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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亦邪
【一】
在新环境写作并非我所能擅之事,又加上这个故事在我心中已滋煮半月,若不及时盛出,恐糜烂在锅里。然而这些日子宿舍颇不宁静,被逼到小树林观书的我不得不再行三徙之礼,舛至图书馆的一个方阁中,像是屡被城管追捕的小贩。终于支下一块碗大的小摊,四周惊惶未定地鹿望一下,午后的阳光在我前面摊得雪白,一个女生在古代文学那栏风般地乱翻书。终于我步入了一维近乎独行的旷野,在那里,我期待一场缝补一切的大雪。
也是去年孟冬。毕业后无处赴任的我干辣椒一样悬于家里檐下,等待我爹每日的油煮火烹。牙齿啃书啃出了蠹牙,双手啃老也着实啃出了愧对。于是那天两副牙齿期期喊痛,我便把卡在齿缝中的《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剔出,甚至没跟我妈招呼一声,就驱步踱至村里老家。
仍是白杨林中消声漫过,像是羞于让人听到我饥饿的足音,我就把自己搬弄到家里。葡萄藤瘦得像年老的妇人,院子里唯有爷爷在劈柴。阳光混淆木屑飞得满地都是,一瞬间我侧颊的牙痛就和缓了许多。
俺奶唻?我丢下言语的圆木,问道。
他接在手中,一句话把我的疑问劈开,待你二姨奶家了,还没回来。
哦,去弄啥?我又抛出一块疑问的圆木。
能弄啥?你二姨奶那病,年年犯,不知道还能碾过今年不。他仍是劈柴,顺便把我的疑问也劈分的有条不紊。
所有的疑问都被劈碎、码齐、工整得像找不出破绽的对子。我也就不再去琢磨其他的纹理,便转身进了书房。终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抽出一本《菜根谭》,我磕瓜子儿似的闲翻着。
正午老妈电讯了几通,以为我又不辞而别、转战江北。我把爷爷请出,她才相信我的地理坐标没有在商丘之外。
爷爷早就歇了手中的斧,他眯在阳光里抽烟,阳光像一垛麦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他的躯身。
工作还没找着?他喷出言语的烟雾。
我又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没有。
沉默像条虫子在我们祖孙二人的背上慢爬。忍无可忍时,他终于扔出半截言语的砖头把它碾死。这都过晌午了,恁奶还不该回来?
可能是不回了,我阖上《菜根谭》。不想翻了,这本书太清心寡欲,这个时节消受不起,冷。
盯着沉默的尸体看了一晌。他终于起身,说不回来也罢,你拾掇下给我烧锅,做晌午饭。
奶奶是傍晚的光景才回来的。暮霭那时候刚开始起毛,并未有长发被北风吹飒起来。门外看到楼顶的我秃树上唯一的枯叶似的,她笑,说街上啥都有,就耐不住你?
我也笑,把自己从楼上折断,就飘到她跟前。你咋去恁长时间,俺二姨奶咋样了?
她拾起笤帚就去扫劈飞的柴屑,被阳光弃尸的柴屑有些孤独。边扫地她边呶呶地说,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剩下的就看她的了。
看来爷爷上午劈的那堆圆整的柴果真有裂缝。
晚饭后围着炉子闲聊。爷爷嫌冷,被窝里就暖早春去了。奶奶拨拉着炭火就说,去年夏天,你刚毕业那会儿,恁二姨奶携一捆书寻你作啥?火光映着她的脸,烘托出正义一般。
我于是觉得那条被爷爷碾死的虫子又爬回来了。
爬久了就会露破绽。于是我用言语捏了把挠子,一句话把它够了出来。没啥,说是东爷的书,让我看看有用么。
她定睛看着我,仿佛我的话上有冰,她得在炉子上烤化了才能知道里面到底藏了些啥。那她能天天天儿来找你,奶奶又窜出一簇火。
不等我回答。她就又把言语的火给烧旺了,你别欺负我不识字,我眼没瞎,她几乎是用铁火棍戳到我脸上的。那些书,恁东爷遗嘱是要火化的吧,我看二娥(二姨奶的小名)是不死心。她的话一半一半儿的,等着我把手里攥着的另一半儿也给配上。
我被烤得有点热了,里间爷爷听《梨园春》的声音也渐垂了下去。寂静投下了一种昏暗。松了下领口,我说,那不是书,那是东爷的日记。虽不想把半截虎符给她,但我也不能一兵不发。我继续说道,二姨奶叫我念给她听。我跟二姨奶密约过,本子上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透露。她最终也把它们如数焚化,像是烧掉不属于她的东爷的一生,虽然那离东爷的祭日已隔有一年。
怨不得她不想撑了,奶奶自言自语到。她又把目光烧到我身上,被她这样看,我觉得自己像烧饼里两面夹击的狗肉。也不知道恁东爷几十年搁外边日摆些啥,她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二娥也不会教你说。
虽然看着我,她的目光终于不再被火炉升温了。
虫子又爬回来了。
然后里间传来爷爷被丝竹管弦托住的声音,他咳嗽了一声,弄清楚有啥用,不还是守一辈子活寡。是苏三起解,他调到京剧的台了。
约摸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绍东叔又来请头,我便知是二姨奶老了 。奶奶并不慌张,或者她把表情埋在花白的发里。爷爷扶起满面泪痕的绍东叔,吃了一盏烟,他们便一道消失在半张着嘴的夜色里了。她不让我去,她迷信,或者说太过敬畏,她觉得跟一个死人建立秘密联系的人不适宜再多一层死亡联系。我静伫在霜冷的夜色中,堂屋的灯颓亮着,被死亡惊醒的狗吠讶异在远处。被拧了发条一样我爬到楼顶,朔风刺骨,夜却极清仿佛推心置腹。奶奶一行人消失在村西,他们要进入另一个地界了。而我,缓步下楼,体内的秘密重力一般把我搬下去。坐在院里的木凳上,我又看到二姨奶胁了一捆硬壳本蹒跚如秋色般移来。
青绿的底子,印着白碎的花屑,硬纸壳,覆上去有老人肌肤的触感。恒子,她端着微弱的声音来照我,他瞒了我一辈子,你就一秒钟都不要再瞒我了。她一点看不出来要哭的样子。
当夜大雪,像是给大地做了硬壳的封面。而冬天挟着被封的大地蹒跚走来,我拿起扫帚,奶奶他们回来前,我得扫出一段清晰的土地来。二姨奶不正是要看到封面里清晰的土地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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