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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时2012年春,海棠刚开始噙满唇红。
读到信的那刻,迟苑还是忍不住哭了。尽管只有两行,他还是抱着李侍的信,反复阅读,犹如迭声呼唤情人的亡魂。
他没再打算去云南,而是躲在房间里听亨德尔的《Ah, mio cor》(啊,我的心),他反复听,犹如反复辨识一枚风干的花瓣。窗外明绿,鸟鸣是看也看得分明的。房间里凌乱不堪,这大概是唯一一处春天不肯入住的地方吧。书报和衣物像是宿醉后的呕吐,室内阴暗,唯一明亮的地方就是迟苑耳中的音乐。Oh Dei! puoi lasciarmi, Oh Dei, perche? (上帝,你弃我不顾。上帝,这是为何?) 巴洛克歌剧里很多咏叹调都是往返的,锯子的效果,不管多硬的心,都硌不上来回几遍的斩磨。而事实证明这首歌同李侍所有的遗留一样是彻彻底底的干旱,每循环一遍,他都要抽取迟苑体内所有的液体。迟苑迷失在窗外,今天是约定的最后一天,他在做些什么呢?
歌是李侍三年前在校广播站录的,作为分手后的礼物,他送给他最后一盒声音。这也是他在小礼堂那儿唱的最后一首歌,李侍的声音像是一堆泡沫,而迟苑隔在泡沫之外,看它一遍遍缩胀,并最终在末尾的高音处迸裂出漫天的悲凉来。正如他现在每每打开这盒声音,就会有无数的泡沫飞溢出来,每个泡沫里都像绑着一个对着角落唱歌的李侍。Oh Dei! puoi lasciarmi, Oh Dei, perche? 钢琴的声音早就不再绿了,而他仍旧明红着嗓间的这段。迟苑就突然看见李侍布满泪痕的静止的脸。
他当然知道countertenor(假声男高音,简称CT)清冷的音色,犹如涧底或涓或湍的溪流。但李侍为何要在嗓间释放一个冬天呢?他想比遗憾更遗憾的是他并不曾真正领略这遗憾。一周前他收到李侍的信,确切地说是最后一封信,最后一次,就像受到背叛的春天明年就不会再来了一样。
他拔掉耳塞,像是突然推开李侍的拥抱。他并非有意如此的,惊恐中他看到所有的歌声顿时都萎作尘土,李侍的影子迅速收缩为一滩水渍。他看到他后退的样子,他的影像又萎顿,一堆支离破碎的音符簌簌落下犹如枯骨。
最后一次见到李侍是一年前,因为户口的事宜,他再次回返那座他曾逗留过六年的西南小城。手续办妥之后,他没有去曾就读并任教的B学院。就像考虑去会见一个手捧花香的杀手,他真的不敢确定,是花香还是利刃会最终穿过他的胸膛。或者,以花香为诱的屠宰?再不然,惨遭灭口后花香的裹尸布?但E学院总归是个漂亮的地方,如果你不曾考虑他阴暗木楼一般的心灵。
本来想完毕事宜后就即刻北归,但迟苑偏偏遇到一同留校任教的密友C。C自从上次受了迟苑的教训之后变得愈发谨慎了,他彻底沦为只在夜间开花的植物。绿玉藤一般,只接受踏着月光而来的蝙蝠的授粉。
今天你必须得跟我过去,他拽着迟苑的胳膊。眼神中的坚定不是流蜜。
我真的有事在身。迟苑讨饶。
胳膊和牙关两处的咬紧,C施展了他所有的藤条。就今天,他说。
入夜的E城很快就浸凉下去了,可以享用白天的人自然不稀罕黑夜。但对于只有黑夜能食用的人来说,每一寸黑暗都是美丽破土而出的地方了。怎么说你都得过去看看,C笑,毕竟那也是你著名的猎场之一啊。
迟苑明白他的话,他们这群人把爱情当作猎物,于是便难得有真正的驯化。至于之二,迟苑突然想起,E学院的桂花怕是要馥郁起来了。
天堂酒吧。迟苑每次看到天堂两字就觉得是被白绫包裹起来的,天堂,他暗自语道,不就是灵堂么。在E学院的时候他经常和C一同出入此地,说起来寒碜得很,在中国,这是同志们唯一据有的山头了。而且还时不时有被剿匪的危险。C在这块地方老熟得都能做寨主了,他回头对迟苑说,今夜有你想不到的表演,你一定会喜欢的。他用一种欠操的口吻撩拨着他,柳丝一般。
迟苑落座后就不再四处逡巡,C热切地同每一个人打招呼。酒吧如鬼市,凡人是看不见的。只有有特殊物品需要交换的人才到这种地方来。而他来交换什么呢?彼此精囊中储存的精Y么?那是青春那会儿的一般等价物吧。他现在则信仰别的价值。他开始有点儿后悔没去E学院看看了,至少去看看桂花。植物是他的文字中仅次于男人的意象了。他早知自己不能久留的,像艘漏船,多停留一分他就浸水多一分,直至完全沉没。
C用食指和拇指轻捻着烟,仿佛在把玩一枚精致的Y具。他从烟雾的迷离中看迟苑,找到工作了吧?还是继续写东西。
嗯,迟苑只用鼻腔完成这个短促的发音。
李侍你们还,不怎么联系了吧。C面前的烟雾更迷蒙了。
不了,迟苑说。他想往事并不如烟,烟还是可触的,记忆是最不可触的一种虚无了。
哦,他就喃喃。听说他现在在K城工作,混得是风生水起的。
然后C就消失了,撂下一抹稍显诡异的微笑,像轻轻褪下内裤。他多数是被蝙蝠们带去授粉了,或者不,那就是带蝙蝠们去授粉了。他是喜欢把所有的重要部位都涂成荧光的,绿玉藤的智慧。
迟苑捏着手中的百威,酒精和他的心情都没有勃Q的意思。他仍旧不擅长打发时间,人渐渐多了起来,外面的世界竟也是个漏船么?以致今夜这儿聚集这么多避难的人。
搭讪的昆虫们接踵而至,迟苑想必是没有藏好自己的香味。看起来像个学生,身着简约,眼神也无多大油污,想必是中文系或者体育系之类的籍贯。
说是一会儿有K城变装皇后的表演。他振动翅膀的声音着陆在迟苑耳际的萼片上。
哦,迟苑报以礼貌的一笑。
你是……昆虫的振翅声放低而又稍有倾斜。
跟朋友一起来的,迟苑打断他。表示无花蜜可以提供,是男朋友,他说。
他不喜欢肤浅的交谈,哪怕只是俗约的问候。公共场合他一般戴着假面,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稍有空白,振翅声不见,想必是寻有花蜜的地方去了。
差不多十点的时候,天堂达到了他的最大压力值。以至于这儿看起来更像是地狱,一群饿鬼,情感或身体的饥饿总难归是一种魅力。肉体在酒精的发酵下散发出一种湿热的气味,仿佛身处一段热带的欲望丛林。喧闹中他塞上耳机听胡莱妮,是《Mi chiamano mimi》,托斯卡里的咏叹。内部升起的音乐让他稍稍找回了一点自己,他不喜欢怀旧,但B城还是让他恍惚,以为隔壁唱歌的就是纯洁忧伤的咪咪本人了。
迟苑素不喜欢变装表演,他是另一种Gay。Gay大致可分为三种,审美上的,情感上的,和欲望上的。他的比例从情感到审美再到欲望是递减的。他是Gay中的贵族,喜爱文学和艺术,尤其是歌剧。西人有谚:如果想认识你的同类,请加入当地的歌剧爱好者协会。没认识李侍之前他痴迷于瓦格纳、普契尼和威尔第一众的浪漫,仿佛浪漫主义时期也是他的一段年龄似的。而李侍则让他又生长出另一圈儿年龄了——巴洛克,男声最为颓美的年代。因此变装或反串,他想完全倒戈到女性阵营的男人不懂审美。
C仍不出现,迟苑有离开的意思了。打点之际,光影忽暗,他听到有珠落的钢琴声泪滴般的滚落起来。没滚多远,他听出是维瓦尔第的《Sposa son disprezzata》(受人鄙视的新娘),根本不必看舞台,他握紧手中汗湿的音符,除了他没人能唱这种歌。他终于知道C为何施展全身的藤蔓了。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花瓣被风吹落的声音,记忆摔碎在地板上的声音,星光落在如玉脊背上的声音,唇吻离开面颊的声音。李侍头顶的光芒忽明忽暗,直至迟苑看到自己也紧跟着变得透明。普天之下的水从他的嗓间汹出,淹没一切,迟苑失去最后一块甲板,直至完全沉没。
他看到他唱歌犹如在进行一种仪式,似乎祭台上摆放的是音乐和爱情。天堂只在今夜成为天堂。虞姬的剑在颈下听到的声音也不过如此吧。迟苑如数交出体内所有的水分,朦胧中他看到李侍的妆容,法瑞内利的简白和雍容。他想他需要一件红色的披风,那才是盛放他声音的爱杯,而非脚下这间肮脏的酒吧。悲剧么?一个永远都不会在歌剧院里绽放的CT。
帘幕隐去,犹如李侍渐渐熄灭的声音。清冷如月光的歌声消失在暗色中,仿佛瞳孔里最后一丝光亮。掌声稀稀落落地起了,有人抱怨说不是反串么,怎么是个辨不清男女的鬼影。然后就有人跳出在舞台上,擎着话筒,说这是变装皇后的牛刀小试,精彩还在后面。迟苑就突然觉得羞耻,所谓的变装皇后原来是李侍。灯光来不及斟酌他的情绪马上又变得俗丽,人们听出是《贵妃醉酒》的旋律,纷纷振作起来。仿佛开始了一场聚众的交欢。
果真是李侍。不能是李侍!迟苑出离愤怒了,他用眼神指控所有李侍身上的披加,他的声音不再保留一寸男性的阵地,而完全成为讨好男人的阉割。迟苑直起身来,他的影子被灯光翻译成愤怒和背叛。C突然出现掣住他的肩膀,在他胸口间施加少许的重量,迟苑坍塌似的坐了下来。对迟苑来说,再也没有比一个CT沦为反串歌手更让人悲痛的事了,他本以为李侍知道游吟诗人和宫廷歌者的区别。
大概一点钟的时候,李侍的妖娆才烧尽。酒吧里到处都是毛线团般的他纤细而柔媚的声音,不管如何,他的歌喉都无法挑剔。但无法挑剔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迟苑别了C后,独自来到乱糟糟的后台。李侍正在卸妆,他看起来比他的声音细瘦多了。迟苑把门关上,倚在门板上遥望。
李侍从镜中看到迟苑,差点以为他是从他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他静止了。
怎么就唱了一首咏叹调?迟苑看着镜中苍白的李侍,冷笑。
记忆的效力减退,李侍拿起卸妆油,面部展现纹理。因为没人喜欢,他在擦除眼线了。
那为什么还唱?轻佻而嘲弄的语气,甚至不是为了获取答案。
李侍并不说话。他飞快地清除所有的残妆,像是擦拭一片雾霾的星空。
住的远不远?不然我送你回去。迟苑看似要放弃质问了,他贴在门板上,像是被门框固定起来的一段摇晃的记忆。
李侍把面目的星星都擦彻出来。他的面容显出歌声里的清透了,只是仍旧瘦,仿佛生长的时候没有用上共鸣。
不用了,有人会来接我。李侍转身看定迟苑,语气和眉梢一起拖延。
哦,是要帮你留学的那个吧,他继续口中的戏谑。你不是不唱巴洛克了么?迟苑悄声上前,捏住李侍瘦削的下颌。
没等李侍回答,迟苑重重给了李侍一巴掌。他像一个愤怒的诗人,或者暴徒,你知道么,他无视他眼角的泪和嘴角的血,现在的你让我无比恶心。
然后迟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李侍溺毙在自己的眼泪中。
街上的香樟开得浓烈,迟苑想花香本不会熏出眼泪来。他想起三年前的临别,淋漓的缱绻后,李侍突然上前,抱住松动的迟苑仿佛抱住垂危的画幅。
他如此清芬,在他体内升起的时候犹如青芽破土。迟苑试探着把双手固定在他的腰际,那是他最为流连的地方。正如此刻他在风中僵立的双手。
李侍靠在他的肩窝蓊郁地磨蹭地说,如果哪天你写出名了,就给我写一段诗剧,然后给我谱上曲,就像普契尼写给他的妓女情人一样。
迟苑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愤怒会被分解得尸骨无存,只是一段琐屑的记忆而已?他想他还是爱李侍的,没什么能比爱更具有分解恨的能力了。
他终于停止行走,靠在另一面墙上,记忆让他酒醉,像是被拍死在墙上的蚊子。他想起了普契尼,他想起普契尼看着他心爱的妓女情人被别的男人用马车购去,那女人不是也回头说了那么句话么,别忘了写给我的歌剧。
他当然会想起普契尼,三年还是两年前,他古老阴暗的公寓中,音乐布下天罗地网时,他们还要去添做其中缠绕的两股。和音乐与爱情一起Z爱的感觉,群P么?多么忠贞的群P啊。
他仿佛看到李侍钻进一架肥胖衰老的马车里。
第二章
迟苑从睡梦中哭泣着醒来,他做了个梦。梦里李侍在他的小木楼里唱《Mi chiamano mimi》,他面露羞容,体怯娇态。歌声在木楼中并不呈现空旷感,反而一种前所未有的依偎紧紧把他拢住。李侍边唱边往门外走去,他不时微笑回头,却仍旧和声音一起奔赴。梦里的迟苑没有实体,他仿佛是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只看得见故事却无法参与。他看到李侍从楼道口奔上顶楼,他的歌声被风吹得弥散。空气中布满金粉——歌声的爬痕。他看到李侍最后一次回头,仿佛在唱给他听,他孤绝地唱“Ma i fior ch'io faccio, Ahimè! non hanno odore.”(但是我绣的花儿,他们没有芬芳)。然后他纵身从楼顶跃下,迟苑看到他的面容被风吹散,他嘶喊不要,但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迟苑毕业后留在E学院任教,时2007年夏。
他在中文系教古代文学,还在试用期,至于刚上来就带大三的专业课,他能看出系里存心的刁难。他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他们多是年过不惑的“老妪衰翁”,共和国洗礼的红色渣滓。原因很简单,他们不喜欢他的写作,以为他把同性恋形诸文字便是对汉语的一种污蔑。彼时迟苑仍在一个同志网站写专栏,但没人愿意把他的文章送抵纸媒,他们不想污染从文字蔓延到纸张。他性格疏狂得紧,虽不至于把特立独行奉作信条,但平素里行事已然显露如数的磊落了。他的毕业论文也不避讳,《三岛由纪夫的青春情欲》,讲述三岛少年时期的性倒错及同性审美,讽刺的是,正是这篇论文把他留在了中文系。被同性恋这捆缰绳救了一命,于是所有人更加不屑且排斥起来。但是没人能否认他的才华,人们只是在收集他的罪状。
赏识他的人中,除了密友C之外,还有大权在握的系主任D教授。若不是D,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这儿待下去的。迟苑并不抱怨,边陲提供安静也提供仇视,封闭带来的美必和他的伤害同来。
2007年的同志圈儿也是一如平常,最大的新闻就是马天宇被爆出同性恋的消息了,据说还呈上法院去做鉴定。法院还兼有鉴定性倾向的职能么?气氛一贯的压抑与不可说,迟苑不打算做孙子了,他觉得有必要先用文字砍杀出一条血路来了。
学生们也不比老师好多少,尤其是男生。男性总是把性少数者当作他们阵营里的背叛和屈辱,这点东西皆然。女性相对而言就温和很多,但迟苑绝没公开的意思,他只是解释说自己在做这方面的研究,说同性恋文学是西方文学的一个重要流支,然后搪塞一堆文学理论完事儿。课照例上,他朦胧的取向很快就被他鲜明的才华给遮荫,迟苑庆幸自己到达了一个微妙而危险的平衡。
但很快另一个失衡就不请自来了,他就是李侍。李侍是这个教室中最沉默的一角,仿佛坐在另一段时间的坐标上。他平素独行,行踪算不上诡秘,只是每日出去练琴。他当时二十一岁,焕发的年纪,迟苑却在他身上看到一圈儿低暗的光芒。真正认识李侍是在一次文艺晚会中,一向低洼的他在舞台上陡然崔嵬起来。他唱《Memory》,用的却是一种他从未感知过的唱法。彼时他只知有男女两个声部,却不知竟还有一个声部是超越于男女之上的。清澈温润的声音,男声做底,女声抽穗,力量和柔美混合得如同安提诺乌斯的面容。声竟声起,迟苑在他的审美中看到可以钻取的破绽。他研究同性恋书写多年,他深知那种审美的弧度。扮成埃及艳后的三岛由纪夫也深谙此道。他想下节课他有问题要问李侍了。
讲袁枚。“袁枚以人为田,无日不耕”,他念到,“先生昵桂官。一日寻春扬州,与桂偕行。桂善歌,舟中为先生度曲,先生以洞箫和之,有姜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之趣”,目测一下教室的心跳,他继续念到,“先生时年六十,行市中不扶杖,而桂为之挽手。市中人观而羡之,以为神仙焉。”颂毕,迟苑转向讲台,PPT上有袁枚诗作一首,附袁枚像一幅——手执绝盛红牡丹一枝。迟苑就叫李侍谈一下对这首诗的理解,诗曰:小字桂枝仙,钱郎剧可怜。肯歌周史曲,同返鄂君船。挽手胜扶杖,吹箫屡拍肩。妙莲花中染,恰是并对眠。
游动在李侍身侧,他把他的惊慌看得一丝不挂。或许迟苑不算是个好老师,但一定算是个好情人。李侍堂皇,只得说不懂。不懂?那迟苑就懂了。
出去练琴么?放学后迟苑踅到李侍那里。
嗯,李侍局促起来。
迟苑觉得要是有根竹竿再落下来,这就是西门官人和潘奶奶的风韵了。
外面练琴贵么?
还行。他答,没看出有抽竹竿的趋势。
你喜欢歌剧啊,迟苑奔放了起来。
喜欢巴洛克,其他都还行。
巴洛克了解得还真不多,我倒是喜欢浪漫时期。迟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抖粟下去,就沿用仍旧的语气,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就是“屡拍肩”了。
嗯?
挽手胜扶杖,吹箫屡拍肩。这下懂了吧?迟苑摊出他所有的微笑,踅了出去。
合欢开花了,夏季要过去了。情期失调名,花事密约中。迟苑突然想起这句诗,他想给这句诗加个主语了。
照例是院里的合唱比赛。迟苑自告奋勇去给系里做钢伴(钢琴伴奏),当然他不是平白无故。他比袁枚还要袁枚。要在一首诗前添加一个主语是件多么郑重的事情啊。李侍自然成为合唱团的主唱,系里申请了小礼堂作为排练室。古旧的木楼,歌声能惊动上世纪的鬼来。他们选了《Adoramus》,迟苑觉得这歌已经被天使之翼发挥到极致了,童声的翎羽是最洁白的。其他声音只能是破损的乱羽,若强来鼓翼,就只能是美的折断了。
因为课程的缘故,迟苑到的时候众人都已散了。余辉从辽阔的野板栗树冠筛将下来,木楼仿佛长出一片草原来。迟苑看到阳光中透明的李侍,像是漫了一层糖霜的山楂。他对着残敝的木窗,静默,迟苑一瞬开始想念他眸中的景象了。
迟苑唤他,人都走光了。
只是前面独唱部分需要钢琴伴奏,李侍回转头来。迟苑听到阳光从他身上掉落的声音。
那现在开始么?曲子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迟苑笑,他已经等不及要看他的羽毛了。
夕阳像是在熬制金色,被莹绿的巨大树冠筛分下来,一口金色的气息也变得翠生生了。李侍站定,迟苑的手指游动起来。像是一尾鱼被溪流赶上,迟苑陡然张紧了他的背鳍。李侍的声音在礼堂升起的时候,迟苑看到他头顶的夕阳。是一种上升的光芒,他童声的清澈仿佛没有退化,而是添加了男性的力量和女性的柔美,磐石上的蒲草在风中韧游的感觉就是如此吧。一种半漂浮的状态,如荒野升起的冉冉孤烟,夹杂风和阳光金属质感的碰撞声。共鸣让木楼也抱着头颅忧伤起来。声线细小的颤动中迟苑仿佛看到自己琴声的弯曲,夕阳中的李侍是多么美啊。
的确,他想美的折断也还是美了。
你让我想起一种生物。迟苑突然不再想靠近他,阳光镶嵌在他周围是一句顶好的诗了。
李侍展露吹拂的微笑,嗯?他一贯少言,非要说话时也多半是唱歌。
是夜莺,他说。劳伦斯在托斯卡纳听过的夜莺,所有人都把夜莺比作姑娘的时候,他说那是个雄性的声音,一个颇具张力,丝毫不打折扣的雄性声音。在我听来,你就是夜莺了。
李侍对称赞一贯若即若离,但这次他似乎被粘上了。
假声是男女声音共有的美,他质地明亮、清澈、婉转,只是你使他们都鲜明了起来,变得很有表现力,迟苑继续说道。言语落处,迟苑看到他身侧的阳光渐熄了下去,他想去填补一些空白了。
黄昏的小礼堂,阳光只留最后的余温。他们像是处在一处嗡鸣的胸腔内,两种不同质地声音的交接在譬喻一种内部的沟通。夜幕在野板栗树冠张挂起来,时间交界处的细密交谈。迟苑无比想攥住不断下沉的阳光,正如他无比想攥住李侍不断上升的歌声。而李侍,他开始想被人比作夜莺的喜悦,跟爱情的糖分比例有差多少呢?
他请他去他公寓坐坐,说是有好东西给他。音乐么还是爱情?李侍突然发觉二者接近孪生的相貌。
说是教师公寓,无非是一座气质凋敝但并不破损的小木楼。木楼坐落在老校区的一座密林中,那儿原来是中文系的图书室,后来院系调整,这儿就被荒废了。迟苑没有申请去新筑的公寓,他喜欢这么个有图书和树木气味的颓废感。
迟苑煮了咖啡,室内调匀了普赛尔的轻柔。自动上次他们在小礼堂聊了巴洛克和CT之后,他开始疯狂收集这种将近三百年前的古乐。这种资源国内极其稀少,对于李侍是如何掌握这种高难度的唱法,迟苑还真是不敢随意猜度。他请国外的朋友帮忙,才搞到普赛尔的《Odes for St. Cecilia's Day》、the masterwork里的维瓦尔第作品和亨德尔的《弥赛亚》。他像是一个备好了诱饵等待一匹饥饿小兽投笼的猎人,诱饵只是音乐么?应该有些其他的东西的,迟苑又不禁想到。抬头看见窗外铁栅栏上攀爬的蜀梅,竟像是有谁的歌声在那里提前走过么?
溯回当时的光景,迟苑的记忆中满是这种情境的约会。那幢小木楼里他跟李侍度过了人生中最热烈而清欢的一年,他们听音乐,李侍唱歌。常常有周末的早晨,李侍仍在被窝里弯成一句繁绮旋律的时候,迟苑写下他的第一行文字。最初的身体接触在转瞬即逝的尴尬后,马上变得如同灵魂交接一般的规模。唇吻的倾付如同两片白云的轻触,那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喜欢么?迟苑随手抓起一把音乐,递到李侍嘴边。
李侍的羞涩似微小的颤音,他点头,嗯。单个音符的跳跃,需要迟苑接连起来。
于是他选择了吻。
第三章
很多时候迟苑都会觉得他跟李侍的爱情是音乐的撮合,音乐像是其中的针线,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生就此缝缀起来。李侍照例在夜间哼唱亨德尔的《V'adoro, pupille》(我爱慕您,明亮的眼睛),歌声照例把对着壁角写字的迟苑勾引过来,然后像头野蛮的小兽把他的故作镇定撕成碎片。
抬头能看到月亮,低头能看到灯光的两人寓所,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风景吧。迟苑想。
对迟苑来说,过去二十六年的时光从未展现过如此巨大的丰饶。他拥紧身下的李侍,Z爱犹如在用身体翻译一册乐谱。他们晚上聊魏尔伦和兰波,迟苑说以歌声为诗句,你就是我的兰波。李侍嗤笑,那你可比魏尔伦好看多了。夜风在林间穿行犹如他们逸出的话语,在一处深厚的静谧中相拥、交谈、Z爱,他们仿佛重新制造了时间。或许也就像兰波,他在二十几岁停止写诗之后,魏尔伦却花尽一生去爱那段记忆。而李侍在停止歌唱之后,他能花多久去爱那段记忆呢?迟苑闭上眼睛,他只想感受那里夜夜的风。
他们阅读,旧沙发上像是并列躺着两只更加古旧的猫。没吃完的菠萝包上有精致的咬痕,咖啡的香味还没弥散,眼神一般挥之不去。和迟苑一样,不事音乐的时候他们通常选择把自己夹在一本书里。迟苑的书橱中李侍可以任意选择舒适的栖息,而迟苑蜷在他侧,像是书中掉出的一处注释。他们讨论文字,手执一卷迟苑的小说。对于迟苑做同性恋文学,李侍知道他心中的清洁和光辉。他不想写迎合和招徕的文字,提臀向众是侮辱Z爱的纯洁性。他的文字或许是小众,但李侍知道文字中你不可有太大的野心,功利是所有败坏中最无可救药的一种。他对他文字的理解如同他的身体一样。
迟老师,您写这么多东西一分钱也没拿过?李侍谑他。
就当做公益了,迟苑对这个学生解释到。然后他又补上,文学即公益吧。
那你可不可以对我公益一次?他上前圈住他的脖颈。
你说床上还是沙发上?迟老师上课还真是喜欢亲自示范。
我说书里,李侍皱他一眼。你得给我写一个诗剧,不管我以后能不能唱歌。这又是歌声之外的另一种光芒了。
李侍的梦想是去欧洲的音乐学院进修假声男高音,但是在一个偏远小城的二流院校,对一个非音乐专业的学生来说,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迟苑愈发地悲伤,尤其是在李侍愈发美丽的歌声里。他清晨听到李侍从浴室传来的歌声,阳光刚被玻璃筛下来,真实和虚幻如此强烈地震颤着他。他就突然想到爱一个人不是要让他成为你想让他成为的人,而是要让他成为他自己想成为的人。或许用一幢木楼去据有一个美丽声音的时光已经过去,迟苑想着要如何让他的声音在树林之外蔓延了。
他去找了艺术系的朋友F,他跟F在天堂相识,又因歌剧而稍有相知。那和文字一样是与其性倾向并列的弯曲。后来欲将身体和生活彼此缠绕时,迟苑发现F已经结婚。于是他就只选择缠绕了一样。F显然很欣喜于他的来访,但似乎他更欣喜于迟苑身侧遗落目光般的李侍。事情辗转说定,这倒是出于迟苑所料的。但不管如何,李侍现在能得到一间琴房和一枚虽明灭但毕竟专业的老师了。迟苑忽然觉得那夜应该更用些力的,但F早已坦荡得看不出任何身心的“被翻红狼”了。
时光迢递,不觉李侍已经大四。课程上的时间越来越少,琴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对李侍来说,能否在大四之前考取音乐学院,这事关他歌声的躯体所在。他不想只在喉咙中生养歌声,仿佛委屈一个只能住帐篷的孩子。迟苑偶尔去琴房看他,E学院很多教学楼都相貌老旧且气质阴郁,李侍的歌声从中传来竟有一丝棱角分明的怨厉在里面。琴房外总归是明媚的小花园,迟苑仿佛找到他的另一段声音,自若不觉多了几分。F很敬业,从李侍的口吻中听来。是挺敬业,迟苑想,老子都一星期没见到你了他能不敬业么。
先考上再说吧,这样离你的梦想又近一步。迟苑对臂弯里的李侍说。
要是考不上呢?李侍絮絮说到。
那我就养着你,直到你考上为止。迟苑突然在情感上大款起来,尽管他也没怎么从梦想中脱贫致富。
不管怎样,迟苑觉得这份工作还是能让他们拖延几年的。
E学院桂花清馥的时候他们正逢假期,迟苑给F请了假,像是从老师那里借走自己的孩子,回头还要及时送还。音乐大于一切,这让迟苑屡屡觉得不爽了。他们去了一趟丽江,大研古城确有几分清貌,也琳琅。但这一切与李侍的清洌和玲珑相比却又疏远得多了。该是阳光香软的日子,迟苑却用一张床扣着李侍,然后用胯间之物屡屡敲打,狠狠把他钉在了房间里。回去时在小木楼里又隐瞒两天,李侍用歌声来以德报怨,他唱给他Vivaldi的《Vedro con mio diletto》(与我的挚爱相伴)。他躺在沙发上感受他声音遍及的亲吻,一种深切有力且明净的亲吻。迟苑抬头看到他的眼睛,李侍扶着明绿的窗子,树荫投落在他的眼眸中,像一朵青萍浮出水面来。
现在回想这首歌,迟苑苦笑他反面的谶纬性。把李侍送抵F后,他去上课,却被通知去行政楼喝茶。茶的配方也不复杂,只是多少让迟苑有些惊讶。有人举报他跟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而且涉嫌创作传播淫秽作品。这两味泡下去,胖大海似的马上占据了所有的杯空,一句讨还的余地都没有了。学校方面说此事仍需进一步调查,让他回去静候佳音。但这事儿马上又在中文系刮起风来,迟苑行事虽然疏放,但也还不至于疏忽。这阵风雨果真是偶然倒也罢了,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敌暗我明的胜算就不好说了。
他去找D教授,D只是说这事儿要看校方的脸色,至于活动活动,那又得看中文系老师们的倾斜了。危险倏忽而至,他性倾向的原罪再次瘴漫起来。师生恋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掺杂敏感的同性后,风向就难确定了。很快又有人举证他曾多次在淫秽场所出没,迟苑只能悲哀,异性恋霸权欺人太甚。中文系的“宿敌”们果真没有辜负他的厚望,李侍也被通报记过,但毕竟是学生,得饶不死。而他的境遇就不同了,被贴上“师德败坏,作风糜烂”的标签之后,差点儿没在系里开批斗大会,给扔烂番茄臭鸡蛋之属。校方最终下了死亡通知书,他得在这周之内离开E学院了。
迟苑对这些虚假之物倒无痛惜之感,他唯一的真实在李侍那里。
商讨后的决定是迟苑先安定下来,待李侍完成学业之后再去赴他。眼下也只能如此,只是迟苑没有想到境地会一日糟过一日。因为工作记录上的永久留痕,应聘教师就只能是碰壁。同性恋?每个接过他聘书的人都会放出眼神的恶犬来咬嗜他,驱逐他。而其他的工作对他的文字又是绝对的干扰,他不求谋生,他要的是生活。文字的梦想摁住他,他甚至无法用脸面贴近李侍了。而迟苑更不愿行走在人群的污浊和仇视中,无奈他只得北上,回家待业。一旦分离,时空就转换得飞快而不受人控制了。他对此无计,不过每日赋闲家中读书写字。终于熬来半年后李侍的毕业,然后迟苑收到李侍新录亨德尔的《Ah,mio cor》,邮件上只有两句话:你有你的文字我有我的音乐,我们分手吧。
他什么都没想就立即定了飞往E城的机票。空荡荡的校园里夏日开始浓丽起来,一种明丽的忧伤铺成了云南上空的雨季。没人知道李侍去了哪里。他去找F,见到憔悴如大病的F他着实被惊得满身纹裂。F只是淡淡说了句对不起,之后就转身隐没在琴声交错的音乐楼了。他才得知李侍并未考取,但是下落不明。他像是一朵不愿见到死亡的樱花,于是决计只让自己成为自己枯萎的忍受者。
迟苑在E城寻觅了三日,无果,无奈北去。时2009年夏,与李侍阔别甫近一年。他想李侍或许是对的,他自己尚且无法避免生活的尴尬,那些纯属公益的文字能否担负一碗米线?他于是深谙理想主义者的贫穷,而那是爱情的意气所无法用事的。鲁迅是对的吧,先有生活,爱才有所附丽。之后直至去年的相遇,他身体里的李侍再也找不到任何现实的凭证了。当然,除了那些遗物般的歌声。其间C与他有过细瘦的联系,C只是告诉他李侍已经有男朋友了,让他死心。
迟苑那两年经常会想,他会把巴洛克唱下去么?就像他在贫穷尴尬中继续所谓的同性恋文学。他想他们都是需要照料的人,于是在一起就只能是彼此的累赘和败坏。爱情可以苍白也可以力挽,不幸的是他们恰好是苍白的那种。
第四章
我跟迟苑的事是你搞的吧,李侍问F。
琴房里的F是降调,但一个键也敲不响。
为什么?
那是李侍最后一次使用这间琴房,然后他没有去参加F争取到的音乐考级。他背上所有的乐谱和一本遇见迟苑后写的日记,只身去了K城。
李侍也是那天才知道F深眷着他。他知道只要委身于F,哪怕是假装委身。他歌唱的梦想就会随着即将到来的秋天一起金黄。但他知道他心里的纹理,那是迟苑的手掌,而非其他。或者爱情与梦想,我们永远只能择选其一。稍稍停伫在Porta Rossa,他选择了捍卫爱情的纯粹和完整。或者他本不必放弃音乐考级,故作决绝于他和F都太过悭吝。但他只是接受不了任何不洁的东西。
他其实很能理解F,已婚同志的悲哀就在于此。他们或许不缺偶尔的性伴,但灵魂的找寻却贫瘠的近乎虚无。他手执李侍的梦想来交换他的爱情,李侍觉得他真是一同玷辱了两种美好。他甚至都没有骂F一句,所有的爱都不该是让人羞愧的行为啊。他只是离开,一种尊重自己和迟苑的离开。之后几年,F数次给他推荐学校让他入读,他都没有再回归一次。背叛有一次就够了,李侍在他给迟苑的信中如是写到。
对于迟苑,李侍不想让他为了他的音乐而牺牲他的文字,他们都是对自我存在感极其着重的人。迟苑失去文字犹如李侍失去音乐,犹如肉体辞别灵魂。更何况迟苑失业之后,爱情连附着的简陋篱笆都不再了。李侍只能选择独对人生。
K城是一个绝难融入的脾气,不许磋商,也不妥协。既要考虑谋生又要考虑歌唱,他面前的路只被允许了一条,那就是酒吧驻唱。又因假声是他声音中最富美的矿藏,所以辗转几月,他就从一个CT的梦想家变为反串歌手的现实者。出于对不洁的基因式排斥,他最初是不愿在Gay吧驻唱的,但是声音销路不好,眼见米线的钱都不够了。一边愤慨于生活的逼良为娼,一边他又得争取一个稍微舒适些的动作。
他时常想起E学院,木楼,树林,小礼堂,教室,就像拼凑一块碎掉的镜子,一旦纹裂处相接,就会有迟苑从中浮游出来。他想这样对迟苑实在有失公平,但公平只是梦想的失衡而已。他就想起迟苑放学后屡屡在教室拦住他的情景。
他把他挤到角落里的蓝色窗帘,随手扯下一片蓝天为他遮羞。他去吻他,你上课怎么不专心听讲?他挑动眉毛,弩起嘴唇。
我哪有?他尽量收缩两肩,像是要收缩成他胸前的吊坠。
他有。讲台上的迟苑很是飒爽,他白天享用他的磊落,夜晚则享用他的赤裸。他在笔记上描画迟苑身上的一草一木,他用耳朵、眼睛甚至气息来观察迟苑身上的风吹草动。他看到他饱满的胸膛,那是他深陷其中的谷底。他感受他平滑的小腹,腰带是一处邀请的禁忌,以下则是观摩的禁止了。他冷峻的面孔被笑容润出了蓊郁的草木,阳光偶尔舛错其中,他想要在上面吻上一朵花了。
他想起迟苑小木楼的浴室中,他们在镜子中观察彼此。迟苑在他肩背上浮着,他偷出半只眼睛来观察两具身体的扭动。音乐的旖旎处,饱满而又明暖的淫欲。
但是镜子里现在只剩下他自己,浓妆如一场灾难,遮住他的面孔和感情。他对这种生活不必付出感情,表情足以担当了。他看到自己修剪得纤细的眉毛,他开始喜欢眼线了。把两个眼角唱出来的连音符号。他想起卧室里跟迟苑一起看的《绝代妖姬》,法瑞内利有什么好悲伤的呢?他的妆容是音乐调配的啊,这个不知足的人。他就要出场了,这时候想起迟苑简直是一种败坏和投降了。
堕落在白天得以缓解,他仍没有放弃CT和巴洛克,他心上还烫有那个夜莺的比喻,那就像吸血鬼的护体饰物,一旦消失,他也就要灰飞烟灭了。不管怎么,Gay吧总让他有所依附了。很快他容貌和歌声的两重美丽就吸引了诸多昆虫前来,他像是一朵复瓣的花朵,因为花瓣太多,反而让人找不到蕊的所在。他开始向自己证明不洁的好处,依附是唯一的通途了,就像苟且者才得以生活。但是底线是,他几乎不用告诫便能铭记,底线是音乐。
G是他第一个认识的人,他在G的床上施展他歌喉一般的身体。前提是G答应要带他给一个搞音乐的老师看看。除此之外,G还提供一种叫做包养的生活。他已经很少早起了,偶尔的偶尔,他在一天最清明的时候想起迟苑。他怪罪自己已经要想不起他了。G不爱他,但是很喜欢他。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躺在G的怀中想念迟苑,他究竟是背叛了谁呢?
他想人真是可怕的动物,爱在这种动物身上太经不起考验了。
G带他去见那个搞音乐的老师,因为巴洛克音乐在中国的荒芜式冷清,他选了一首广为人知的《O mio babbino care》.唱完他才想到会不会把CT的感觉当作女高了,果然那老师眯笑着对他说,所谓假声男高音,不就是用假声来演唱女低或者女中的作品嘛。我们已经有够多的女声了,对于这种胸声缺失的伪女声,还是去酒吧什么地方唱唱小曲儿吧。于是李侍认识到但凡美,都是裹着一层偏见的外壳的。他没有当场发作自己的愤怒,但他还是在短暂沉默后泼了那老师一脸的酒水,魏晋风度地撂下一句,你们对音乐又知道些什么,之后扬长而去。
而G,也因此终止了和他的所有发声。
然后是A,A是一个真正赏识他的人。他去A的家里,同A一起听Philippe Jaroussy和Max Emanuel Cencic,他庆幸终于找到巴洛克的真正鉴赏者和品味者。他甚至开始强迫自己去遗忘迟苑了。A已婚,有两个孩子。李侍想起自己一路为了音乐几乎否定一切底线,像一个没有原则的流氓。但他还是有原则的,他的原则就是音乐。这并不妨碍他在舞台上的妖娆,他甚至学会了如何讨好男人,不仅用声音,而且用身体。偶尔看落日的时候他也是可以想起迟苑的吧,当然,如果那时A并不陪在他身旁。
A给他联络了朋友,一个唱片公司的中年男子,败顶,猥琐,符合一般做音乐者的体貌特征。说是在欧洲混迹多年,很是热爱古典音乐。李侍一曲尽了,中年猥琐男惊若天人。说这种声音一定要灌唱片,不然就是对造物之不敬。恍惚中李侍仿佛看到缪斯向自己走来,但是猥琐男却告知不可录制巴洛克音乐甚至一切歌剧之类。这种东西在国内没有销路,做多少赔多少,猥琐男坦白。李侍没有说话,良久,他转身对A说谢谢。最起码那一瞬间他检验出了自己是不爱A的,没了音乐的捆绑,A只是朋友的重量。而他呢,李侍反诘自己,没了音乐的捆绑,他也只是一具皮囊。
期间还遇到过什么牛鬼蛇神,以音乐做饵的,用钱色相诱的,何止他自己是皮囊,生活不就是一具皮囊么?李侍渐渐觉得他的环境太过坚硬,诚恳不足而虚妄有余。他想自己有多少天没有翻过乐谱了,有多少天没有像翻乐谱一样地翻过迟苑了。于时空中的流转中,自心的岿然与清净终究难以保全。受制诸多,谋生给予的羞愧总大于梦想给予的快乐。念及生存的尴尬,有时你遵从别人就是他杀,遵从自己就是自杀。生活的悲哀就在于你放弃虚妄就等于放弃生活本身。他想迟苑是一贯清净的,他不必考虑谋生,他只生活。想到如此,他就觉得自己不再爱他了。至少不那么爱他了。
他仍旧在灯红酒绿中工作,跳放肆的舞蹈,唱失落妇人的歌。他孤冷凄绝,唱了很多王菲后毒性愈烈。音乐不算嘈杂,灯光也显露静谧了。酒醉的人们没有骚乱,而是静卧着听他演绎美和感动。他在想自己是否已经完成了从CT到反串歌手的退化,那他完成得多么完美啊。那或许不能被称作退化,只是一种转化吧。当一种不可能遇到一种可妥协,他只是突然想起小树林里读书的迟苑,阳光在他身侧匍匐,犹如他安睡在他的脚边。泪水泗流中他看到同样流泪的B,他渴爱的心又被迟苑蛰疼了一下。
B是他那四年里相处最久的情人了。他只是一个二流院校的音乐讲师,就像F。对他来说,音乐即平素的生活,没那么多轰轰烈烈,更不是升华至上帝住处的人类事业。他们只在自己心里小心哼唱美的旋律。在给他联络音乐院校的时候李侍看到他的慌张和无奈,一旦李侍学得巴洛克的本事,也就意味着B情人身份的消失。李侍开始想要乖一点了,他还是难以分辨慈悲和示弱的区别。B那么爱他,像穷酸书生为了一个歌妓而抛倾所有。而那歌妓却一直追逐天边的彩虹,甚至不顾身后情人的望断。不如怜取眼前人,李侍将这最后的机会含化在口中。之后咽在心里,他倒是要看看自己果真有无能力消化这个残破的梦想。是啊,他想,毕业业已三年,他也都二十七了。时间才是最大的阴谋,爱情则趁机落水下石。
他想他还是分辨不出屈服于生活与屈服于爱情音乐的区别。
你是不是担心我会消失,李侍把自己埋在B的颈子中。
得到你和担心你消失本质上说都是一样的,B轻轻含嗜他的耳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他又轻轻吐露。
我不想唱巴洛克了,李侍稍稍沉默,他感到B身体一丝陡峭的震动。或者我以后只唱给你一个人听,世界不配得到我的歌声,他已经接近坚决了。
第五章
李侍真的下定决心要退出这滩猩红酒绿了,他不想再做浮世浪蕊一朵。他本不该在寄生和漂泊中浮于生活的表面。他准备明年辞职,之后回返B所在的城市,厮守或许是到达生活容颜的唯一剩余了。音乐和迟苑,一个被生活辱没殆尽,一个被时间斩草除根。他想他应该能够对付体内的残留。
然后他就在天堂遇到了愤怒和怨厉的迟苑。他已经多久没唱过巴洛克了,那夜在E城,像是受到音乐和爱情的双重蛊惑,残余灰烬的复燃么?又或者只是记忆的短暂回温?他在开场时选了《Sposa son disprezzata》(受人鄙视的新娘),爱情和音乐双双受辱,他仿佛看到奥菲利娅裹着婚纱跳入湍急如岁月的河流。一瞬间他心中陡然受挫,他想他终究无法克服音乐。E城对他来说是墓地也是教堂,婚礼和葬礼一同在这里举行,感受歌声在体内复辟似的婉转,他抬头仿佛看见萎顿的迟苑又重新被镶嵌起来。
直至他从镜中看到满脸杀伐的迟苑,那一刻他还是幸福的。印象中那是迟苑第一次掌掴他。李侍没有低劣到把巴掌当抚摸的地步,但那一刻他还是祈求到此为止。然而迟苑还是恶狠狠地咒骂,你知道么,现在的你让我无比恶心。李侍想他把辩解提前唱出来了,这可真不好,仿佛预知到死亡的人把棺材拿给死神看。他想他又给自己下了一个谶纬。
他忆起了邱妙津在《蒙马特遗书》里面写Laurence 跟背叛她的同性情人Catherine的段落。彼此Catherine已经与她分手,且和一个男子结婚。“一年多后,Catherine生育完,透过我的家人传话给我,请我去看她一次。六月五日中午,我捧着她最喜爱的一大捧香槟色玫瑰走进她的病房,把花插起来,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表示要走。当我在她两颊各亲吻一次以示告别时,我轻轻说出唯一的一句话:(Je t'emmerde beaucoup! 我厌恶透你。)”
紧接着六月六日中午十二点,Catherine用一把Laurence 送给她的骨董匕首割断了她的喉咙死了。死在里昂医院的病床上,三十二岁。她刚生完第一个男宝宝。在医院休养的第二个礼拜。
那天夜里李侍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在唱歌。在空无一人的压缩的教室里,他声泪俱下地唱普契尼的《Vissi d'arte vissi d'armore》(为爱情为艺术),但歌声到嘴边却被翻译成亨德尔的《V'adoro, pupille》(我爱慕您,明亮的眼睛)。他转身看到角落里静坐着读书的迟苑,他的歌声已经失去效力,在迟苑面前强弩之末般的纷纷坠地。
他最起码认识到了两点,一,他还是无法克服音乐和迟苑;二,他误把对生活的屈服当作了对B的爱情。那天B是很高兴的吧,李侍难得来一次他所在的城市。他一早就去买菜,回来煮他最爱的排骨莲藕汤。他是否在离去时有轻吻他?肯定要深情地注视吧。李侍边流泪边回想昨夜B在他的耳边的咬嗜,从天堂回来都快三点了,B一直没睡,他看着一锅竹荪鸡汤郑重如守护爱情和生活。
李侍又一次觉察到了背叛的耻辱。他甚至苦笑,我们承诺的恰是我们背叛的,他从来如此,还自诩贞洁。
他无比渴望清洁,犹如奥菲利娅身上的白纱。这他曾如此珍重的身份,犹如处女所珍重的节操。生活让他一次次失身并无法讨还,但是迟苑和B,天平的两端,他要他们锃亮地承受他的衡量。他在半年的煎熬后终于给迟苑写信,信中他并未如实道出这将近四年生活的罹难。他只是想要和迟苑见一下,他说了一个日期和两句话:背叛有一次就够了;你是如巴洛克难以克服的所在。他反复辨识自己内心对迟苑的渴望,他仍旧欲望他书籍般温润的身体么?他仍旧以爱情的王冠来为其加冕么?
他想他是一个糊涂的男子,他曾经把深情当记忆,而今又把欲望当纯洁。
是春天了,海棠刚噙满唇红的时候。李侍开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批等待。
期间他没有再去上班,他提前辞了,只是每日寓居B的住处,为他誊抄乐谱,洗衣做饭。闲暇读书,只是再也没有唱歌。他的歌声非迟苑不能开启了吧。他把头发剪得很短,他在镜中看到自己干净温暖的样子。闭上眼睛他感受到迟苑在他耳际的磨蹭,风就是从那个时候被发明的吧。他并无急切,像是等待一个必然到来的节日。堂皇时他时而问自己为何如此地相信一个时隔四年误解无数的人,他给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他已经再难相信自己了。
约定期限的前三天,他又做了一个梦。一种泛绿的光影,间杂摇晃的明红,是E学院的某处吧。有风一直吹动经幡的声音,梦中的他闭着眼睛,感受这个世界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急不慢地吹拂。然后风声渐渐消失,像是有什么带着脚步离开,他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那天是什么天气呢?海棠要落了吧。李侍把歌剧《奥菲欧》的乐谱整理好后,又听了一遍《The faro senza Euridice》,这首歌他本来也想要学唱的。他想奥菲欧本不该回头看尤丽狄斯,这样他们就能够重新在一起来。但奥菲欧怎么能不看尤丽狄斯呢?这注定是个不怀好意的悲剧。
爱情,总是如此不怀好意吧。同梦想的性质一样,他想。
2012年春,给迟苑寄出信的整一月后,李侍在B的公寓自杀。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至死也都没再唱过一句巴洛克。或许他也做了财产分配协定,他把最终的思念给了迟苑,把他的尸身给了B。B打开门的那瞬很高兴,他听到了久违的音乐,是亨德尔 的《V'adoro, pupille》。
我爱慕您,明亮的眼睛/你是爱情的光芒/我衷心眷恋你那爱之火花/我悲痛的心期望你的同情/因为它时刻都把你称作它钟爱的珍宝。
李侍,生于1984,卒于2012,享年28岁。
差不多两个月后,迟苑才从C处得知李侍过世的细节。他终究又去看E学院,夏天已经到了。海棠正在酿果,野板栗树又在天空摆起草原了,校园里满是碧海般的绿,C陪在一侧,像是从无声中分辨什么声音。
如果我那天果真来了,会不会他就不这么做。迟苑多少还是有些哽咽。
C笑,如果“如果”成为可能的话,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遗憾了。
他还是忍心去看了从前的教室,仍旧古旧的小礼堂,只是小木楼处的寓所并未再去。他知道那里毕生都有一种无法了结的等待了。
你恨不恨这个地方?C辗转问他。
人其实最没资格去恨一个地方,正是这个地方让我们遇见,也是这个地方让我们分离。时间也一样。C觉得迟苑有些冰冷了。
途经音乐楼的时候,迟苑听到有人在弹琴。琴房外的花园看不出任何时间的爬痕在上面,旋律也是熟悉,被风轻轻捻拨着。是哪首曲子呢?迟苑不禁想着,一边脚步踏过石级去。
你有没有听过Valer Barna Sabadus?迟苑突然回头问C,显得很欣悦,我最近喜欢上的一个CT。唱得太好了,就跟夜莺一样。
C感到莫名其妙,他从来不喜欢听什么巴洛克啊。只是迟苑并不等他回答,仍旧漫过脚下仿佛并不存在的石级去。是一种淹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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