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手札] 嗅觉的联想

guoweifu

经常会在空气中闻到记忆里似曾相识的味道。

　　有时像是儿时父亲带我去的澡堂子里那股夹杂着肥皂味的湿气，有时则像是在旧时弄堂的花坛里嗅到了带着狗儿猫儿粪便味和邻居偷偷种下大蒜辣味的植物气息，也或者是过去外婆身上涂着蛤蜊油的薄荷味，还有小时候去工厂附近玩耍闻到那股硫酸和铁锈混杂在一起的特殊味道……总之，每当一股不一样的味道刺激着我的神经，便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不断翻阅着过去与之相关的经历。

　　在所有的气味当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初夏的味道。

　　很难用文字形容那种感觉，阳光开始渐渐显示出他火爆的威力，午后走在室外的街道上，尚能体验到春季的暖意之余，已有了几分酷暑的躁热。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那股独特的气息不知不觉地被嗅觉捕获了。热乎乎的，微带有一些刺激感，仿佛能一下子把我带回童年的暑假一个人百无聊赖之时，不知是快慰的享受还是平淡乏味的回顾。记得那时，奶奶关了灯在白天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打瞌睡，而我却独自踱到了一墙之隔的黄浦江畔。站在宽阔的中山东路一侧，满目望去皆是宏伟的景致，这在上海并不多见。也就是打那时开始，我便始终渴望宽广，而不愿意将自己压抑在狭小的环境里。就连幻想中那个属于自己的王国，即使没有任何摆设，也不能没有足可以翩翩起舞的空间。在那个全上海大多数人都不得不为了拥挤的住房而痛苦的年代，这或许是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享受吧。

　　成年以后，当我再次嗅到这股气息之时，已经摆脱了那阴暗的旧屋而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在相对舒适多了的环境里，我却不安份地管起了一些连如今的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闲事——糊里糊涂地网上认识了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不怎么出众的他，然后就糊里糊涂地去火车站把他接了来，再糊里糊涂地动用自己的全部社会关系去帮他寻找落脚点，还拿出自己的大量积蓄给他担保，终于租到了一间阴暗的棚户房。最后，一片混沌的我放弃了自己优越的住宅，跑去和他挤在了一起，任凭家人由惊讶、愤怒到焦急万分的催促。直到两人花光了全部的积底，我才幡然醒悟。结果又是让我的意识无法伴随适应的一系列变故，让我在转瞬间便和他失去了联系。短短几个月后，再次遇到他时，两人相望已形同陌路。

　　从此，每每嗅到那股初夏的味道，我便会依稀感觉着那份童年时对梦想的期待，以及那份成年后在无奈的现实中发泄着激情的追忆……

　　夏天始终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而偏偏在那样的气候下，却总会发生几段难以忘怀的追忆。在初夏的热味过后，让我记忆犹新的便是那股浓烈的消毒剂味了。

　　确切地说，那只是漂白粉和氯气被加入水中以后的混合气味。在两种地方会闻到这样的气息，一是浴室，二就是游泳池。小时候，这两个场所经常是与父亲联系在一起的。当时没有卫生设备的家里，除了在完全进入盛夏以后每天晚上男人们能蹲在水龙头边冲洗身体之外，大多数时间就只有去公共浴室。儿时的我特别胆小，每当父亲把我领到大池里时，便会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生怕一不留神便滑入对个头不到一米二的我而言深不见底的池内。

　　在传统型的公共浴室大池边上，还有几个由木板盖着被称为“焦池”的小池子，里面极高温度的池水据说是用来给那些长脚癣的男人烫脚用的。经常看到年纪大的老人们喜欢用毛巾蘸着小池子里的开水在脚丫缝里不断地来回拉着，从??母亲影响特爱干净的我便本能地有种排斥感。又听奶奶说弄堂里有个和爷爷一起来洗澡的小孩子就是因为不小心滑到了里面，结果下半身全部重度烧伤。从此，我更是对那一块地方敬而远之。时间久了，便再也不愿意一个人去浴室，总希望父亲陪在身边。随着渐渐长大了，父亲开始越来越不满我不能独立的表现，因此之后每次去洗澡，对我来说也成了一个提心吊胆的过程，生怕什么地方一不留神就会让父亲火冒三丈，从而令本是放松享受的沐浴最终不欢而散。同样地，在夏天偶尔几次父亲带我去游泳的过程中，我亦是因为没能摆脱对池水的恐惧，只学会了一半的游技。从此，特别是搬了新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涉足过这两块地方。每每提及此事，父亲便总是颇为遗憾自己的儿子没能继承这几样他最热衷的嗜好。

　　很让人不可意料的是，在长大以后，我竟还有机会能够嗅到这股池水的气味。

　　那是在一个现代化小区的社区娱乐中心。整个设施被建在了地下，里面有一间酒吧被出租给了一对属于合作伙伴的男女同志，结果原本并不知名的这里，每到周末就成了大男人和小男孩以及形态各异的拉拉们光顾的地方。因为酒吧隔壁便是小区的游泳池，于是便有了让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那股消毒水气味。不知道是不是对童年记忆的追溯，让我破天荒地频繁来到这里，似乎像是预感到会发生着什么，直到那一切真的发生——很少在酒吧这样的环境中交往新朋友的我，第一次主动认识了身为服务生的他。

　　当时他自称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却又不停地暗示着我去追求他的芳心。我知道，那时的他必定是极为矛盾的，一方面不能抗拒对我的倾慕，而另一方面又无法承受对自己恋人的负罪感。所以，他能够做的只有不明确的暗示。

　　盛夏，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冲动的季节，原本在理性状态下完全可以回避这一段纷争的我，却由于这种暗示让自己欲罢不能地痴迷着对他的向往。甚至我并没有来得及细细了解他的性格背景、他的职业因素影响，以及按照我固有的理想规划一下两人的将来是否具有现实性，便匆匆地代替他跨出了这一步。直到他所从事这个敏感的职业导致了一次亲眼目睹的不愉快的发生，短短一个半月，两人不仅形同陌路，还变成了势同水火。我在事业上的竞争对手眼见此契机，便立即趁虚而入，将他拉至自己的麾下委以重任，并不断地怂恿他借着当初我们的隔阂给我制造大量的负面信息。当怒不可遏的我发现这些谣言背后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他时，除了愕然，就只有无奈的叹息了。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也终究变成了一段带有几分伤感的回忆。

　　都说人的嗅觉记忆是最强的，心理分析学更把它作为研究神秘潜意识的重要载体。可是，许多时候我们却往往会忽略了它的存在，只是当实在难以忍受的气味涌入鼻腔时，才会意识到自己还在通过呼吸这种方式来感知着外面的世界。包括我也是在一次又一次地让这千金难买的记忆一闪而过之后，方才渐渐体会到了他的价值。随着对那些家中陈旧记忆的载体不得不做的清理，能够让我留住过去种种甜酸苦辣时光的，也只有它了。但愿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弥足珍贵的嗅觉不会从我的意识中渐渐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