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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gazine:他有没有对你有过……
陈:没有。我所接触的同性恋非常多礼,非常多心,在乎别人的感受,不冒失。实在说,同性恋的教养普遍很好。后来我知道他在乎我,因为在乎,他没做任何让我不悦的事情。
mangazine:他有没有暗示你?
陈:一开始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但我完全看不懂。我对人的眼神表情,有时敏感,有时糊涂。在美国,不论什么性别,见面、分手,哪怕是初次,拥抱之类太自然了,当我知道他是同性恋,我发现自己更真实地做这些表达。人生是不断克服羞怯的过程,羞怯——包括恶意——有时出于偏见和意识形态,不完全是天性。我不记得遇到过让我厌恶的同性恋。某些同志让人厌恶,但不因为他是同志。异性恋,那些所谓“符合自然规律“的人,不也有太多叫人厌恶的家伙么?90年代我参加了一件让我自豪的事情——在纽约,大约有4万亚洲同性恋没地方玩,洋人的同志酒吧有的是,可是毕竟文化不同呀,亚裔有点怕去。好,龙章他们率先在UP TOWN东58街高档地段开了第一家亚洲同性恋酒吧,所有壁画都是我画的。画希腊瓶画上古代同志做爱的图案,画米开朗基罗天顶画中那些巨大的男裸体,十几岁时我就临摹过这些画,20多年后我用丙稀颜料直接往墙上涂,真是痛快!1994年酒吧落成,生意火得一塌糊涂,日本人、南洋人、港台人、南韩人,当然还有大陆同志,蜂拥而来,洋人同性恋也混进来看脱衣舞。我这才领教亚洲男孩的身体,光滑、绷紧,腹肌那几块疙瘩肉轮番搏动,跟他妈闪电一样!1996年,亚洲同志隆重加入纽约每年6月的盛大同性恋游行。在酒吧集结选出一批身材特棒的孩子,龙章指挥,我设计游行花车,那天我用录像机记录了全过程——先是他们在酒吧化妆准备,跃跃欲试,然后上花车在第52街列队,欢呼雀跃,每个街区停着各个团体的同性恋车队——律师、警察、白领、教师、艾兹病团体等等,你知道,纽约市长克尔屈先生就是老同志,经常领头走在队伍前面——我眼看亚洲花车挨着秩序轮到进入第5大道,一转弯,欢声雷动,这是纽约人第一次瞧见亚洲同志啊!疯了!庞大的游行队伍从北向南,浩浩荡荡,直到华盛顿广场,再转弯进入同志老巢格林威治村,那里已经闹得跟暴动一样了。到处蹿出来男扮女装的帅哥,穿着吊带透明丝袜,那种妖艳妩媚,美女瞧着也酸,真的,美女居然给比得黯然失色。你想啊,动物界好看的全是雄性,哪轮得到母鸡雌老虎啊!当天晚上,同性恋委员会公布亚洲花车赢得纽约全市第一名。
Mangzine:你是主动做这个事情还是他们来找你作这个事情呢?
陈:就是高兴嘛!我那时已经是纽约老居民,那是个人人尽情表达自己的地方,同性恋游行只是各种表达之一。他们在大花车上狂舞啊,高分贝音响的摇滚乐,台座上是男性扮演的中国古代四大美女,西施啊,王昭君啊,龙章有得是京剧服装,凤冠霞披,花车前端8个裸体男孩扇型站开,腰上围着哪吒式的莲花叶裤衩,甩啊扭啊,汗流浃背,全疯了!马路两边娘们儿瞧着狂叫啊。第55街、42街,34街,23街,14街,第8街,多长的一段路啊,差不多长安街东四环到西四环,比上海南京路全程至少长三倍,上午十点开始走,走走停停,接受千万名纽约市民的欢呼,还有市区领导官员之类,一直走到将近黄昏。在格林威治村,同志们要闹通宵哪!
Mangazine:你觉得你的兴奋是因为参与了一个高潮迭起的历史时刻,还是真的对同性恋问题有兴趣?
陈:重要的不是因为同性恋,同性恋在美国不是问题,我高兴,是因为亲身参加了每个人表达自己的盛典。它来自悲痛的记忆:60年代格林威治的“石墙事件”。那时美国同性恋是被歧视被侮辱的人群,正是《断背山》的年代,当酒吧发生冲突时,有同性恋被人在石墙前活活打死。旧金山,洛山矶,芝加哥,纽约立刻引发盛大抗议,随即波及欧洲各国同性恋群体抗争。从此同志们翻身求解放,直到石墙暴行日被国家法定为同性恋日,纪念无辜的死难者。到我参加游行那年,已经是有了三十多年历史的大庆典。但是游行队伍每到下午两点多钟一定会停下来,包括路人,千万条手臂握拳上举,在当年死者丧生的时刻,默哀两分钟。六月已是大热天,你想想,延绵十几里大街,疯啊闹啊,忽然几十万人全部安静,在太阳底下默哀——时刻一到,轰隆轰隆几十条大街又响动起来。
Mangazine:那在游行里你表达了什么呢?
陈:我什么都没表达啊,我想都没想就一直坐在花车上录像,根本不在乎别人把我当同性恋。我真希望我是,这样我可能会画得好多了。
Mangazine:事实上大多数跟你相同年龄、类似背景的人都对同性恋反感。
陈:对同性恋反感的人也可能对其它事反感。有那么一种人群会对凡是他不认同的事物反感。同性恋问题特别考验一个人的意识形态和天性。所谓意识形态,就是指我们事先被灌输的伦理观、道德观、价值观、政治观。那些意识形态强的人会对各种事物反感,包括同性恋。他甚至还没见到那个人,就会有一个立场,一种情绪,一种判断,伴随一整套例如“违背自然规律”之类大字眼,然后立即进入厌恶状态,谴责状态。我发现我不是这类人。
Mangazine:作为艺术家,你是否主动去尝试超越这种意识形态呢?
陈:我刚好生活在这个开放的时代,虽然中国开放得晚,但是今天大家对太多问题,包括同性恋,再不会像20年前那样看待,20多年前同志会被枪毙啊。我不知道要是早生60年甚至一百年,是否也会这么看待。我可能会同情,但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欣然地、毫无障碍地面对同性恋?我不敢说。人是社会动物,你没有这种意识形态就会有另一种意识形态。我不想夸大自己的天性。
Mangazine:这些游行最打动你的经历是什么?
陈:第三次大游行走到第5大道23街,忽然路边一对同志爱人加入近来,二十出头,那美国男孩一看就是耶鲁哈佛那类好人家子弟,穿着朴素的但是很贵的衣服,金白色头发,一副害羞的书生相。他爱人是个香港学生,显然也是好人家子弟,穿着女子的透明长睡衣,丝质的,黑色高跟鞋,很放肆的拉着爱人的手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第5大道非常宽,让我感动的是那个美国男孩的难为情,显然为了让他爱人高兴,陪着他,忍受众目睽睽……异性恋不也一样吗?爹妈终于同意了,公开见人了,一方可能害羞,另一方欣喜若狂!你知道,亚洲人再疯疯不过西方人,可是他大概压抑太久了,一年到头,人在那一天可以肆无忌惮,他也很文雅,很漂亮,歪歪扭扭踩着高跟鞋,紧握爱人的手使劲走,在两辆花车阵营之间的大马路上……。最早看见同性恋接吻是在刚去纽约那年,12月31号,时代广场,那是一百多年的传统——几十万人在那里守岁,11点59分59秒,楼顶铁做的大苹果降下来,新年开始了,万众欢腾,狂呼乱叫,按传统,这一刻你可以跟任何身边的人接吻,二战后那位美国大兵见个姑娘一口吻下去,就在时代广场,要在别的街区他可能遭遇一记耳光……那天我没见任何人跟旁边的陌生异性拥抱接吻,但我目击好几对同志在密集的人群中紧紧拥抱着,旁若无人,嘴对嘴,深深接吻,好像电影慢镜头,好像永远吻下去的样子,这不跟任何一对深情男女一样嘛!第一瞥当然惊谔,我猜我那时非常窘,但随即我被感动了,啊,这是真的:重要的根本不是同性,而是他们彼此相爱。我想这是一种教育,和我小时候天天在街上看见人和人暴打一样,是终生不忘的教育。
Mangazine:你觉得他们的感情会像异性恋那么复杂,会有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陈:可能更复杂。同性恋进入关系方便,性刺激的机会多,再狠的色狼也不敢冲进女澡室子吧,同性恋却可以在澡堂相遇。但是他们出问题也快,男女恋爱有一恒久的目标,就是婚姻,至少假定走向婚姻,同志不然。还有一种情况:女子出现了。米开朗基罗同时是位诗人,写了好多十四行诗,其中句子意思是:你们这些女子啊!我的爱人都被你们夺走了!
Mangazine:同性恋主题的电影《断背山》,李安刚刚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你觉得中国人是怎么理解同性恋的?
陈:《断背山》真的不是关于同性恋,而是关于压抑,关于那个时代。李安刷新了牛仔文化,他深知什么是压抑。在中国,在过去半个多世纪,异性恋们也压抑得一塌糊涂啊。我至少看过欧美十部同性恋电影,比如80年代很轰动的英国片子《我美丽的洗衣房》,还有《莫里斯》,休·格兰在影片中刚出道,演一位上世纪初的牛津子弟,在那种贵族式的书房里,下午,窗帘拉着,忽然他就和同学婉转拥抱、接吻,他那会儿也漂亮得简直无辜,一缕头发垂下来。后来呢,跟《断背山》主角一样结婚了,留起八字胡,过着上等日子,心里念着另一个人。
Mangazine:你觉得那些电影里面打动你的要素是什么?
陈:所有恋爱都会打动我,只要拍得好。当然,看同性恋主题毕竟有所不同,这类主题大大拓展了人性刻划的层面,因为我们被太多异性恋电影塑造了。在文艺作品中,异性恋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所以“同志电影”等于电影中的“同志”,意味着异端。台湾拍摄的《孽子》,白先勇原著,非常动人。张元拍《东宫西宫》前给我看过剧本,也有意思。中国拍同性恋电影跟西方比,不太放得开来,但异性恋主题也不见拍出过什么好电影呀,能走第一步就不易。
Mangazine:你觉得异性恋电影和同性恋电影表达的最大矛盾或者最激烈的情绪高潮有什么不同?
陈:你知道,咬住同性恋话题谈电影是危险的,假如你对同志主题不敏感,对异性恋主题也不会敏感到哪里去。恋爱都是隐私,描写恋爱不难,描写隐私很难很难。即便是异性恋的爱情故事,从古到今成千上万,只有几部经典。人性太复杂了,我相信生活比小说更意料之外。一万对爱人会有一万种爱情,市面上种种文字成天讨论男人怎样,女人怎样,胡扯。我不写男女,不写爱情,大部分关于爱情的言论我都不相信,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们远远不了解人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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