么举动。
   “我估计你当了艺妓十年或十五年后,可以还清这笔债。”她接着说。“如果
你能成功的话。可一个想逃跑的女孩子,谁会去投资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番话,我只是请妈妈原谅。直到目前为止,她对我讲话总
算还和气。可是,等我道了歉,她把烟棍往桌上一放,立刻拉长了脸——我想是因
为生气——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野兽正要去搏斗。
   “对不起?我在你身上投了那么多的资,我是个傻子。你也许是全祗园花费最
多的姑娘了!我要是能把你的骨头卖钱来还一部分你欠的债,我早就把你的骨头都
抽出来了”!
   说完了,她让我出去,重新把烟杆叨在嘴里。
   我走出去的时候,嘴唇还在哆嗦,但我尽量克制着,因为我见到初桃正站在楼
梯口。别府先生正在替她系饰带,姑姑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站在初桃面前,窥视她
的眼睛。
   “好啦,都抹掉了”,姑姑说。“我再也没办法了。别再哭啦,完了再化点妆
吧。”
   我很清楚初桃为什么哭。她的男朋友不来找她了,今后不许她再把男朋友带到
艺妓馆来啦。头天上午我就知道了这事,我还知道是初桃会因为这件事归罪于我。
我急于下楼去免得被她拦住,不过已经迟了。她从姑姑手中把手帕抓过来,做个手
势要我上她跟前去。我当然不愿意,但无法拒绝。
   “你别理千代了”姑姑对她说,“回你屋里去化妆吧”。
   初桃没有回答,把我拉进她房里,关上了房门。
   “我想了好久,该怎么去毁了你的一生”,她对我说,“现在你想逃跑,正合
我的意思。我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这事高兴。我本来是想自己来做这件事的。”
   这么说对我太恶毒了,不过我还是对初桃一鞠躬,把门拉开,默默地走了出去。
她也许会为此揍我的,但她只是跟着我走进厅里,说:“要是你不知道终生当个佣
人是什么滋味,你就问姑姑好了!你们两人已经像是一根绳子的两头。她的半边屁
股骨折了,你呐一只胳膊骨折了。也许有一天你会越来越像一个男人的,就跟姑姑
一样!”
   “你走吧,初桃,”姑姑说,“露一露你漂亮的脸蛋吧!”
   XXX
   我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的时候,村子里有个叫丰的男孩,身上有股很难闻的
味道,我想这就是他这么不合群的原故。他一开口,别的孩子就转过身去不听他说
话,宁肯去听一只山鸟叽叽喳喳或者青蛙瓜瓜地叫,可怜的丰就常常独自坐在地上
哭。我逃跑失败回来的几个月内,就尝到了丰的滋味,因为每个人除了对我下命令,
谁也不跟我说话。妈妈待我就像她喷出的烟,她有好多重要事情要做。所有的佣人、
厨娘、奶奶,也都不理我。
   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我不知道夏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母亲、父亲怎么样了。
晚上躺在铺位上常常焦虑不安,感觉到心里有个又大又空的坑,似乎整个世界只是
一个大厅,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熨自己,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养老町的
海边高岩上行走。我多么熟悉这个地方,完全可以描画出我同夏子已经逃回到家里
来了。我在想象中握着夏子的手(尽管我从来没有握过她的手)朝我们那个醉醺醺
的房子奔了过去,再过一会儿就要同母亲、父亲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
从未回到家里,也许是因为我怕回到家又会是什么样子,只想着沿着小路回家就足
以安慰自己。这时,靠近我的某个女佣或许会咳嗽一声,或者奶奶的鼾声会传过来,
大海的气味就会跑掉,脚下的小路又变回被褥,我还是同开始幻想时那样,只剩下
孤独。
   XXX
   春大来临,丸山公园樱花盛开,京都的人除了谈樱花别的什么都不谈了。由于
樱花节,初桃比平常更忙了。我见到她为下午的宴会做准备,心中产生嫉妒。我已
经放弃了某天夜里醒来发现夏子潜入艺妓馆来救我的希望,或者听到养老町老家消
息的希望。后来,一天上午,妈妈、姑姑正准备带奶奶去野餐,我下楼去在前厅地
板上发现有一个包裹。这是一只盒子,有一臂长,用厚纸包得很严,还用麻绳捆着。
我知道同我无关,但四周没有人看见我,我就走过去读了读包裹上面写的字:
                   京都府  京都市
                    祗园  富永町
                   仁田加代子  转
                    坂本千代  收
   我吃惊得用手轻捂住嘴巴,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像茶杯那么大。在几张邮
票下面写着寄件人的地址,是田中先生的地址。我猜不出包裹内会有什么,可是见
到了田中先生的名字……你也许会觉得好笑,可是我真希望是他发现了送我来这可
怕地方的错误,因此寄给我~些东西,让我自由离开艺妓馆。我不能想象任何一个
包裹能让一个女孩子脱离奴隶生活。但我在心底确实相信,一当包裹打开,我的生
活将从此永远改变。
   我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姑姑从楼上下来了。她把我赶到一边去,不管
这盒上有没有我的名字。我当然愿意亲手来打开这盒子,可是她叫我拿把小刀来,
她把绳割断,不慌不忙地拆开粗糙的包裹纸。包裹里面是一个帆布口袋,缝线很蹩
脚,是出自渔夫之手。口袋上缝着一只信封,上面有我的名字。姑姑剪开信封,把
口袋打开,现出一只木盒。我非常激动,猜不透里面是什么东西。姑姑把盒盖打开,
我的心立即沉了下去了。盒里,用白布包着几块灵牌,其中两块是新的,上面写着
不熟悉的佛教徒名字,我不认识。我恐惧地思索着田中先生为什么要寄这些来。
   这时,姑姑把木盒留在地板上,盒里的灵牌整齐齐地排列着。姑姑取出信来阅
读。我站在那里,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我的眼眶里尽是眼泪,脑子里却不敢去想任
何事情。最后,姑姑生气地叹出一口气,牵着我的胳膊,把我带进会客室。我跪在
桌边时,双腿抖索,大概是因为害怕我脑中闪过的事情会成为现实。也许田中先生
给我寄来灵牌是件好事。有没有可能父母都迁到京都来了,我们该买一座新的神龛
来供全家亡人的灵牌?或许是夏子让他寄给我,因为夏子就要回京都了?姑姑打断
了我的思路:
   “千代,我给你读一读有个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给你写来的信。”她说话的声
音是那么缓慢、低沉,令我奇怪。她把信纸铺开在桌上,我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亲爱的千代:
   你离开养老町已有半年,树木不久又要长出新枝了。鲜花总有凋谢的时候,我
们每个人也都会有一天死去。我自己曾是个孤儿,我不得不哀伤地通知你一件一定
会给你沉重负担的事。你到京都开始新生活后六个星期,令慈的受难得以终结,数
周后,令尊也已离开人世。敝人为此深感遗憾。望你节哀。你双亲的遗骨均葬在本
村墓地。已在千岁市的本乡寺做过佛事,养老町的妇女在寺里诵了经。敝人相信你
的双亲已在天上安息。当一名艺妓学徒,道路艰难。然而,对那些经受磨练终于成
为一位艺术家的人,敝人是深深仰慕的。数年前我在祗园有幸见到当地的舞蹈,后
来在一处茶馆参加宴会,留下深刻印象。我在某种程度上满意自己为你在这世上找
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千代,今后你再也不会飘泊无定、受难受苦了。敝人活了这
么大的年纪,目睹了两代孩子的成长,懂得普通的小鸟生出一只天鹅来的事是太稀
少了。天鹅生活在父母的树上是活不成的,所以美貌的有才能的人不得不自己去闯
世界。
   你姐姐夏子秋天来过养老町,她同杉井的儿子私奔了。杉井先生极想在有生之
年再见到他的儿子。他请你要是有了你姐姐的音信务必告诉他。
                                        你最诚挚的朋友
                                                      田中一郎
   姑姑还没有读完,我的眼泪早已像一壶水煮沸后,扑扑地溢了出来。听到母亲
死了,或者听到父亲死了,就够悲伤的了;而现在是刹那间听到母亲、父亲都死了,
外加姐姐也从此失踪……我立刻觉得像一只花瓶被打碎了,再也站立不住。我在这
间房子里已经不辨东西。
   你一定会认为我很幼稚,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我还怀着母亲仍活在世上
的希望。可是我的确是抱着这个希望的。我想我该抓住什么东西。姑姑对我很好,
她一再对我说:“忍耐吧,千代,要忍耐。活在这世上,我们有什么办法?”
   最后我能开口说话了,我问姑姑,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这些灵位,我实在不愿
常常见到它们,为他们祈祷,因为这使我大痛苦了。但是姑姑拒绝了。她说我不该
背弃祖先。她帮我把灵位设在楼梯井的地基附近一个架子上,这样,我每天早上就
可以朝它们祈祷。姑姑说:“小千代,千万不要忘记他们。你的童年只剩下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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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六十五岁生日前后,有位朋友送我看一篇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的文章,题目
是《往日祗园二十位名艺妓》。也许是三十位名艺妓,我已记不准。我的姓名赫然
在目,并有一段简介,说我出生京都,其实不是。我也不能向你断言,我不是祗园
二十位名艺妓之一;有些人分不清什么是“名艺妓”还是只听到过姓名的艺妓。我
的情况是,要不是田中先生写信告诉我父母双亡,而且也许再也不能同我姐姐见面,
大概我会同许多可怜的姑娘一样,以一个倒霉的、不走运的艺妓终其一生。
   你当然会记得我说过我最初见到田中先生的那天下午,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天
也是最坏的一天。大概我不需要解释为什么说是最坏的一天,不过也许你会觉得奇
怪,我为什么会说还有什么好处呢?当然,截至到今天为止,田中先生带给我的除
了受苦没有别的;但是,他也从此改变了我的生活天地。我们生活一辈子,就像水
从小山上流下来,开头多少是顺着一个方向流的,然后又不得不改变方向。如果我
没有遇上田中先生,也许我的生活就像是一道涓涓细流,从我家的醉醺醺的房子流
进大海。田中先生把我送进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但是,被送进这个世
界,并不是一定要完全失去了老家。我来到祗园半年多,接到田中先生来信,以前,
我从未放弃过同我的家人有朝一日总会在别处过上好生活的念头。我的一半在祗园,
一半老在梦想着回家。而梦想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有时候它会像文火一样问烧,有
时候会成为大火把我们自己吞没。
   收到信后余下来的春天和整个夏天,我就像一个小孩在大雾笼罩的湖上迷失了
方向。一天天糊里糊涂地过去。除了悲惨与恐惧的心情外,只能记忆起来一些片断
的事情,人冬后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久久地坐在仆人的房间望着大雪默默地降落在
艺妓馆的小院里。我想象中,父亲正在他孤单单的房子的孤单单的小桌旁咳嗽,母
亲躺在铺上这么瘦小虚弱,几乎沉没在被褥里看不见身体。我磕磕碰碰地走到院子
里去想解脱我的烦恼,可是毫无办法,因为悲惨是我命中注定的。
   家庭噩耗到来后的第二年,一开春,发生了一件事。那是在四月,又逢樱花盛
开的时节,大概田中先生来信正好过了一年。我那时快满十二岁了,已有一点妇人
气概;而南瓜还满是小孩子气。我的身高差不多已经长足。身子还较瘦弱、多节,
像还只有一两年的嫩枝,但是面孔已不再有孩童的稚嫩,下巴变尖,颧骨突出,眼
睛长成杏圆形。过去上街,男人们看我就像看见一只鸽子,无人注意;现在,我从
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就用眼盯着我。在受到忽视好长时间之后居然受人注意了,自
己也感到惊奇。
   不管怎么说吧,四月间一天清晨,我从一个梦中惊醒。在梦中我见到一个胡子
长长的男人,他的胡子如此浓密,以致面庞模糊不清,像是电影镜头中有意搞得模
糊似的。他站在我面前说了什么话我已记不起来,此时,他忽然拉开他身旁一扇窗
户的纸窗,发出一个响声。我一醒来,以为是屋子里发出来的响声。但女仆们都在
沉睡,南瓜的圆脸袋埋在枕头里。什么事情都同平常一样,可是我的感觉不一样。
我感到我通过梦中窗户所看到的世界已不同于头天夜里以前的世界。
   我解释不清楚什么意思。那天上午在清扫院中石阶时还在不断思索,后来觉得
头脑里有一种嗡嗡声,在那里绕来绕去,就像一只蜜峰在一只瓶子里东撞西撞飞不
出瓶子去。我放下扫帚,坐到了泥地走廊上,从房基空屋中出来的寒风吹在我背上。
我想起了一件自从我来到京都后还从未思考过的事情。
   我同姐姐分开后一天或两天,一天下午让我去洗一些破布,有一只蛾飞来停在
我手臂上。我抖了抖手臂,原想它会飞走,却不料它像一颗小卵石,从我手臂上滑
下来掉在地上。我不知道它是否在天空中已经死去,才掉到我臂上的,还是我杀死
了它。这只小昆虫的死去,触动了我。我挺喜欢它翼翅上的可爱花样的,所以用一
块破布把它包裹起来,藏在屋基下的空层。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这只飞蛾,可是这会儿我想起了它,便跪下来,从
房基的空层里把它掏了出来。生活中许多东西已经变了样,连我自己的模样也变了,
可是当我把布包解开时,发现蛾子同我埋葬它的那天一模一样,完好如初。它好像
是穿着一件柔和的灰棕色的袍子,就像母亲晚上打麻将时穿的那件袍子。这件袍子
非常完美,没有丝毫变样。要是我来到京都后什么变化也没有……想到这里,我的
思绪像飓风那样震动起来。看来我们俩——我同飞蛾——是两种极端的对立面。我
的生活像泉水那么不稳定,变化莫测,而蛾子则像一块石头,一成不变。想到这里,
我伸出一根手指去触摸蛾子的身子,而一当我的手指触及,蛾子立刻变成一堆灰土,
没有任何声响,甚至我都看不清它是如何粉碎的。我感到如此惊愕以致发出一个喊
声。我的思绪已不再打转,我感到眼界大开。我把蛾子的灰土撒在地上,对我一上
午困惑不解的事情已经明白过来。陈腐的空气已经一扫而光。过去的一切已经远逝。
母亲和父亲都已故去,这已无法改变。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已在过去的一年中死
去。我的姐姐……是的,她也远走了;只有我没有走掉。我不敢肯定这么说你是不
是能听懂,不过我自己已经转过身来朝另一个方向去看了。我不再朝后看、朝过去
的事情看,我只朝前看我的未来了。现在我面前的问题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一旦头脑中形成这样一个问题,我从当天发生的事情就可以确有把握地断定,
我将会有一个奇迹。这就是为什么我梦中胡子长长的男人要打开那扇窗户。他是在
对我说:“瞧着那个自己会现出来的东西。那件东西,等你找到了它,它就是你的
未来。”
   



   我没有时间往下想,就听见姑姑在唤我:
   “千代,到这里来!”
   XXX
   我走上泥地走廊,脑子还有些不清。如果姑姑对我说:“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吗?
好吧,你听仔细……”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可是事情并非如此,她拿出一块白的
正方形丝帕来,上面有两只发饰。
   “拿着”,她对我说,“天知道初桃昨晚是怎么回事。她戴着别人的发饰回艺
妓馆来。她一定是喝了比平常更多的清酒。上学校找她去,问问是谁的,还给她。”
   我瞧了瞧发针,姑姑又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要我办的事项,告诉我办完
了尽快回艺妓馆来。
   插着别人的发针回家来也许并不稀奇,但这同穿着别人的内衣裤回家是一样的。
艺妓并不每大洗发,因为梳头发太费事。所以发饰都是很亲近的东西,姑姑不愿碰
别人的发饰,所以用一方丝帕垫着。她包好了,交给我,就像我刚刚拿在手里的包
飞蛾的小包包。想起了这件事,我略略犹豫,姑姑说“老天爷,拿去吧!”我接了
过来,在去学校的路上,打开丝帕想再看一眼。其中一个黑漆木梳,形状像下山的
残阳,上面有金色花纹图案;另一个是一根亚麻色的木簪,一头有两颗珍珠,珠上
有半圆形的带银托的琥珀。
   我在学校校舍外边等着,直到听见表示课程结束的铃声。穿着蓝白二色的女孩
子们蜂涌而出。我还没有认出初桃,初桃已经先认出了我,她同另一名艺妓一道向
我走来。你会奇怪她为什么会到学校来了,她不是已经能歌善舞,知道当一名艺妓
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事情了吗。但是,干这一行,即使是最有名的艺妓,也要不断学
习高级的舞蹈,甚至有些五十多岁、六十多岁的艺妓还来学校学习。
   “嗨,瞧,”初桃对她的朋友说,“一定是根芦苇。看她有多高!”我比她高
出一指宽,她用这种方式来戏弄我。
   “姑姑派我来的,小姐,”我说,“查一查你昨夜偷来的发饰是谁的。”
   初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从我手中一把夺过去丝帕卷,打开了包。
   “啊,这些不是我的……”她说,“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噢,初桃小姐!”另一名艺妓说,“你不记得吗?你和加奈子两个人同宇和
法官玩那个傻乎乎的游戏,不是把发饰取下来了吗?一定是加奈子把你的发饰戴回
家去,你把她的发饰戴回家来了。”
   “真讨厌,”初桃说,“你知道加奈子有多少天没洗发了?反正她的艺妓馆就
在你隔壁。你替我还她怎么样?告诉她,我以后再去取回我的发饰,她最好别留下。”
   那位艺妓拿着发饰走了。
   “喔,别走,小千代,”初桃对我说,“我要让你看一个人,就是那边那个正
穿过门洞的年轻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桃不打算再说她什么事了,我就说:“我不认识她。”
   “当然你不认识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有点笨,像被子那么笨拙。不过我想
你会觉得有趣的,她要当艺妓了,可你永远当不成。”
   初桃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残酷的话来让我听了。一年半以来,我一直在做着单调
乏味的仆人工作。这样的生活看来没个尽头。我不想说我想当上艺妓,可是我当然
不愿意就当一个仆人。我在学校的花园里长久站着,望着同年龄的女孩子们互相亲
切地交谈着鱼贯而过。她们也许是吃午饭去,不过在我看来,她们是从一椿重要事
情走向另一椿重要事情,生活中充满希望,而我只能回去擦院子里的石台阶。花园
里空无一人了,我担心这也许就是我将等来的预示——别的年轻姑娘都有她们的前
程,只我一个人落在后头。这种想法使我再也无法在花园里呆下去了。我走到茂生
街,又转向加茂桥。南伊豆戏院门口挂着大旗,说明当天下午上演一场名为《席巴
拉库》的歌舞伎,那是非常有名的戏,尽管当时我对歌舞伎还一无所知。如潮的观
众涌入戏院。在一些穿着黑色西装或和服的男子中间,有一些色彩鲜艳的艺妓,看
起来就像是浑浊的河水上飘着些金黄色的秋叶。在这个地方,我再次见到了热热闹
闹的生活在我身旁过去。我赶紧离开大街,走上一条沿着白川溪的小路,即使在这
样一条小路上,仍有一些男人与艺妓在兴冲冲地赶路。为了摆脱痛苦的感觉,我走
到白川溪岸边,但残忍的是,即使河水也在兴冲冲地流淌着,流向加茂河,再流向
小坂弯与琵琶湖。似乎等着我的是同样的信息。我撞到河边的矮石墙上去哭开了。
我是大洋中一个荒无人迹的小岛,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地
方,不会听到人的话声的,——然而,有个男人在说话:
   “怎么回事?这么好的天气不该不高兴的。”
   一般来说,祗园大街上的男人是不会注意到像我这样的小姑娘的,尤其是我正
在干傻事——哭。即使是男人见到了我,也不会同我讲话,除非是命令我走开或者
其他这类事情。然而,这位男子不仅耐心地对我说话,而且显得很和气。他对我说
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同一个好朋友的女儿讲话。刹那间,我想大概碰上了一个完全不
同于过去的新世界、一个待我公平甚至和善的新世界、一个做父亲的不会出卖女儿
的新世界。在我四周喧闹异常、过着开开心心的生活的景象看来不再会刺激我了,
至少我不必为此烦心了。当我抬头来瞧着那个男子时,我觉得悲惨已离开了我,留
在了石墙上。
   我很愿意为你描述他的形象,不过我只有用一种方式来描述——告诉你养老町
大海峭壁上的一种树。这种树因受大风常吹而变得像浮木那样平滑,我四五岁的时
候,有一天发现树上有一张男人的面孔。就是说,我发现一个平滑的、碟子大小的
疤结,两边有两个凸块像是颧骨。凸块下的阴影像是眼窟窿;阴影下面稍鼓起一点
来那就是鼻子。这张脸略略向一边倾斜,好奇地凝视着我。我感觉这是一张人的面
孔,他对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十分自信。我见到他,就会陷入冥思,我认为这是
菩萨的面孔。
   那位在街上同我说话的男子也有同样的一张宽宽的宁静的面孔。并且,他的模
样是如此和霭、安详,我感觉到他会一直站着直等我不再闷闷不乐。他大概有四十
五岁,灰发从前额往后梳。但我不能长久地看他。他是那么高贵,我立刻脸红,把
头转开了。
   他的两侧,各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名男子的旁边有一名艺妓,我听见艺妓
低声对他说:
   “嘿,她只是个佣人!也许她办事情把脚指头碰了。一定很快会有人来帮助她
的。”
   “但愿我也像你那么相信人,伊津子小姐,”男子说。
   “戏马上就要开场了。真的,主席,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在祗园办事,常听人称呼:“处长,”偶尔也有称。副总裁"的。但很少听
到称“主席”的。通常被称为主席的人总是秃顶、蹙额,在街上昂首阔步时老有一
批下级职员簇拥着。在我面前的这位男子和一般的主席完全不同,即使像我这样不
谙世事的小姑娘,也能猜得出来,他的公司不会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公司。一个大
公司的老板是不可能停下来同我讲话的。
   “你想告诉我,帮助这个女孩子是在浪费时间?”主席说。
   “喔,不是。”艺妓说,“只是没有时间可耽搁了。我们可能已经误了第一场
了。”
   “听着,伊津子小姐,你自己以前的地位也同这个女孩子差不多。你不能装出
来一名艺妓的生活是那么顺当的。我想你同别的人——”
   “我也曾处于这种地位?主席,您是说……我也曾当众出丑吗?”
   这时,主席要两个青年男子把艺妓带走,先到戏院去。这三人朝主席鞠一躬后
走开了。主席看着我,我不敢去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我说:
   “先生,她说的是对的,我只是个蠢孩子!……请您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耽误
了看戏。”
   “你站起来,”他对我说。
   我不敢不服从,尽管我不晓得他想干什么。其实呢,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
手捐,把我脸上从石墙上沾下来的一颗砂粒揩去。离他这么近,我都能闻到他皮肤
上的滑石粉味道,使我想起那天大正天皇的侄子曾来到我们渔村。那位皇亲只是跨
出汽车,走到出海口再回来,向在他面前下跪的人们点了点头,他穿着一套西服,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西服。我还记得他的胡髭是仔细修饰过的,同村里的男人完全不
一样,村里的男人脸上胡子拉碴,从不修剪。在此以前,我们村子从来没有出过重
要的事情。这一天,大家都受了感动。
   在我的生活中,偶而会遇上什么事情因为从来未见过类似的事情因此对它不理
解。天皇的侄子给了我很大的震动,现在这位主席也如此。他揩掉了我脸上的砂粒
后,用手指把我的下巴托起来。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用害羞,”他说,“你还不敢看我呢。有人待
你不好,……或者你生活很苦。”
   ‘戏不知道,先生,”我说,其实我心里很明白。
   “在这个世上,我们谁也不会享受到我们该享的福的,”他对我这么说。他把
眼睛眯起来,似乎要我严肃地想想他所说的话。
   我非常想再看看他脸上光滑的皮肤、宽宽的眉毛,一双慈祥的眼睛上有着像大
理石做成的眼皮;但是我们俩人之间的社会地位是如此悬殊。最终,我还是抬起眼
睛扫了一眼,立刻又脸红,把目光移开了,也许他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就这么
扫了一眼,我怎么描述得出对他的印象呢?他瞧着我,就像一位胸有成竹的音乐家
正瞧着他准备演奏的一件乐器。我感觉到他似乎看透了我,如同看透他自己身体上
的哪个部分。我真想成为他打算演奏的一件乐器!
   过了一忽,他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
   “你喜欢甜梅子还是樱桃?”他问我。
   “您说什么,先生?您是说……吃吗?”
   “我刚才经过一个小摊,是卖浇糖浆的刨冰的。我在成年以后从来没有尝过这
种东西,不过小时候是很喜欢的。拿着这只角子去买一份吃吧。把我的手绢也拿去,
回头你可以再擦擦脸”,他说着,把一只角子放在手绢当中,包成一卷,交到我手
中。
   从主席最初对我说话那一刻起,我全然忘记我是见到了预示我未来的预兆。我
见到他手中的手帕卷时。我想到了我包裹飞蛾的布包,忽然想到了这是预兆。我接
过手帕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想对他说我是多么地感激他——当然我是表达
不尽我的谢意的。我不是为那只角子谢他,也不是谢他为了他要帮助我而自己碰上
了麻烦,……而是为了我甚至在今天也解释不清的某种事情。也许是为了他为我指
出了这世上除了残酷还有些别的东西。
   我望着他走开,我心里有着痛苦——一种令人高兴的痛苦,如果世界上有这种
东西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你的一生中某个夜晚曾有过比任何人更激动的经
历,你当然不愿见它结束,但毕竟你会感激此事已经发生过。也许说来奇怪,在街
上一次平平常常的偶遇会带来这样的变化。不过有时候生活的确会是这样的,是不
是?我的确认为,如果是你在那里见到我所见,感到我所感,同样的事情也会在你
身上发生。
   那位主席的身影已经消逝,我立即奔到街上去寻觅冷饮小摊。那一天并不特别
热,我不怎么想吃刨冰,不过吃到创冰会使我再想到那位主席。所以我买了一只纸
椎刨冰,上面浇着樱桃糖浆,又回到石墙坐着。糖浆的滋味很刺激,也很复杂,大
概是因为我的情绪那么激动。如果我是一个像伊津子那样的艺妓,我想一个像主席
那样的男人是会在我身上花时间的。我还从来未羡慕过当艺妓。当然,我是被带到
京都来打算做艺妓的;不过,截至当时,如果我有机会逃跑,我是立刻就逃跑的。
现在,我懂得了我忽视了一点:我不是来打算当一名艺妓的,而是就是来当艺妓的。
打算成为一名艺妓……这很难说成是生活的目的。但是成为一名艺妓……如今我已
认识到可以成为一块踏脚石以求得别的东西。如果我估计主席的年纪是对的,他大
概不超过四十五岁。而许多艺妓在二十岁上下已经获得巨大成功。伊津子大概不超
过二十五岁。我还只是个孩子,将近十二岁……再过十二年,也才二十多岁。那时
主席呢?他大概还不到田中先生的年纪。
   主席给我的那只角子,买了一份刨冰还有富余。我把小贩找给我的零钱攥在手
心里——三个大小不同的辅币。最初我想永远存起来,后来想到可以用来做更重要
得多的事情。
   我奔到茂生街,一路小跑,跑到祗园的尽东头,那里有个祗园神殿。我走上石
阶,但是不敢从双层人字形屋顶的大门穿过去,而是绕着它走过去。穿过砾石铺地
的庭院,又上了一层台阶,通过拱门来到了神殿。我把三个辅币扔进了供箱——这
些辅币也许足够使我离开祗园了——并合掌三鞠躬向神祝拜。我双眼紧闭,双手合
十,祈求神灵保佑我成为艺妓。我愿经受v;【练的磨难,克服任何困难,就为了有
机会吸引一个像主席那样的男人。
   我睁开双眼,耳中仍是东王寺大街上车水马龙的热闹声。树仍同刚才那样在微
风中籁籁作响。任何事物都没有变化。至于神灵有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我就不得而
知了。除了把主席给我的手绢塞进袍袖回艺妓馆去,其他事情也没有什么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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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数月过后,一天早上,我们正在收拾罗袍(由轻丝织成的夏装)、拿出单袍
(没有衬里的秋装),我闻到屋里飘出来一股极难闻的气味,吓得连手上捧着的一
叠袍子都掉到了地上。这股气味是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的。我跑到楼上去找姑姑,
我知道出了大事了。姑姑慌忙奔下楼来,进了奶奶的房间发现奶奶已经躺在地板上
死去,样子很特别。
   在我们这所艺妓馆里,只有奶奶拥有一台电热炉。除了夏天,她每晚.上都要
用电热炉的。现正进入九月,我们刚把夏装收抬进箱柜,奶奶已开始用电热炉。其
实天气并不寒冷,我们是按照日历不是按照户外的温度来换装的,奶奶用电炉也一
样。她喜欢电炉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也许因为她一辈子挨过太多的寒夜了。
   奶奶通常的习惯是每天早上把电线卷起来,然后把电炉放到墙脚下。用的时间
长了,电线烧穿,整个电炉便连电了。警察说,奶奶早上一碰到电炉,一定是立刻
触电不能动弹了,也许是立即电死的。奶奶瘫倒在地板上,脸又正好压在了金属片
上,因此发出了恶臭。幸亏我只见到了她的双腿,没有看见她的脸,她的双腿像是
两条裹在皱巴巴的丝绸里的两根嫩树枝。
   XXX
   奶奶死后的一两个星期,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们有多忙碌。不仅要彻底打扫屋子,
因为在神道教的教义中,死了人是最不洁之事,必须在屋内点蜡烛,供食品,门口
点灯笼,安置茶席与托盘(托盘供来吊祭的客人送钱),诸如此类。我们忙得把厨
娘都累病了,请来医生作了检查原来是因为她头天夜里只睡了两个小时,整天工作
不停,只喝了一碗清汤。我惊奇地瞧着妈妈花钱几乎毫无节制,她安排了在佛寺里
给奶奶念经超度,在殡仪馆安排了荷花灯,仟礼——所有这些可都是在大萧条时期
呀!最初我纳闷妈妈做这些事是不是出于对奶奶的深切怀念,后来我才明白:实际
上所有祗园的人都要登我们艺妓馆的门来吊唁奶奶,并参加庙里举行的佛事,妈妈
必须装点门面。
   几天内,所有祗园的人们的确都来了,或者说看来如此;我们不断地供茶、供
甜食。妈妈和姑姑接待各个茶馆与艺妓馆的女主人以及不少同奶奶相识的女佣;还
有店主、做假发套的、理发师,这些大多是男人;当然,还有几十名艺妓。年岁大
一些的艺妓在奶奶还工作的时候就认识她,年轻的从未听说过她,她们过来是出于
对妈妈的尊重——或者某些人是因为同初桃有这种那种的关系。
   那些天,我的差使是把吊客领到接待室,妈妈和姑姑在那里恭候她们。其实相
距没有多远,但客人不一定熟悉;再者,我还须认清并记住哪张脸是穿哪双鞋子的,
因为门口摆的鞋太挤,我必须把鞋送进仆人的房间,客人要走时再拿出来。最初我
做不来这差事。我不能直直地看着客人们的眼睛以免显得粗鲁,可是只瞥见一眼又
记不住他们。很快我发现,可以仔细地辨认她们所穿的和服。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下午,大门打开,进来一套和服立即吸引我的注意,这是一
件最可爱的和服。由于场合的关系它是暗色的:浅黑色的底面,下摆则有绿色与金
黄色的草织成的图案,十分好看。我想象不出养老町的渔家妇女见到这样的和服有
多么惊奇。这位吊客还带着一名女仆,因此我以为她是一位茶馆或艺妓馆的女主人
——因为很少艺妓能有这种排场的。当她在望着门中的神龛时,我乘机偷偷地看她
一眼。这是一张完美的鸭蛋脸,使我立刻想起姑姑房间里挂的一张美人图,那是一
千多年前的一位名妓。她不像初桃那样吸引人,但是她的风度优雅使我倾倒。忽然,
我认出来了她是谁。
   真美羽,就是初桃让我把她的和服毁了的那个艺妓。
   她的和服出了什么事不是我的过错,但是,我还是不同她接触的好。我引她同
女仆进屋时,低着头,把我的脸隐藏起来。我不认为她会认出我来,因为我在退还
和服时,她一定没有看清我的脸,即使她见过,也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跟着她的女
仆已不是当年满眼泪水从我手中把和服接过去的那个年轻的女佣。等到我向她们鞠
躬,把她们留在接待室,我才松了一口气。
   



   二十分钟后,真美羽和她仆人要走了,我把她们的鞋子拿过来,安放在门口台
阶上,仍低着头,十分紧张。她的女仆把门打开,我觉得苦难过去了。可是真美羽
没有出门,站在门口不动。我开始担心了,我怕我的眼睛不听大脑的指挥,我明知
不该这么做,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抬了抬眼睛。我真感到恐怖,因为真美羽正在看着
我。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觉得语调是相当严肃的。
   我告诉她我叫千代。
   “站直一点,千代,我要看看你。”
   我直起腰来。只要我能像吞下面条那样把我的面孔吞没掉,我一定会那么做。
   “过来,我要看看你!”她说,“你好像在数你的脚趾头。”
   我抬起头,尽管没有抬起眼睛。真美羽叹了一口长气,命令我抬眼睛望着她。
   “多么不平凡的一对眼睛,”她说,“我还以为我只能想象会有这样的眼睛。
你说这叫什么颜色,辰美?”
   女仆重新走进大门,瞧了我一眼。“蓝灰色的,小姐”,她回答”,
   “我也正想说是蓝灰色。喏,你看祗园的女孩子当中有多少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不知道真美羽是对我说话还是对辰美说话,不过我们俩谁也回答不出。真美
羽带着一种特别的表情看着我——似乎集中注意在某处。然后,使我大为轻松的是,
她道了谢,出了门。
   XXX
   奶奶的葬礼在大约一周后举行,日子是由算命先生定的。之后,我们把艺妓馆
又恢复了原样,但有一些变动。姑姑从楼上搬下来住进奶奶的房间,南瓜(她早已
成为艺妓学徒)住进了楼上姑姑的房间。此外,又来了两名新女仆,年纪都在中年,
精力充沛。妈妈增加女仆是件怪事,因为家庭成员减少了一个。但是艺妓馆原先是
人手不足的,因为奶奶不喜欢人多。
   最后一项变动是解除了南瓜的家庭杂务,只要求她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当一
名艺妓所需的各种本领。通常,女孩子们是不给这么多时间来学艺的,但南瓜比较
笨,所以给了她更多的学艺时间。我看她每天跪在木板通道上几个小时、几个小时
地练弹三弦,舌头还伸出嘴边,真替她难过。我俩目光相遇时,她总朝我一笑,她
的性情的确还是甜美、和霭的。可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忍耐也许会来到的一个
新开始,而这是我必须得到的机会。我在等待着机会之门在某处为我打开,有时我
入睡前,躺在铺位上,拿出主席给我的手绢,使劲地嗅嗅它的香味。我的脑子里别
的都不想,只想着他的模样,想着那天感觉到的脸上被照射到的温暖的阳光,以及
我遇到他时所依傍的石墙。他是我的千手千眼救命菩萨,一定会来帮助我的。我想
象不出他怎样来帮我,但我祈祷他一定会来。
   奶奶去世将近一个月,一天,一名女仆走来对我说,门口有位客人找我。那是
一个十月的下午,本不该这么热的,我正用手操作的除尘器在打扫楼上南瓜的新卧
房的榻榻米,汗水已使我浑身湿透。南瓜习惯于把米饭撒得到处都是,所以榻榻米
要经常打扫。我用一块湿布尽快地擦拭一下身上,便跑下楼去,发现一个年轻的女
子站在大门口,穿着一件像是女仆穿的和服。我跪下来向她鞠躬。我再一次看她,
就认出了她是几个星期前跟随真美羽来我们艺妓馆的那个女仆。我很遗憾在这样的
场合见到她。我感到忐忑不安。但是,她用手势示意我跟随她到大门外边去,我便
套上木展随她来到了街上。
   ‘你常到大街上去办事吗?千代?”她问我。
   我企图逃跑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已不再禁闭在艺妓馆内了。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这么问。我回答她说,我是常出门的。
   “那就好”,她说,“你安排一下,明天下午三点钟在白川溪的小桥上等我。”
   “好的,小姐”我说,“不过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行不行?”她回答,她耸了耸鼻子,我怀疑她是不是在戏
弄我。
   XXX
   我对真美羽的仆人要我去什么地方也许就是真美羽那里去挨一顿骂,当然是不
会高兴的。不过也无所谓。第二天我让南瓜把我派出去办事,其实本来是不必要的。
南瓜怕惹上麻烦,直到我答应将来想法报答她,她才允诺。这样,到下午三点钟,
她把我从庭院中叫出来:
   “千代小姐,能不能请你出去一趟替我买几根琴弦和一本新出的歌舞伎杂志回
来?”为了使她受到教育,老师叫她阅读这种杂志。接下来她故意提高嗓门说:
“行不行啊?姑姑?”姑姑没有答话,她正在楼上午睡。
   我离开艺妓馆,沿着白川溪走到一座通向仍属祗园区的本吉时的拱桥。由于天
气温暖可爱,不少男人和艺妓在街上散步,欣赏着树枝低垂的樱桃树,它们的嫩尖
拂到了水面。我在桥边等候,见到一群外国游客来游览有名的祗园地区。我在京都
见过外国游客,但这群人显得更特别,大鼻子妇女穿着长裙,头发很光亮;男人身
材这么高大,显得自信。皮鞋踩在人行道登登地响,有个男人指我,用外国话说了
几句,别人就都转过身来看我。我感到很窘,因此假装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把身子
蹲下来,使自己躲起来。
   后来,真美羽的女仆到了,正如我所害怕的,她领我过了桥,沿着小河来到上
次初桃同光琳把和服交给我让我上楼的那个大门口。如果这桩事情还要让我吃苦头,
那对我太不公平了。女仆为我开了门。我登上台级,走上光线黯淡的台阶。到了阶
顶,我们俩人脱了鞋,走进了公寓。
   “千代来了,小姐,”她喊了一声。
   我听见真美羽的说话声从后屋传出来:“好啊,谢谢你,辰美!”
   年轻妇女领我到一张桌旁,桌子靠近一扇开着的窗子。我在一边的垫子上跪坐
着,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紧张。很快,另一名女仆进屋端上一杯茶给我——原来真美
羽不止有一名女仆而是两名女仆。我没有想到还会端茶给我,事实上,在几年前在
田中先生家吃饭以来,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我向她鞠躬表示感谢,端起茶来啜几
口,以便显得不那么无礼。我坐了好长一会儿,无事可作,只是倾听窗外白川溪的
流水流过高及膝盖的小瀑布时发出的淙淙声。
   真美羽这套公寓不算大,但极其优美,全新的榻榻米,黄绿色的光泽十分可爱,
且发出一股稻草香。要是你近前仔细察看一块榻榻米,你会注意到四周是用布料滚
边的,通常用黑棉布或亚麻布,但这里是用绿色与金黄色相间的丝绸滚的边。不远
处,在一个壁凹处悬挂着一副横幅,书法流畅,是著名书法家松平功一送给真美羽
的,横幅下面,有一盆山茱萸,在一个浅浅的深黑色有裂缝图案的上釉花盆中,花
枝错落有致。我觉得这只花盆很特别,原来送给真美羽这只花盆的不是别人正是制
陶大师吉田作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成为仍在世的著名国宝。
   真美羽终于从后屋走出来,穿着华丽的奶色和服,下摆有水纹图案。我转过身
来,她缓缓地走到桌边,我向她深深地一鞠躬,她跪坐在桌子对面,啜了一口女仆
端来的茶,然后说:
   “喏……你叫千代,是不是?今天下午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说,你想从你们艺妓
馆出来的事?我敢肯定,仁田夫人对她的女仆白天出去干私事一定不会高兴的。”
   我当然不喜欢谈论这类问题。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尽管我知道不作
回答是不合礼貌的。真美羽只是在啜着茶,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我。最后,她说:
   “你以为我要骂你,是不是?不过我只有兴趣知道你到这里来会不会使你惹上
麻烦?”
   我听她这么说,心就放下了。“不,小姐”,我说,“人家以为我是来买歌舞
伎杂志和三弦琴琴弦的。”
   “噢,那好,这些东西我有不少呢,”她说着,叫女仆拿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你回你的艺妓馆的时候,把它们带回去,没有人会怀疑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好了,
现在,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去你们艺妓馆吊唁的时候,见到还有一个和你同龄的女
孩子。”
   “那一定是南瓜。是脸圆圆的吧?”
   真美羽问我为什么叫南瓜,我作了解释,她听了哈哈大笑。
   “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怎么能同初桃合得来?”
   “嗯,小姐,”我说,“我想初桃只把南瓜当成落在院子里的一片树叶。”
   “真有诗意……落在院子里的一片树叶。初桃是不是也这样看待你?”
   我张嘴想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基本上不了解真美羽,而在外面讲初
桃的坏话也有点不恰当。真美羽大概估计到了我的想法,因为她对我说:
   “你不需要回答。我大了解初桃会怎么对待你了。我想,就像一条毒蛇怎么对
待它下一顿饭。”
   “我能不能问一下,小姐,是谁告诉您的?”
   “没有人告诉我,”她说,“初桃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那时是六岁,
她九岁。你要是瞧着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尽干坏事,你就明白她往后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招她这么恨我,”我说。
   “了解初桃不比了解一只猫更困难。一只晒太阳的猫要是没有别的猫在身边,
那么它会是很快活的。但是,它要是想到别的猫把头伸进它的饭碗,……没有人对
你说过初桃怎样把年轻的初子赶出祗园去的吗?”
   我对她说,我没听说过。
   “初子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呀!”真美羽开始讲起这个故事。“她是我很亲
密的一个朋友。她同你们的初桃是姊妹俩。就是说,她们俩都是一位艺妓训练出来
的——这位艺妓就是著名的富初美,当时她岁数已经大了。你们的初桃从来不喜欢
初子,她们俩都当了艺妓学徒之后,她不能容忍有这么一个对手。因此她在祗园散
布谣言说初子有天晚上在胡同里同一名年轻警察做非礼之事被人当场抓到了。当然
绝无此事。如果初桃只是到处讲讲这件故事,没有人会相信她的。人们知道她对初
子有多嫉妒。所以她就这么做:不论什么时候她碰上一个喝醉酒的人——不论是艺
妓、女仆甚至一个来游览祗园的男人都无所谓——她就向人家耳边灌输初子的故事,
这样,第二天这个人只记得初子的事但是忘记了是初桃说的。这样,可怜的初子的
面子丢光了,这样,初桃就轻而易举地再耍几个小花招,把初子赶出了祗园。”
   我听到除我以外还有旁人受到初桃这么虐待,倒觉得轻松了几分。
   “她不能容忍有竞争对手。”真美羽接着说,“这就是她虐待你的原因。”
   “初桃绝不会把我看成是她的对手的,小姐,”我说,“我同她相比,就像一
根划桨同一个大海相比。”
   “在整个祗园也许不能相比。可是,在你们的艺妓馆内部——你不觉得奇怪仁
田夫人始终没有收初桃做她的养女吗?仁田艺妓馆一定会成为祗园最富有但是没有
继承人的艺妓馆了。收养了初桃,不但仁田夫人解决了继承问题,而且初桃所有的
收入都可以归了艺妓馆,初桃一个铜板都拿不到手了。而初桃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
妓!你想想看,仁田夫人同别人一样,爱财如命,早就可以收养初桃了。她没有收
养,一定有很充足的理由。你想是不是?”
   我当然从没有想到这种事,但听了真美羽说了以后,我明白了这理由是什么。
   “收养了初桃,”我说,“就像是把老虎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就这么回事。我断定仁田夫人很明白,收养了初桃会搞成什么样子——也许
会想法设法把妈妈赶出去。初机比小孩子还少耐性。她连一只柳条笼里的蟋蟀都养
不活的。一两年后,她也许会把艺妓馆积攒的和服统统卖掉,然后退休。小千代,
那就是初桃这么恨你的原因。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仁田夫人是不会考虑收养
她的,初桃对此是不会担心的。”
   “真美羽小姐,”我说,“我断定您一定记得您的和服是怎么毁的?”
   “你会告诉我,是你把墨汁泼上去的吧”
   “嗯,……是的,小姐。我敢肯定您一定明白初桃是主使人。我真的一直在盼
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向您当面道歉。”
   真美羽瞅着我好长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后来她说:
   “你要是愿意,可以向我道歉。”
   我从桌旁站立起来,深深一鞠躬,头都快要碰上了垫子。但不等我开口,真美
羽就打断了我。
   “这一躬鞠得真可爱,就像是一个农民头一次来到京都。”她说,“不过你想
有教养,就得这样。你瞧我,要离桌子远一点。行啦,这样再跪下。现在,把你的
手指伸出来,放在你身子前边垫子上。只要指尖,不要一只手都按在垫子上。决不
能把手指叉开,我见到你手指间还有缝。很好,把手指放在垫子上……两只手并拢
来……对了!现在好看多了。鞠躬越低越好,不过头颈不能弯,不能让脑袋垂下来。
老天爷,双手不要使劲,否则就像个男人!那很好。现在你再试一试。”
   我再向她鞠一躬,又对她说了一遍我在她和服被毁的事件中也起了作用,为此
请她原谅。
   “那是一件很美好的和服,是不是?”她说,“好啦,现在,让我们忘掉这事
吧。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接受艺妓训练了?你学校里的老师告诉我,你是学得很
好的。你应该在祗园大获成功的。仁田夫人为什么不让你去上课了?”
   我告诉了她我负债的事,包括那件和服和初桃诬我偷了她的头饰。直等我说完
了,真美羽一直在冷冷地看着我。最后她说:
   “还有什么事你没告诉我。我估计,仁田夫人考虑到你欠的债,会更盼望你成
为一名成功的艺妓。你要是当一个女仆,一辈子也还不清债的。”
   我听到这里,立刻羞愧得低下头去,我发现真美羽能看出我头脑中的思想。
   “你想逃跑,对不对?”
   “是的,小姐。”我说,“我有个姐姐。我们俩人被分开了,不过我们想找到
一起。我们本来计划好在一个夜里一起逃跑的……可是我从屋顶上跌下来,折断了
胳膊。”
   “屋顶!你一定是说笑话。你是想上屋顶去看京都最后一眼吗?”
   我向她解释了经过。“我知道是件蠢事,”后来我说,“现在妈妈不愿为我受
训投资一分钱了,因为她怕我再一次逃跑。”
   “还有更深的理由呐。一个女孩子逃跑了。就让艺妓馆的女主人丢脸了。祗园
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人家会说:‘老天爷,她连自己的女仆人都管不住!’诸如
此类。那么,小千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呐?我看你不像那种女孩子甘心一辈子当
佣人。”
   “噢,小姐……为补偿我的错误,我情愿做任何事情,”我说,“我来京都两
年多了。我一直在耐心等着也许会碰上什么机会。”
   “耐心等对你不合适。我看得出你命里水多。水是不能等的。它是随着环境改
变形状改变流向的,还会找到别人想不到的秘密通道——从屋顶的小洞或者盒子底
上的小洞流出来。毫无疑问,水是五行当中最活跃的。水能冲刷大地,能把火浇灭,
能把一片金属腐蚀掉。甚至树木,虽然是本身天然成长的,可是没有水它就活不成。
现在,你还没有利用这些力量来过你的生活,对不对?”
   “对了,真的,小姐,正是流水让我想到从屋顶逃跑。”
   “我断定你是个聪明姑娘,千代。不过,我想那不是你最聪明的时刻。命中多
水的人也不该随波逐流。我们应当朝风景好的地方流。”
   “我想我就像是一条小河让一道闸给间住了,那道水闸就是初桃。”
   “对,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她说,慈祥地看着我。“不过有时候水也许能把
水闸冲跨的。”
   从我一来到真美羽的公寓,我就在纳闷她为什么要把我找来。我已经判断出同
和服事件无关;不过直到这会儿我才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事情。真美羽一定是想
利用我对初桃进行报复。她们俩人很明显是对手;初桃两年前毁了真美羽的和服。
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无疑,真美羽一直在等待时机,现在,看来是她找到了时
机。她想利用我,让我起到旁草的作用,把花园里别的花草都蹩死。她不单单是为
了报复,除非我弄错了,她还想彻底把初桃毁掉。
   “不管怎么样,”真美羽接下去说,“只有仁田夫人答应,才能让你继续受训,
别的都不行。”
   “我看希望不大,”我说,“即使求她也不行。”
   “现在不要为这件事心烦,要注意抓住适当的时机。”
   自然我已经从生活中得到不少教训,可是我一点也不懂要有耐性——甚至没有
耐性去弄懂真美羽说的找适当时机是什么意思。我对她说,要是她能教我该怎么说,
我明天就去对妈妈说。
   “听着,千代,瞎碰瞎撞是不行的。你一定要学会自己去找到合适的时间、合
适的地方。一只想要耍弄猫的老鼠不能只到洞口来蹦蹦跳跳。你会不会查皇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一本皇历?你打开一本皇历,翻几页,你就会见到密密
麻麻的画着许多复杂的图画和难认的字。我说过,艺妓是很迷信的。姑姑、妈妈,
甚至厨娘、女仆,即使想去买一双鞋子那样的小事,也要去查皇历。不过我一辈子
从来没有去查过皇历。
   “毫不奇怪,你已经经历过许多磨难了,“真美羽说,“可是你想逃跑怎么不
查查日子好不好呢?”
   我告诉她,是我姐姐定的日子。真美羽问我还记不记得是哪一天吗?我同她一
道找来一份日历,查出是1929年10月最末一周的星期二。
   真美羽让女仆取那年的皇历来,又问我的生肖(我是属猴的),她反复查看各
种图象,最后大声对我读出来:
   “最不吉利的日子。绝对避免动计钱,吃不寻常的食品与旅行,”她抬起头来
瞧着我。“你听见了吗?旅行。这之后,下面还说禁止一些事情……让我们瞧瞧……
‘鸡鸣时洗澡’‘穿新衣’‘企业开张’还有听听这一条‘迁新居。’”此时真美
羽把皇历合上,斜视着我。“这些事情你都没有注意吗?”
   许多人不相信这种算命的方法,但是,你要是见到了下面发生的事,你的怀疑
将会一扫而光。真美羽问我姐姐的生肖,又去查皇历。“好啦,”她看了一会儿说,
“是这么写的,‘小变化不吉利。’也许对于像要逃跑这么大的野心也不是个最好
的日子,不过当然要比那个星期或下个星期里别的日子要好些。”然后说到一件使
人十分惊讶的事。“下面还说,‘朝羊的方向,旅行大吉。’”真美羽读完。她又
找来一张地图,找出养老町这个地方,它在京都的东北偏北方向,比照黄道十二宫,
正好属于羊宫。夏子是查过皇历的。那也许正是她把我藏在辰义宅楼梯天井下小屋
子里几分钟的原因。她这样做当然是对的,她逃跑成功了而我便不成功。
   这会儿我开始了解到自己做事是那么不留心——不但反映在计划逃跑这件事,
而且每件事都这样。我从不想想这件事同那件事会有多么密切的关系。我不是只指
黄道吉日。我们人类只是某个大得多的东西的一部分。我们走路的时候,也许会踩
死一只甲虫,或者只因为造成了空气的小变动因此一只苍蝇也许哪儿都没有去过就
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我们把自己也去同昆虫相提并论,宇宙比起我们这样的角
色要大得多,因此很清楚,我们每天都受到各种力量的影响,我们也像在我们大脚
下的甲虫一样无能为力,而只有靠命。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必须运用我们所能找到
的一切方法去理解我们周围的宇宙的运动规律,以便决定我们的行动,如此方不致
于逆潮流而动,而能顺乎潮流。
   真美羽再次拿起皇历,这一回是挑选今后几周内有利于大变动的好日子。我询
问我是不是该在那几天同妈妈谈话,还有,究竟我该怎么谈。
   “我并不关心你同仁田夫人怎么讲,”她说,“她会立刻不理睬你的。我要是
她,我也会这么做!只要她知道,祗园没有人愿当你的姐姐。”
   我听她这么说,感到很伤心。“要是这样子,真美羽小姐,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你们艺妓馆去,千代,”她说,“不要同任何人说起你见过我。”
   说完这话,她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该鞠躬退出了。于是,我就照办。我离去的
时候忘了拿歌舞伎杂志和琴弦,一位女仆追到大街上来递给我,我真觉得十分过意
不去。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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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真系爱S嫩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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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刷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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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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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需要解释一下,真美羽说的“姐姐”是什么意思,尽管直到今天我自己懂的
也不多。一个女孩子到了首次作为艺妓学徒身份出现的时候,她需要同一位较有经
验的艺妓建立一种关系。真美羽曾提到初桃的姐姐就是著名的富初美,她在训练初
桃的时候已是一位老妇人;但姐姐通常比艺妓学徒年岁大不了很多。任何一名艺妓
都可以充当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姐姐,但要比这个女孩子至少早生一天。
    两个女孩子连成姊妹以后,她们须举行一种类似结婚的仪式。此后,她们彼此
便视同家人,互相以“姐姐”“妹妹”称呼,如同真正的亲生姊妹。有些艺妓对这
种关系不甚重视,但一位姐姐是否尽责,对做妹妹的艺妓的一生影响甚大。姐姐要
做的事情,比如教妹妹在客人面前讲淫秽故事时既不能害羞又不能大笑,或者帮助
妹妹挑选合适的化妆品这类事情要多得多。她还必须确保妹妹引起顾客的注意,提
高她的知名度。她要带领着妹妹在祗园地区拜访茶馆女主人,给她介绍一名专做假
发的男人,介绍给她大饭店的大厨等等。
    当然要做的事情是很多的。白天领妹妹在祗园地区转悠还只是任务的一半。祗
园像是一颗暗星,只有在太阳全落之后,才能逐步显出它的亮度。进入夜晚,姐姐
要带着妹妹去,把自己多年来所交结的熟客、恩主介绍给她。姐姐会这么说“喔,
您还没见过我妹妹某某人吧?请记住她的名字,她会成为一个大明星的!您下次来
祗园,请您允许她来拜访您。”当然,很少会有男人花大价钱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子交谈,所以,这位顾客在下次来祗园的时候实际上很少会去找这个年轻的女孩子
的。不过这位姐姐与茶馆女主人将不断催促,直到顾客愿见这个女孩子。如果结局
是顾客因某种原因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噢,那就另说了;只要不出现这种情况,
其结果将是这名男客在适当时机成为女孩子的恩主,非常喜欢她——正同喜欢小姑
娘的姐姐一样。
    作为一名姐姐,常常感到自己像是背了一袋米在祗园到处跑。因为不但妹妹依
靠姐姐就像乘客依靠火车,而且如果妹妹表现不佳,姐姐也要担负责任的。一名艺
妓为什么要为一个年轻女孩子如此奔忙,增加自己负担?是因为学徒成功了,祗园
的人们都将因些受益。当然,学徒自己过一段时间便能偿清债务;如果她足够幸运
的话,她会成为一个有钱男人的情妇。姐姐从妹妹的收入中获得一部分酬金,——
茶馆女主人也同样从中收益。做假发的、卖发饰的、开糖果的(艺妓学徒不断买糖
果赠送恩主)……他们也许不直接从艺妓学徒收到酬金,但他们当然会团祗园多了
一名艺妓便能招来更多的顾客到祗园来而更加赚钱。
    公平地讲,祗园的年轻姑娘几乎什么事情都要依靠她的姐姐。然而年轻姑娘很
少会说到谁将成为自己的姐姐。一位已有名气的艺妓自然不愿因带上一个愚纯的或
不受恩主喜欢的妹妹而影响自己的声誉。另一方面,一个艺妓馆的女主人既要对某
个艺妓学徒投下很多资,自然也不会不加选择地随便找来个愚纯的女孩子。而一名
成功的请她当姐姐的人多得她应付不过来。有的她可以拒绝,而有的则无法拒绝……
这就使我理解到妈妈可能有这种感觉——正如真美羽所提醒的——祗园的艺妓没有
一个人愿做我的姐姐。
    回想我最初来到艺妓馆,妈妈可能想让初桃做我的姐姐。而初桃是属于那种类
型的女人即总喜欢反咬一口,所以差不多给她当妹妹的艺妓学徒都不快活。初桃已
经做过至少两名祗园名艺妓的姐姐了。她对她们不像对我那样折磨,倒还表现得不
错。她是把她们当作赚钱的机会。我的情形就不同了,初桃不会因在祗园帮助了我,
便满足于我会给她几块钱,正像一只狗不会因为保护一只猫在街巷中行走,满足于
没有被这只猫咬两口。妈妈一定是强迫初桃来当我的姐姐来着——不仅因为初桃住
在我们艺妓馆,还因为她自己的和服积攒太少,必须依靠艺妓馆的储藏。但我不相
信世上有任何力量迫使她来培养我。我敢说,决不会有这么一天:她领我去水城茶
馆介绍给女主人,倒是有可能把我领到河边去说:“加茂河啊,你见过我的妹妹吗?”
然后把我推人水中。
   



    至于会不会有另一位艺妓来培养我……那将意味着我同初桃交叉起来了。祗园
的艺妓很少有人敢这么做的。
    XXX
    同真美羽见面后已过去几个星期,一天上午我正端茶给妈妈,客厅里有个客人,
姑姑拉开了房门。
    “对不起,我打扰了,”姑姑说,“不过我不知道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加代
子小姐?”你知道,加代子是妈妈的真名,不过我们在艺妓馆里极少听到这个称呼。
“有位客人来了。”
    妈妈听说来了客人,发出一声她的咳嗽——微笑。“你今天怎么了,姑姑”她
说,“干吗亲自来通报?一定是女仆偷懒,要你来替她们办事。”
    “我想最好我来跟您说一声,”姑姑说,“来的客人是真美羽。”
    早先我一直在忧虑,同真美羽见了面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的。可是听到了她突然
来到我们艺妓馆……啊,立刻血涌上了我的脸,好像一只灯泡突然亮了。屋子里长
时间悄然无声,后来听见姑姑说:“妈妈……噢,我走了,要是您允许的话,您明
天把情况告诉我好了。”
    我打算在姑姑出门的时候,趁机溜出去。姑姑已走到前厅,妈妈正在往烟灰缸
里磕她的烟袋锅。此刻她把烟灰缸交给我,但冲着姑姑说“姑姑,请你到这里来,
替我整整头发,”过去她是从来不在乎修饰的。不错,她的穿着很讲究。但是,她
的屋子里满是物品又很黯淡,她的眼睛里常有眼屎,还有头发最顶上的东西确实需
要照顾一下。妈妈去接客人,我在女仆屋内擦洗烟灰缸。我尽我的力量去偷听真美
羽同妈妈的谈话,耳朵的每块肌肉都紧张起来。开头妈妈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真美羽小姐,您来我们这里,真是荣幸。”
    真美羽说:“希望您原谅我冒昧来访,仁田夫人。”还有一些同样乏味的话,
都是些客套。我这么使劲听,只听到这些话,就像是一个人拼命爬到山上去,发现
山顶只有一些石头。
    最后,她们从大门口走进会客室。我为了偷听谈话,从女仆房里抄起一块布去
擦门厅的地板。通常,有客人的时候,姑姑是不准我在附近打扫的,但她当时同我
一样想偷听。女仆端茶上去又出来后,姑姑躲到门一边,留一条门缝以便听清谈话
内容。我这么专心致志在听她们的低声谈话,忘掉了周围的一切,突然之间发现南
瓜的一张圆脸呆呆地凝望着我。她正跪在地板上擦地,尽管我已把地板擦过了,而
她现在根本用不着再来搞家务的。
    “真美羽是什么人?”南瓜低声问我。很明显她已从女仆们的口中听到了一些,
我见到女仆们也在泥地走廊上挤在一起,目光注视到这边。“她同初桃是对手,”
我也低声回答她。“她就是那件和服的主人,初桃让我把墨汁泼在上面。”
    南瓜的样子像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我们听到真美羽说:“仁田夫人,请您一定
要原谅我,您这么忙我还来打扰您。不过我想简单地同您谈谈有关您的女仆千代的
事。”
    “喔,不,”南瓜说,她看着我的双眼,表示出对我又要遭到麻烦感到非常遗
憾。
    “我们这个千代是个讨厌的人,”妈妈说,“我真希望她没给您惹什么麻烦。”
    “不,不是这么回事,”真美羽说,“我注意到她有几个星期不去上学了,我
在学校过道里是常常碰见她的……昨天我才想到她恐怕是病得不轻!前不久我认识
一位挺有本事的医生,要不要让医生来一趟”。
    “您太好了,”妈妈说,“不过您一定是认错人了。您不可能在学校的通道上
见我们的千代,她已经两年不上学了。”
    “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女孩子?挺漂亮的,有一对惊人的蓝灰色的眼睛?”
    “她是有一对不平常的眼睛。不过,祗园一定有两个这样的女孩子……谁也没
有去想过。”
    “要是我是两年前见到她的,”真美羽说,“那么,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就像
是最近又见到过似的。我能不能问一下,仁田夫人……她身体还好吗?”
    “喔,是的。健康得像一棵小树苗,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我敢这么说。”
    “可是她不再去上学了?这我就不懂了。”
    “像您这么出名的艺妓,我敢说在祗园这地方是很容易谋生的。可是您知道,
世道很艰难,我不能给随便什么人投资。我发现千代的前途不妙……”
    “我敢肯定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女孩子,”真美羽说:“我无法想象,像您这
么精明的生意人,仁田夫人,会说千代‘前途不妙’。”
    “您肯定她的名字是千代吗?”妈妈问。
    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妈妈说完这句话就从桌旁站起来,穿过屋子。不一会儿,
纸门就拉开,妈妈的一双眼睛正好直对着姑姑的耳朵。姑姑把身子闪开。就像没事
似的,妈妈也装作什么也没见,她只是对我说:“千代小姐,请你上这儿来。”
    我进屋去,把身后的纸门拉上,跪在榻榻米上向她们鞠躬行礼。妈妈已重新坐
到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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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的千代。”妈妈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姑娘!”真美羽说,“你好吗?千代小姐?看见你这么健康
我真高兴!我刚才还对仁田夫人说,我为你担心,可是你瞧起来蛮好。”
    “噢,是的,小姐,我很好。”我回答。
    “谢谢你,千代,”妈妈对我说,我便鞠躬告退,但我还没有站起来,真美羽
就说了:
    “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仁田夫人,我不得不说,我几次想到要请求您允许让
她来做我的妹妹。可是她不再上学了……”
    妈妈听到这话必定感到震惊,她刚把茶杯举起来打算啜一口茶,此时把杯子举
到嘴边,不动了。这会儿,我退了出来,差不多快走到门厅了,听见妈妈说话了:
    “像您这么出名的艺妓,真美羽小姐,……您可以找祗园任何一个女孩子做您
的妹妹。”
    “的确我也常在物色。不过一年多来我没有再找新的妹妹。您大概想到在这种
大萧条年代,客人会成为涓涓细流的,可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忙过。有钱人还是
有钱,即使这种年头也一样。”
    “有钱人这年头更想找点乐趣,”妈妈说,“您说……”
    “啊,我说了什么,没多大关系。我不能再耽搁您的时间了。我很高兴,千代
总算是健健康康的。”
    “很健康,是的。可是,真美羽小姐,要是您不介意的话,请您等一忽儿再走。
您刚才说您差不多已经在考虑让千代做您的妹妹了?”
    “嗯,她已经这么久没上学了……”真美羽说,“我可以肯定,反正您是有最
充分的理由作出这个决定的,仁田夫人。我不敢妄加猜测。”
    “说来伤心,在这样的年代,不得不如此呀。我只是付不起她的学费了!然而,
如果您认为她有潜力,真美羽小姐,我敢肯定,您对她的将来投下多大资本您都会
得到充分回报的。”
    妈妈企图利用真美羽。但,当然,任何一名艺妓都不会给妹妹付学费的。
    “但愿这事能办成,”真美羽说,“可是这大萧条时期太可怕了。”
    “也许我能想出一个办法,”妈妈说,“千代相当倔强,又欠了那么多的债,
我常想她要是还得清她的债,我们都会震惊的。”
    “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她要是还不清债我才震惊呢!”
    “不管怎么说,生活前途比金钱更重要,对不对?”妈妈说“像千代那样的姑
娘,我们总会尽力去帮助她的。也许我还有办法再给她一些投资……仅限于进学校
上课,您可以理解吧?可是,今后怎么办呢?”
    “可以肯定,千代欠的债数目很大,”真美羽说,“不过即使这样,我能想到,
到她二十岁的年纪,就会把债还清的。”
    “二十岁?”妈妈说“我看祗园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做到这一步。现在可还是萧
条时期呐?”
    “是的,现在是萧条时期,这没错。”
    “依我看来,我们的南瓜是一项更安全的投资,”妈妈说,“要是您做千代的
姐姐,她的债还没有还清又会增加好多新债的。”
    妈妈并不是只在谈我的学费;她是在谈需要付给真美羽的各种费用。像真美羽
那样地位的艺妓,通常要从她“妹妹”的收入中取走相当大的部分,比普通艺妓拿
得更多。
    “真美羽小姐,要是您还有点时间,”妈妈接下去说,‘戏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我的建议。著名的真美羽说千代会在二十岁的年纪还清她欠下的债,我怎么会怀疑
呢?当然,要是没有您这样的姐姐,千代是决不会成功的,而我们这个小小的艺妓
馆已经撑到尽头了。我不可能按惯例提供您的份额。从千代将来的收入中,我最多
只能向您提供你所预期的一半。”
    “目前我享有几份慷慨的贡献,”真美羽说,“如果我再认一个妹妹,我不可
能降低收费。”
    “我还没有说完,真美羽小姐,”妈妈回答她,“我的建议是这样的:我真的
只能付给您的预期的半数。但是,如果千代真的如你所预计那样可以在二十岁上还
清她的债务,我就把您该得的部分移交给您,外加一个百分之三十。从长期来说,
您会得到更多的钱。”
    “要是千代到二十岁还不能还清债务呢?”真美羽间。
    “要是这种情况,就遗憾了,我们俩人的投资都收不回来了。我的艺妓馆就不
能把欠您的部分还给您了。”
    沉默了一阵,然后真美羽叹了一口气。
    “我对算帐很不在行,仁田夫人。不过我很明白,您打算要我承担一项你认为
不可能达到的义务,使得各种花费比通常要少些。祗园有好些前途看好的年轻女孩
子希望来做我的妹妹,没有任何风险。恐怕我只有拒绝您的提议了。”
    “您是对的,”妈妈说,“百分之三十是低了一点。如果您成功了,我可以加
倍。”
    “如果我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请您不要认为什么都没有了。千代得到的赏金的一部分永远归您。只是因为
我们艺妓馆不可能偿还将会多欠您的债。”
    我敢肯定真美羽一定会拒绝的。可是她却说:“我得先弄清楚千代欠的债究竟
有多少。”
    “我拿帐本给您瞧。”妈妈说。
    XXX
    下面的谈话就听不到了。因为姑姑说我偷听时间太长,打发我上街去办几件事。
那天整整一个下午,我觉得就像地震时的石头那么乱,我不知道事清结果怎么样。
如果妈妈同真美羽达不成协议,我这一辈子都只好当一个女仆,就像乌龟仍是乌龟。
    我回到艺妓馆,南瓜正跪在过道上,离庭院不远,她弹奏着三弦琴发出一阵阵
噪音。她一见到我就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叫我走过去。
    “找个借口到妈妈房里去,”她说,“她一下午都在打算盘。我肯定她有话对
你说。你再跑来告诉我,妈妈说了些什么。”
    我以为这是个好主意。我上街的任务之一是帮厨娘买治癣的药膏,可是药房里
卖光了。所以我决定上楼去向妈妈道歉我没能买回药膏来。她当然不会计较这事的,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派我去做这件事。不过,至少可以让我进她的房间。
    妈妈原来在收听无线电喜剧节目。通常情况下,她会挥手让我进去一同听无线
电,她看她的帐本,吸她的旱烟。可是今天,使我意外的是,她一见我就关掉无线
电,啪地一声合上了帐本。我向她鞠躬,跪到桌边去。
    “真美羽在这里的时候,”她说,“我见你在门厅擦地板。你是在偷听我们的
谈话吗?”
    “不,夫人。地板上有块污渍,南瓜同我,俩人在用力把它擦去。”
    “我希望你成为一名好艺妓而不是个说谎的人。”她说着笑了起来,但旱烟管
还叼在嘴里,因此气吹进烟袋,烟杆把铜烟锅里的烟灰也吹飞出来了。有些烟还燃
着,这时候便到她的和服上来了。她把旱烟袋放到桌上,用手掌去拍,把燃着的烟
丝扑灭。
    “噢,千代,你来艺妓馆已经一年多了,”她说。
    “两年多了,夫人。”
    “这一段时间,我没怎么注意你。今天,来了位像真美羽那样的艺妓,她说她
想认你做妹妹!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我原来以为,真美羽实在是想气气初桃,并不是真心帮我。当然我不能对妈妈
说这样的话。我打算对她说,我也不知道真美羽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但不等我开
口,妈妈卧室的门滑开了,我听到初桃说:
    “对不起,妈妈,我不知道您在忙着骂佣人呢!”
    “她做佣人没多久了,”妈妈告诉她,“今天来了个客人,也许会使你感兴趣。”
    “是的,我猜真美羽来过,把我的鱼缸里的鲤鱼掏走了,”初桃说。她缓步走
过来跪坐在小桌边,离我这么近,我得往旁边挪一挪,才能容下我们两个人。
    “真美羽认为有理由估计千代到了二十岁就可以还清债务。”妈妈说。
    初桃把脸转过来朝着我。见到她的微笑,你会以为是一位母亲正在看着她心爱
的小宝宝。可是她说的却是:
    “也许,妈妈,要是您把她卖给一家妓院……”
    “闭嘴,初桃,我没有请你谈这件事的。我想知道你最近于了什么事得罪了真
美羽?”
    “也许我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从她身旁走过,让这位娇气的小姐不高兴了,可
惜我没做这样的事。”
    “她心里记着呐。究竟有什么事?”
    “根本没有什么稀奇事,妈妈,她想借着小笨姐让我难堪。”
    妈妈没有反应,看来她在思考初桃说的话。“也许”最后她说,“她真的认为
千代会比南瓜更成功,所以想从千代身上捞钱。那这不能怪她。”
    “是那样吗?妈妈……真美羽不需要让千代来替她挣钱。您认为她挑选一个和
我同在一个艺妓馆的女孩子去培养,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吗?真美羽要是认为您的小
狗可以帮助她来把我赶出祗园去,那么她就会来跟小狗交朋友了。”
    “算了吧,初桃,她为什么要把你赶出祗园?”
    “因为我比她更美。她还要别的理由吗?她会对每个人说这样的话来羞辱我:
‘喔,请您见见我的妹妹。她同初桃住在同一家艺妓馆,她是一个宝贝可是她们不
识货,不培养她。’”
    “我不相信真美羽会这么做,”妈妈说,她的声调很低。
    “如果她认为她可以使千代成为比南瓜更成功的艺妓,”初桃继续说,“一定
会出乎她的意外的。我倒愿意看到千代穿上和服到处转悠。这对南瓜是再好没有的
机会。您见到小猫追线团吗?南瓜在这个人身上磨尖了牙,就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艺
妓了。”
    妈妈看来欣赏这句话,因为她抬了抬了嘴唇,算是一个微笑。
    “我没有料到今天是个好日子,”她说,“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艺妓馆还
只是两个没用的女孩子。如今,她们俩要决一雌雄了……还有一对祗园最出色的艺
妓给她俩煽风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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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就在次日下午,真美羽唤我去她的公寓。这一次,女仆把门推开时,她已端坐
在小桌边。我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鞠了一躬,进门走近桌子又鞠一躬。
    “真美羽小姐,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您作出这样的决定……”我开了头,“不
过我是没法表达我对您的感激的……”
    “现在还不忙感激,”她打断了我的话。”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最好告诉我,
我昨天去拜访以后,仁田夫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噢,”我说,‘戏看仁田夫人弄不懂您为什么注意到我……说实话,我自己
也不清楚。”我希望真美羽做一些解释,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至于初桃……”
    “你别浪费时间去想她说的话。你永远要记住,她见到你失败就会高兴死了,
仁田夫人也一样。”
    “我不懂为什么妈妈希望见到我失败”,我说,“我要是成功了,她不是会得
到更多的钱吗?”
    “除非你到二十岁就能还清欠她的债,她就会输给我一大笔钱。昨天我同她打
了一场赌。”女仆端茶给我们,真美羽接着说:“要不是我断定你一定会成功,我
才不跟她打赌呢。不过你要是做了我的妹妹,你该知道我的训练是很严的。”
    我想她会具体地说说,可她只是凝视着我说:
    “说真的,千代,你不能这么着来吹凉你的茶。这样子就像个农民。让茶搁在
桌子上自然凉下去你再喝。”
    “对不起,”我说,“我没留意。”
    “从现在起,你该处处留意了。艺妓要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我说了,我的要
求是很严格的。开始,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许问我为什么,不许有任何怀
疑。我知道你时不时地反抗初桃和仁田夫人。你也许认为那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我
要跟你讲,你必须首先非常顺从,那么也许,所有那些不幸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真美羽是对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常常不听大人的话,结果也总是自己
倒霉。从那时以来,世界已经大大改变了。
    “几年前,我领过两个妹妹,”真美羽继续说,“其中一个学得很努力,可是
另一个懒懒散散。有一天我把她带到公寓来对她说,她再这么糊弄,我也没有耐性
了。但说也没用。下一个月我让她走了,又为她找了一个新姐姐。”
    “真美羽小姐,我向您保证,我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谢谢您。我
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船,头一次尝到了大海的滋味。我要是让您失望了,我绝不会宽
恕自己的。”
    “好啊,那就对了,不过我指的还不仅仅是工作勤奋,你还必须不让初桃捉弄
你。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不能再欠好多债了。甚至连一只茶杯也不能打碎!”
    我答应她我不会的,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一想到初桃可能再捉弄我……到时候我
竞不敢肯定能不能保卫自己。
    “还有一件事,”真美羽说,“无论你同我谈论什么事都必须私下里谈。你决
不能把我们谈的说一点给初桃。即使我们谈论天气,你也不能说,你懂吗?要是初
桃问起你,我说了些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回答她:‘喔,初桃小姐,真美羽小姐从
来不说一点有趣的事情!话从我这只耳朵进去,立刻就从那只耳朵出来了。她这个
人真太没意思了!’”
    我对真美羽说,我懂了。
    “初桃是相当聪明的,”她接下去说:“只要你给她一点点暗示,她就会猜出
全部事情,你一定会大为吃惊的。”
    突然,真美羽倾身朝前,用一种愤怒的语气冲我说:“昨天我见到你们两个在
大街上,在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小姐!”我说。她仍凝视着我,我是如此震惊以致什么话都说
不出来了。
   



    “什么也没说——是什么意思?你最好回答我,你这个蠢丫头,要不,今晚等
你睡着了,我把墨汁灌进你耳朵里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原来是真美羽故意装出初桃的样子。我觉得她装得不像,
不过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了,于是我说:“老实说,初桃小姐,真美羽小姐总是
说一些最无聊的话!我根本记不住她说些什么。它们就像雪花那么溶化了。您真的
见我们昨天谈话来着?就算我们谈过,我也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真美羽接着又模仿初桃说话,仍旧模仿得不太像。最后,她说我做得不错。可
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十分把握。真美羽装作初桃说话是一回事,真的初桃当面跟我
说话又是一回事。
    XXX
    妈妈停止我上学两年了,过去学过的东西差不多都忘了。以前学的东西也不多,
因为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不专心。所以在真美羽同意做我的姐姐后,我回到学校
去上课,感到一切都是从头学起。
    那时我十二岁,差不多同真美羽一样高。长相老一点,也许有好处,但也不尽
然。学校里大多数女孩子开始上学都是年龄比较小的,某种情况下,按惯例三岁零
三天的就可以上学。这些女孩子大多数是艺妓的女儿,她们从小在那种环境成长起
来,什么舞蹈呀、茶道呀,她们都已习以为常,就像我从小在池塘里游泳一样。
    我已经描述过一些老鼠先生教弹三弦是什么样子。而一名艺妓除了弹奏三弦外,
还要学会其他许多艺能。事实上,艺妓的‘它”就是指艺术,艺妓也就是“艺人”
或“艺术家”。上午第一节课是学打小鼓一楚楚米。你也许会奇怪,艺妓干吗要学
打鼓。回答其实很简单。在宴会或者祗园任何一种非正式的集会上,艺妓的舞蹈只
用三弦来伴奏或者有人伴唱。但在舞会上,例如每年春天上演的《古都之舞》,有
六名或更多的弹奏三弦的人合在一起合奏,有各式各样的鼓和一种日本笛子来配合。
所以,艺妓对这些乐器都要懂一点,最后选定其中的一种或两种要学得比较熟练。
    如我所说,早晨有一节课学打一种我们叫“楚楚米”的小鼓,那也是同演奏其
他乐器一样是跪着演奏的。楚楚米与普通的鼓不同,它是扛在肩上用手来敲打的,
不同于较大一些的“奥卡瓦”那是搁在大腿上的;也不同于最大的鼓名叫“泰可”,
那是架上鼓架上,用粗大的木槌来槌的。三种鼓都要学。鼓,似乎一个小孩也会敲,
实际上有多种敲击法,例如击“泰可”时,握槌的手臂举过胸前,反手击鼓,我们
把这种击法叫做“尤契可米”,或者双手轮流正面击鼓,我们叫做“萨拉希”。还
有其他的击法,每种击法都会有不同的鼓声,但只有熟练了才行。更重要的是,乐
队往往是在公开场会演奏的,所以,所有的动作都必须优雅。美观,并且要相互协
调,既要声音正确,又要姿势恰当。
    在学鼓之后,上午的课还有学日本笛,然后又学三弦。学习这些乐器的方法是
大同小异的。教师先演奏一段曲子,学生再回课。偶而地,我们演奏得像是动物园
里一个动物乐队,但这种情况不多,因为教师们教授课都是由浅入深的。例如,我
学笛子上第一课,教师只吹出一个音,我们回课也只吹这个音。即使只吹奏一个音,
教师也有得许多话可说。
    “某某人,你要把小姆指垂下来,不能跷起来。还有你,某某人,你的笛子气
味难闻吗?那么,好啦,干吗要把你的鼻子拧过去!”
    这位教师是很严厉的,同其他大多数教师一样,我们当然都害怕出错。教师从
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手中把笛子夺过去,敲击女孩子肩头的事并非少见。
    学了鼓、笛、三弦之后,下一节课通常是唱歌。日本人举行宴会常常要唱歌,
当然男人们到祗园来主要是参加宴会。但即使一个女孩子不会独唱,也不要求她在
众人前唱歌,但仍须学习唱歌,必须更好地理解舞蹈。因为这类舞蹈都是配某些特
殊的曲子的,常常由一位歌者边弹三弦边唱歌。
    歌有许多种类——多得我数都数不过来——但我们的音乐课只学五种。有些是
通俗民歌;有些是来自歌舞伎的长段子,叙述某个故事的;有的是较短的音乐诗。
让我来描述这些歌曲是没有意义的。不过让我这么说吧:我觉得大多数都是很迷人
的歌,而外国人听起来常常觉得是几只猫在寺庙庭院里嚎叫而根本不是音乐。的确
如此,传统的日本唱法,会有很多颤音,往往是从喉咙底部发出声音,经过鼻孔而
不是经过口腔发出音来。不过这只是看你习惯不习惯听而已。
    在全部课程中,音乐与舞蹈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个女孩子即使掌握了各种艺
能,如果没有把合适的举止行为学到手,仍不能在宴会上从容出场。这就是为什么
教师总在提醒学生们要注意仪容,甚至怎样穿过大厅去厕所也要注意。例如你在上
三弦课时,如果说话不用最合适的语言,便要受到纠正。再如你用方言而未使用京
都的语音,或说话时没精打采,懒懒散散,或在走路时跌跌冲冲,都要被教师纠正。
事实上,女孩子受斥责最严厉的时候,还不是演奏乐器糟糕或不熟悉某只歌的歌词,
而是指甲未修剪、对人不恭敬,以及类似的缺点。
    我有时同一些外国人说起我们受的训练,他们曾问我:“噢,你们什么时候学
习插花?”我的回答是从未学过。坐在一个男人面前,用插花的方式来招待他,你
大概会发现不长时间他就会把脑袋搁在桌上睡着了。你必须记住,一位艺妓,最主
要的,是一位表演者与招待者。我们也许给顾客斟清酒或斟茶,但绝不会端泡茶给
他。事实上,我们艺妓都在女仆们无微不至地娇养下,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的生活,
不会收拾自己的房间。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茶道。这个题目有许多书籍写到过,所以我不打算详细叙述
了。最基本的是,茶道是由一个人或两个人来操作的,她们坐在客人面前,沿用极
其传统的方法,用美丽的茶杯、竹制的刷子,等等,来泡茶给客人喝,此时,客人
也成了仪式的一部分,因为他们也必须用传统的方法与礼仪来把茶喝下去。如果你
以为只是坐下来喝一杯茶,那就不对了,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舞蹈,或者甚至是在
那里跪坐着深思。茶叶是磨成粉状的,开水沏的时候,用一把竹刷子来搅拦,并掺
进去一种多泡沫的绿色混合物,我们称之为“麦恰”,外国人是很少知晓的。我该
承认,这就像绿色的肥皂水,并且有苦味,喝多了才能习惯。
    茶道是艺妓受训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在一个私人往所里举行宴会,首先举行
简短的茶道仪式的情况并不少见。客人们到祗园来观赏季节性的舞蹈表演,也都是
首先由艺妓献茶。
    我的茶道教师是位年轻妇女,也许只有二十五岁,我后来知道,她不是一名出
色的艺妓,但她对茶道非常热衷,她教起学生来,似乎每一个动作都是绝对神圣的。
由于她的热诚,我对她的教学十分尊重,我确实认为在一个很累人的整整一上午的
课程末尾来学习茶道是很美好的。气氛是如此安祥。即使到了今天,我仍觉得享受
茶道就像是享受到睡了一整夜好觉。
    使艺妓受训如此艰巨,不单单是要学会多种艺能,还有生活变得如此紧张。上
午课程结束后,下午和晚上还要干活,而且分量同以前一样重。所以,每夜只能睡
三五个钟头的觉。在受训的那些岁月里,就算我一人顶两人,也忙得分不开身来。
要是妈妈像对待南瓜那样不让我干家务活,我会多么感激她啊!但考虑到她同真美
羽打的赌,她是不会让我有充足时间去学艺的。有些属于我的杂务分给了女仆了,
但在多数情况下,我的家务活还是多得应付不过来,况且每天下午还要抽出一个多
小时来练三弦。到了冬天,南瓜同我还必须双手浸入冰水以便使手指坚韧起来,有
时,我们痛得哭叫起来,然后再到庭院中,在凛例寒风中练琴。这样弹奏出来的琴
声是极为残忍的,但在那个时代就是这么做的。事实上,用这种办法锻炼手指确实
使我受益。你知道,一上舞台,恐怖真会榨干双手的感觉,当你已习惯于用麻木、
可悲的双手去弹奏时,上台的恐怖也就不再成为大问题。
    开头的时候,每天下午南瓜同我一道练习三弦,那是在向姑姑学习一个小时的
读写课之后。从我到达京都那天起,姑姑就教我日文,姑姑教课是很认真的,要求
我们规规矩矩的。而当南瓜同我练三弦时,我们就随便多了,开心多了。但如我们
笑声太高,姑姑或某个女仆就会过来斥责我们;但只要我们不弄出声来,我们就会
把三弦搁到一边,两人说起话来。每一天我都在盼望这个时候的来到。
    然而,一天下午,南瓜正在教我如何掌握连奏的技巧,初桃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们甚至没有听到她回艺妓馆的声音。
    “嘿,瞧啊,这是真美羽的未来妹妹!”她对着我说。她之所以加上“未来”
二字是因为我还没有正式获得艺妓学徒的身份,只有有了这样的身份才能正式成为
真美羽的妹妹。
    “我也可以称呼你‘小笨姐’,”她接下去说,“不过据我刚才的观察,我看我
该把这个称呼留给南瓜。”
    可怜的南瓜垂下了头,把三弦琴夹在两腿中间,就像是一条狗夹起了尾巴。
“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她问。
    我无须去正视着初桃的脸上如何泛起愤怒的颜色。我所极其害怕的是下一步将
发生什么事情。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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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错也没有!”初桃说,“我只是从前没发现你是个多聪明的人!”
    “对不起,初桃,”南瓜说“我想帮千代……”
    “千代不需要你帮助。她想请人教三弦,她可以去找她的教师。你这个脑袋瓜
是不是一个空心大葫芦?”
    初桃拧南瓜的嘴唇,拧得这么凶,以致三弦琴从南瓜的腿缝中掉了出来,掉在
走廊地板上,而南瓜本人则跌倒在下面的泥地走廊上。
    “我该同你谈谈话,”初桃对南瓜说,“你把三弦琴搁到一边,我要站在这里
弄清楚你还干不干蠢事。”
    等初桃放南瓜走时,南瓜去把三弦琴捡起来,把它拆卸开。她可怜巴巴地瞥了
我一眼,我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了。事实上却是她的嘴唇开始抖动,她的整个脸庞
颤动起来,就像要来地震了。突然,她把已拆卸开的三弦琴往地上一扔,用手去捂
住嘴唇(此时嘴唇已经肿大),泪水滚了下来。初桃的脸色柔和下来,似乎天上的
雷霆已经过去;她转过身来朝着我得意地笑了笑。
    ‘你去找你的另一个小朋友吧!”她对我说,“等我同南瓜谈过话,她就知道
了,今后最好不要同你说话。行不行?南瓜?”
    南瓜点了点头,她别无选择,不过我能看出她是多么的遗憾。从此以后我们俩
人再也没有在一起练琴。
    XXX
    我在祗园里的时间不算短了,固此懂得了一些有关真美羽所谓的“老爷”的事
情。这个词是妻子用来称呼她丈夫的,当然是从前那个时代。但是,一位艺妓提到
她的老爷,可不是指丈夫。艺妓是从不结婚的。
    你知道,有时候在有艺妓参加的宴会结束后,有些男人感到不满足,还想享受
更多的东西。其中有些人便满足于去到宫川町那种地方,把他们的汗水味留在那种
不干净的房子里,正如那天夜里找到我姐姐的那种房子。另有一些男人胆子大一点,
醉眼朦胧地贴近他身旁的艺妓,向她耳语问她要什么价钱。下等的艺妓很乐意于这
种安排;也许给她多少钱她都会同意。这样的女人,也许把自己也称作是艺妓,但
需要在登记处进行登记。不过我认为你应当看看她的舞蹈,听听她的三弦演奏得怎
么样,她对茶道懂得多少,再判断她是否一名真正的艺妓。一名真正的艺妓是决不
肯随便同人过夜而毁环自己的声誉的。
    我不是说艺妓偶而遇上一个可心的男子时也决不会委身于人。但不管有没有这
种事,都是她的私事。艺妓也同众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她们也会犯同样的错误。艺
妓冒这类风险时总希望不被人发现。这样做当然在声誉方面会有风险;但更重要的
是,她们的“老爷”也有声誉方面的风险。再者,她还会招来经营艺妓馆的女主人
的愤怒。如果一名艺妓只照感情办事,就会有这些风险,所以她当然不愿意这样做,
再者她虽有合法途径轻易获得收入,但也不愿意轻易花在男人身上。
    所以,你知道,祗园的一流或二流艺妓,是不能随便由人买得一夜之欢的。但
如果真有这样的男人并不是只图一夜之欢而是真心愿意保持长期关系,如果这名男
子愿意提供某些合适的条件,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位艺妓是愿意接受这种安排
的。宴会等等,都是好事情,但在祗园,真在来钱要靠老爷,一个没有老爷的艺妓
例如初桃,就像是大街上一只没有主人喂养的野狗。
    你也许会想到,像初桃那样的漂亮女人一定会有很多男人渴望成为她的老爷,
我敢肯定不少男人确实向她提过。有一段时间她的确有过一个老爷。但不知怎么她
惹怒了她常去的水城茶馆的女主人,男人们向女主人提出这种需求,得到的回答总
说是初桃没有空,男人们就以为初桃已经有了老爷,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初桃搞
坏了同茶馆女主人的关系,受损害最重的正是她自己。作为一名著名的艺妓,赚了
足够的钱使妈妈快活,但作为一名没有老爷的艺妓,她就无法独立,无法脱离艺妓
馆。她也无法通过登记处另换一家也许女主人较肯帮助她找到一个老爷的另一家茶
馆,因为没有一家茶馆女主人愿意搞坏同水城茶馆的关系。
    当然,一般说来,大多数艺妓不会像初桃那样陷入困境。艺妓花了许多时间去
取媚于男人,正是希望其中某个男人向茶馆女主人提出来要她。这些请求大多数没
有结果。经过调查,也许发现这个男人没有很多钱,也许另一个男人不肯花大价钱
买一身贵重和服作为礼品送给艺妓,等等。经过几周协商,如果达成协议,艺妓和
老爷就要举行一种仪式,类似于结拜姊妹。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关系只维持半年上
下,也许时间更长些——因为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协议的条件也许包括这位老爷
有责任去帮艺妓偿还一部分债务并每月付给艺妓生活费——如化妆品费用、一部分
上课的费用,也许还有医药费。诸如此类。除了这些额外的花费外,老爷还要照常
按钟点付她接待费,同其他顾客一样。但是他享有某些“特权”。
    一个普通的艺妓,大致如此。但是一位非常高级的艺妓(在祗园地区大约有三
四十名),讲究就更多了。首先,这位艺妓不能因有过一串老爷而身份降低,也许
她一生中只有一两名老爷。这位老爷不仅要管艺妓的全部生活费用,如登记注册费、
上课费、日常饮食费、甚至要提供她零花钱,为她举办独舞会、买和服与珠宝送给
她。这位老爷同艺妓相处,要比普通顾客更多付费,以表示他的受慕。
    真美羽自然属于这类高级艺妓,事实上,我后来才知道,她大概是全日本最拔
尖的两三名艺妓之一。你也许听说过著名艺妓真美月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她
同日本首相有过一段恋情,引出过丑闻。她就是真美羽的姐姐——这正是为什么她
俩的名字都有“真美”二字。这种情况很普遍,结拜的妹妹常常取一个同姐姐名字
相近的名字。
    有一个真美月子那样的姐姐足够确保真美羽事业有成的了。早在叨世纪20年代,
日本旅游部开始加入国际广告竞赛。许多招贴画上印有可爱的照片,画面是京都东
南郊田路寺的宝塔,一边有一株樱花树,另一边是一位可爱的艺妓学徒,既含羞带
嗔,又雍容华贵,仪态极为优雅。那个艺妓学徒,就是真美羽。
    这张招贴画曾在全世界很多大城市张贴,画上配有文字:“请来观光太阳升起
之地,”有各种国家的名字,不但有英文,还有德文,法文,俄文以及……哦,其
他一些文字都从未听说过。真美羽当时只有十六岁,而忽然之间,她被经常召去会
见来日本的外国首脑,英国或德国来的每一位贵族,美国来的每一位百万富翁。她
曾给伟大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斟过清酒,后来这位作家通过翻译给她讲了一个冗
长无聊的故事,占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受过她接待的还有查理·卓别林,孙中山,
以及已故的恩内斯待·海明威,海明威喝醉了酒,说艺妓白脸上的艳丽红嘴唇使他
想起了雪地上的鲜血。此后数年内,真美羽又因在首相与各界名人常去的东京兜町
大戏院连续表演舞蹈而更加声名大振。
    在真美羽宣布她有收我为妹妹的意图时,我对这些情况还一无所知。但也幸亏
如此,否则,我会胆小害怕,在她面前除了战战兢兢别无出路。
    XXX
    那天在真美羽小姐的公寓里,她挺客气地让我坐桌子对面,向我说明了上述种
种情况。她很满意我已了解了她,便说:
    “根据你的债务,你要等到十八岁才能成为艺妓学徒。在这之后,你需要找一
个老爷,才能帮你还债。要一个非常实在的老爷。我要做的事是让你那时在祗园出
名,但这要取决于你是否努力工作成为一名卓越的舞蹈家。如果你到了十六岁还达
不到第十五级,我就帮不了你忙了,到那时,仁田夫人一定会很高兴打赢了同我的
赌。”
    “可是,真美羽小姐,”我说,“我不懂舞蹈同这有什么关系。”
    ‘舞蹈的关系太大了,”她告诉我,“你看看祗园那些最成功的艺妓,她们个
个都是舞蹈家。”
    XXX
    舞蹈是艺妓的各种艺能中最受尊崇的艺术。只有最有天赋、最美貌的艺妓才能
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日本舞蹈极富传统性,也许只有茶道差堪相比。祗园地区的艺
妓所表演的井上派舞蹈,源出于傩戏。傩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艺术,一直受到朝廷
的宠爱。祗园的舞蹈家认为她们的艺术比河时岸的蓬托町派的舞蹈优越,那一派的
舞蹈的来源是歌舞伎。如今,我是一个歌舞仗的崇拜者,事实上,我很幸运,在本
世纪最有名的歌舞伎演员中,有好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但歌舞伎是一种相对年轻的
艺术形式,18世纪以前是没有的。它主要受到普通人民的喜爱而不是由朝廷专宠。
蓬托町舞蹈同祗园的傩派舞蹈是不能简单地对比的。
    所有的艺妓学徒都必须学习舞蹈。但是,正如我说过的,只有最有天赋。最漂
亮的艺妓学徒才有可能精通舞蹈,成为真正的舞蹈家;比成为三弦演奏家或歌唱家
的要求高得多。有一张柔滑圆脸的南瓜未被选中学舞蹈,只能花许多时间去学弹三
弦,正由于那种不幸的原因。至于我,我并不是异常美丽以致除了舞蹈别无选择,
就像初桃那样。我之所以成为舞蹈家只是因为教师们看出我是个竭尽所能勤奋学习
的人。
    然而,由于初桃的缘故,我的受训开头非常糟糕。我的导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
妇女,我们都叫她“臀部老师”,因为她的皮肤皱缩在喉部,就像是在下巴底下长
了个小屁股。臀部老师同祗园所有的人一样讨厌初桃。初桃自己心里明白,于是你
猜猜看她竟干了什么?她去见臀部老师——几年后臀部老师亲口跟我说的——对她
说:
One should always be in love. This is the reason one should never m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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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国群英传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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