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第一堂恋爱课(原创)

她是我的上司。她比我大五岁。她已经结了婚。她的眼睛并不很大,她的鼻子并不很挺,她的嘴唇并不很薄。她并不美丽。可是,我爱上了她。
她今年三十一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纪。每天早上我第一个地来到办公室,只为了能早点看到她。八点半,她准时出现在办公大厅,微笑着对每个人说早安。她从不穿裤子。白色,蓝色,灰色,她裙裾飘扬地走进来,微微蹙着眉,有时化一点妆,有时不。她的长发温文地盘在脑后,用一只翡翠发簪,双目澄清若水——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古典的。偶尔她在我身边停下来,翻一翻我手旁的报纸,问我有没有什么新闻,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她就在我身边,眼睛望着我,吐气如兰……我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我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告诉她,口气令人懊恼的生硬。然而她总是微笑,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一下桌面……那双手真正如白玉一般。哦,她根本不在意。她离去了,留给我一个美好的背影,我留恋地望着,却无力将她留住。我把脸颊贴在她抚摸过的地方,试图感受她指尖的那一点温度,每一次。然而那里只是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冷下去。
文惠走过来。她轻轻地笑。“家明,你又在发痴。”
我不理她,闭上眼睛追忆她的眼神。然而文惠不放过我。她悄悄抚摸我的面颊,低语:“家明,晚上一起吃饭?”
我见鬼似的跳起来推开她:“走走走,快走开。”
她不忿,嚷:“你这个人……!”
大家都笑着看我。我发窘,呆呆地望向她。她坐在小办公室里,皱着眉对话筒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我黯然。哦,她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她仍从我身旁经过,带一身温柔的香味,轻盈地,风情万种地,然而又漠然地,毫不迟疑地走开,仿佛我根本不存在。她精致的高跟鞋嗒嗒地踩着大理石地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心上,成功地让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
天啊,我爱上了她,可是她并不爱我。

我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可是,这种狂热的感觉,真的是第一次。
我想这大概是报应吧。
韩国有一句谚语:“让别人流泪的人,自己眼中就会滴血。”我陪母亲看电视的时候听到这句话,几乎晕过去。
大学里有个暗恋我的女孩子为我写了四年的日记。毕业时她把日记本交给我,我正在下棋,顺手扔在桌子上,被室友拿去垫饭盒,等我发觉时精美的本子上已经满是油花。我永远忘不了把本子还给她时她的眼神。那种赤裸裸的伤心和绝望……我第一次受到如此巨大的震撼。不知所措的我只能低着头飞快地逃开。
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她喜欢我,并不代表我比她高贵。我可以不喜欢她,但是我一定要尊重她。
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一直只是被爱着,直到现在才明白爱上一个人的痛苦。
所以我愿意向我伤害过的女孩道歉。我真的这么做了。我翻出电话本,找出所有用红笔圈出的名字,一个一个打过去。有的号码已经不存在,有的打通了。我向她们道歉。有的痛骂我,有的原谅我,有的嘲笑我,有的还爱着我。还有一个人说她不认识我。我握着话筒,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她为我写了四年的日记啊。
那个人说:“我爱的你,并不是你。”
我不懂。
恋爱这堂课,真的好难。

那一天沙尘暴,风很大,天地仿佛变了颜色。公司提前下班了。大家欢呼着离开。我已经踏出了公司大门,却鬼使神差般走了回去。大厅空荡荡的,只有她的办公室仍亮着灯光。我悄悄地走近,透过百叶窗,看得到她对着电脑十指飞舞,丝毫没有下班的意思。我买来两罐绿茶,鼓足勇气敲她的门。她说“请进”,我紧张得差点晕过去。
她抬头看到是我,有点惊异地说:“咦,小张。”
我本来设想温柔地盯住她半分钟,等她脸红的时候递上饮料,再微笑着请她一起晚餐……当年这一招简直无往不利。但被她一望,我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瞬间不翼而飞。我垂着头,“嘭”一声把饮料放在桌子上,说:“这个请你喝。”口气仿佛恶形恶状的推销员。我沮丧得想哭。
她却没被我吓到,爽快地拿起饮料喝一大口,满足地伸一个懒腰:“啊呀呀,舒服多了。”她看我还呆立在远处,便指一指办公桌前的椅子:“坐呀。”
我眼前忽然亮了起来。我忙坐下,只是手脚僵硬,发出了好大的响声。我脸红,她微笑。她说:“小张,你像个孩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呆呆地望着她,有一点沮丧,也有一点兴奋。这句话并不是表扬,却也不是批评。她对我是不是有一丝好感?
她看看表,说:“噫,已经五点了。”
我终于找到话说:“还不下班吗?这样拼命,公司也不会发奖金。”
她笑:“倒不是为了奖金。当天的事情总要当天完成才好。”
我懊恼。完了,一句话说不好,又被她看轻。
她却关上电脑,说:“一起吃晚饭?”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我猛点头,她又笑,伸手揉一揉我的头发:“真是个孩子。”
我幸福得几乎晕过去。

我们一起下楼。风似乎小了一点。她开一辆潇洒的银色帕拉丁,打开车门,一股五号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暗暗的香气中带着一点甜,像一段只能偷偷回忆的爱情。第一次坐进她的车,我觉得像在做梦。她专注地望着前方,不怎么讲话,打方向盘的样子干脆得像个男人。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豪爽的一面。但这一面也出奇的迷人。我傻傻的望着她,竟然忘了系上安全带。她刹车时我措手不及,一头撞在了挡风玻璃上。她吓坏了,忙把车停在路边,捧着我的头检查伤口。我没事,只是额头肿了一块。她松一口气,说:“这么漂亮的脸,万一留了疤,我怎么赔得起?”
她的手带着一股热力抚摸着我的面颊,比我想象中还要柔软。我陶醉了,忍不住脱口说:“干脆撞得重一点,就赖上你怎么样?”说完立刻后悔,怕她生气。她却笑了,轻轻捣一下我的额头:“你这孩子……”
也许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她的语气说不出的缠绵。她并没有再说话,继续开着车,我的心却几乎甜蜜得融作一团。
天哪,我这么爱她。

晚饭选在“鹿港小镇”,一家温馨的台湾菜馆。店面不大,却很精致,看得出装修上下了大功夫。修长的翠竹和淡紫色的纱幕将席位之间隔开,若有若无的爵士乐在空气中游荡。她对这里很熟,停好车子,早有服务员将我们引至一个僻静的角落。我在她对面坐下,她没有看菜单,直接报上一串菜名,服务员躬身离开,她才说:“这里的三杯鸡做得不错。”
我点头,端起茶杯正要喝水,她忽然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一颤,茶水撒了一身。我顾不上擦,直直地瞪着她。我的表情一定很怪异,因为她笑了起来。她伸手点住我的唇,轻轻地说:“不要说话。”
这一瞬间,天空中仿佛有鲜花洒落下来。
我傻傻地望着她,身心俱醉。她专注地看着我,指尖慢慢地从我的耳边划过。我是不是在做梦?良久,我壮起胆子,缓缓地握住她的手。我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笑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叹着说:“你这个孩子……”
菜很快上齐了。我们不停地望着对方,都有点食不知味。草草结束了晚餐,她抢先结了帐,不容我争执。我们上了车,她把车开到河畔公园。夜已经降下了帷幕。一盏盏昏黄的小灯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闪烁,浪漫极了。这里一向是情侣们约会的圣地。由于风沙,今晚这里根本没有人。她停好车,吸一口气,说:“我已经结婚了。”
我无言。我知道。我本来最痛恨破坏别人的家庭的第三者。可是,我没有办法。
她转过头来,说:“我比你大五岁。老天,我可以当你的阿姨。”
我说:“哪有这么美丽的阿姨!”
她微笑。我第一次看到她眼角细细的皱纹,可那皱纹也是美的。我忍不住凑过去。她闭上了眼睛。她的唇比我想象中还要甜美。先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触,一下。两下。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我不是青头小伙子,但老天,这种感觉真的是第一次。我从来没试过这么狂热。我躺在后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趴在我身上,秀发无力地散落在我的胸膛上。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忽然掉下泪来。我吓得慌忙坐起,抓着她的手,忙不迭地问:“怎么了?为什么哭?”
她摇头,我再三逼问,她才说:“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到你?”
我紧紧地抱着她。我只能这么做。我说:“离婚吧,嫁给我。”
她流着泪微笑了。我不停地在她耳边念着这句话,她只是抱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窗外的风更大了。
她送我回家时已经深夜了。我依依不舍地下了车,走出去两步,又跑着折回来,一把拉开她的车门。她吓了一跳,嗔道:“你干什么?”我不语,拉起她深深地吻下去。她挣扎了一会儿,身体渐渐地软了。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把沙土灌进我的鼻孔和耳朵里。我并不在乎,只是陶醉地吻着她。
老天,我再也不会这么爱一个人了!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了。已经变冷的晚饭摆在饭桌上。我有一点点歉疚。但躺在床上,回味着今晚的幸福时光,我又忍不住傻笑起来。
她的玫瑰色唇膏蹭在我的唇上,一片温柔的暗红,我甚至不忍心洗掉。
横竖睡不着,我索性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你到家了吗?”
她没有回。我又给她发了一条:“今晚我一定会失眠的。你呢?”
她还是没有回。真是无情呀。我甜蜜地叹着气,忍不住又给她发了一条:“我的心仿佛还在风暴之中。”
许久的辗转反侧。她一直没有回。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狂风直刮了一整夜。

第二天是周末,公司允许职员穿便装。我一早起床,挑了半天衣服,最后决定穿一件白色亚麻衬衣配一条灰色粗布裤。我特意挑了一点发蜡打在头上,打扮好以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里面的小伙儿帅气极了。我吹着口哨走进公司,文惠双眼一亮:“家明!今天怎么这么帅?”
我不答,只是笑嘻嘻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可她今天仿佛来得特别迟。我望着表一直叹气,觉得秒针转动的特别慢。文惠又走过来,问:“家明,你今天心情格外好,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我挥手赶苍蝇般赶开她,忽然灵机一动,打电话给一家相熟的花店,要他们送九十九支白玫瑰到她的办公室。我小声叮嘱着:“不要包装纸,插在瓶子里送来……对,卡片上就写‘无法忘记风中的你’……对,现在就要。”我放下话筒,想象着她看到花时的惊喜表情,忍不住傻笑起来。只是,她怎么还不来?
她终于出现在大厅里。她今天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无袖旗袍,不知是什么料子,流水般从她身上滑下来,走起路来下摆如波浪般起伏。她在那里与人讲话,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举手投足间却全是风情。我呆呆地望着她,不敢相信昨晚我曾把她搂在怀里。可那真的发生过。她的唇一开一合,娇艳欲滴。我知道其间的味道是多么甜蜜。只有我。我一手支着头,傻傻地笑起来。
她又从我身边走过。我一直望着她。她却没有看我一眼。她仍然带着温柔的香味,仍然那么轻盈,那么风情万种,然而又仍然漠然地,毫不迟疑地走开,仿佛昨晚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她走进了办公室,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打开了电脑,又打了几个电话。她没有看我一眼。我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我借着送文件的名义走进她的办公室,她微笑着签收,说“谢谢”,但笑容和语气全是公事化的。我沮丧地离开,坐在桌子前发呆,根本没有办公的心情。她为什么这么冷漠?
花送来了。白色的花朵艳丽华贵,插在一个硕大的玻璃瓶中,送花的店员洋洋得意地抱进来,所过之处引来阵阵惊呼。店员走进她的办公室,我按耐不住,伸长了脖子看她的反应。她吃了一惊,表情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兴。店员请她签收,她匆匆签字,喝斥着将涌进办公室看热闹的人们赶出来。这么漂亮的花,她怎么可能不喜欢?她一定在心里高兴呢。我忍不住笑起来。

午饭时间,大家都三两成群地离开,我特意留了下来。她果然也没有走。人们终于走光了,我兴冲冲地跑进她的办公室,指着摆在窗口的玫瑰花,张口就问:“喜欢吗?”
她冷着脸,说:“胡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开嘴巴望着她。她愤怒地打开抽屉,将卡片掷到我面前,低声喝道:“你嫌我的麻烦太少是不是?你这么一闹,全公司都知道了!昨天晚上你那几条短信已经让我丈夫有点疑心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安抚下来。这花的事要是传进他耳朵里,你让我怎么跟他解释?”
我耸一耸肩:“解释什么?不需要解释,跟他离婚,嫁给我。”
她两手用力按在桌子上:“张家明,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握住她的手:“我也不是开玩笑呀!快点离开他,嫁给我。”
她抽回手盯着我,像是要确认我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坦然地望着她。良久,她以手覆额,叹道:“老天!你是认真的?”
我吃一惊,忙拉住她:“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如果我不爱你,昨天晚上……”
她忙掩住我的嘴巴,不许我说下去。我用眼神恳求着她。半晌,她的表情逐渐软化,低声说:“你真是我的魔星!”
我大喜,把她拉进怀里,她慌忙挣开,说:“你坐好,我们谈一谈。”
我乖乖坐下,她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终于说:“我可以做你的情人……”
我吃一惊。我跳起来:“什么情人?我要娶你!”
她骇笑:“家明,我知道你这种人的心思,不用一直哄我。”
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我不解。她微笑着扫一眼我的全身:“说实话,我丈夫和我的感情还挺好。本来我怎么也不会找情人的,可是你……”她咬着嘴唇,“……你实在太棒了,我忘不了你。”
我蒙了。她在说什么?
她继续说下去:“……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你可以交女朋友,但是我想找你的时候,你最好马上出现。工作上我会照顾你,我丈夫和咱们公司的老板是朋友,你只要听我的话,一年之内当上主任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从没想过她只看上了我的外表!
天啊,只要她一个眼神,我愿意为她献上我的生命,然而她却只要我的身体!
她仍在不停地说着,我的眼前一阵阵发晕。但我决不能倒在这里。我咬着牙站起来。她发觉我的脸色不对,问:“家明,你怎么了?”
我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的脸色一定很差,因为她关切地看着我,那眼神几乎让我以为她是爱我的。然而她的手探向我的胸膛,唇边浮现出暧昧的微笑……我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女孩的话——“我爱的你,并不是你。”
是的。我爱的她,也并不是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她的办公室的。我冲进洗手间大口大口地呕吐,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所谓的肝肠寸断也不过如此吧?我趴在洗脸池上,忍不住哭了起来。泪如泉水般从眼中涌出,我觉得整个人都碎了。
一块手帕递了过来。我睁开眼睛,文惠默默地站在一边。她什么时候来的?刚才的对话她听到了吗?她知道多少?我打量着她,然而已经没有盘问的力气了。文惠流下泪来。她蹲下来一把抱住我:“家明,不值得,真的,你的眼泪——不值得!”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任她哭得梨花带雨。我的泪不值得吗?那么,她的眼泪就值得了吗?对于我,她何尝了解多少?她爱的我,难道真的是我吗?
然而我不去想它。恋爱这堂课太难了。我,已经放弃了。

[ 本帖最后由 ladyling 于 2006-7-2 18:28 编辑 ]

文惠
怎么和她的发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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