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寸寸的开始变热,这几天和同事走过医院的林荫道,闻见一阵阵花香.觉得似曾相识.同事说是槐花香.我应了一声没有说话,恍惚间,有些往事便浮了上来.
那年实习的时候,.是在一家大医院里,实习生的日子单调而繁重.每日早起提前到医院后,很多预备工作要赶在上班前做好,随后就是漫长的查房及各种治疗,手术.还有写不完的病历.每日下班后回到宿舍,总觉得筋疲力竭.
那时候,我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青春的抑郁和热情难以调和,敏感的心灵可以因为些许小事而倍感挫折,每天的烦累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让我有些封闭.那时已经意识到青春朝露般短暂和我的无力.随着时间从春天青嫩的树叶渐至槐花的香气逐渐变浓,忧伤转而不可抑止.
在这种心境下,我转到了内科.内科病房座落在幽静的山坡处,外面的路上种了一些槐树,安静的病房很少有大声说话声,从走廊的窗户可以看见江水,很烦闷的时候,我会从窗户眺望,越发的觉得江水没有尽头.
每天早上,护士会把一些诸如抽血和打针的事交给我做,渐渐的手法熟练后,已经可以一针抽到静脉血了,这天护士让我去22床抽血,是一个胃癌的病人.如寻常一样,我端着盛满器械的治疗盘来到了22床.病人正在睡觉,她的母亲见到我来忙俯下身去轻轻唤:"小叶,小叶,医生来抽血了,醒一醒吧,啊?"我走到床边放下盘子,看见的是一张苍白的脸,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她有很长很浓密的睫毛.睫毛扑扇几下后慢慢张开,是干干净净的眼神,透着一些疲惫,"呵,对不起,"女孩在母亲的帮助下吃力的撑起身子,我淡淡的笑了笑,摇了摇头.女孩卷起右臂的毛衣袖,露出纤瘦的手臂,我一怔,因为上面满是针眼."左边昨天刚打的,这边,也不好打是吧?"女孩歉意的轻声说,我默默的扎上止血带,消毒后进针,然而这一次,因为她细蓝的静脉,连续三次都没有见血.她的母亲早已避在一旁,转过了身.我的脸有些发红,看看女孩,她微笑了一下:"再试试."咬咬牙再进针,这次进针稍平,女孩的手臂不易觉察的轻颤了一下,我抬起眼,见她的眉头短暂的皱了一下,"没关系的,只差一点了."女孩细细的声音.最后一次,我在心里说,很幸运的,终于成功了,女孩吁出一口气,调皮的说:"啊,第一关顺利通过!",她的母亲过来为她放下衣袖,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收拾着器械,女孩突然轻声对我说:"才开始是这样的,以后就熟练了."我的脸愈发红了,感激的看她一眼,匆匆的离开病房.
这算是初见吧,而以后我会更多的注意到她.发现她喜欢站在走廊的窗口出神,喜欢坐在路边的槐树下静静的看书.有时我会借故走过她的身旁,可以看到她侧面的剪影有长长的睫毛和苍白的脸,察觉到有人,她会抬起头,见是我,她会浅浅的笑一笑,点点头.于是忽然间,心里就有了些喜悦.我的羞涩阻止了我知道更多的关于她的事,只了解到她的父亲已经故去,她是在考大学的体检中发现了癌症.我的心开始多了一点心事,不知道这是不是快乐,每天的上班也莫名的多了一些期盼.
这一天是六月的清晨,阳光很好,我比往常早一些来到医院,没到科室,看见了她,坐在路边的槐树下出神.我轻轻的走过去,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嗨!"她回过神见是我,眨了眨眼,微笑着说,"嗨!"然后是片刻的安静,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有些窘迫.不经意间,我听见她梦呓般的声音,"阳光真好,槐树花好香,就是不知道还可以看多久."我一愣,抬头看见她略有些迷茫的双眼,这才注意到,她的双颊已经明显的瘦了下去.过了一会,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近来,饮食差了些吗?"她看看我,忽然笑起来,是细碎而清脆的声音,"没关系的,我有心理准备,不过不会这么快,我还要过十九岁生日呢!"她斜了斜头看看我,又笑了,"祝你好运!我先进去了,该查房了."我茫然的看着她的背影缓缓走进病房,一颗心开始下坠,往不知名的深处.
往后随着天气渐渐变得闷热,我越来越少看到她.从护士的嘴里我知道她的病情恶化的很快,已经不能起床了,不能进食了,因为她不是我们这一组的病人,我没有更多的理由去看她,心情变得越来越郁闷,我可以做什么呢?我不断的问自己.日复一日的上班里,我变得有些恍惚.而天气,越来越热.
那一天上夜班,忽然听见走廊上有急促的脚步声,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几天她受了凉突发肺部感染,因为体质太差,感染发展很快,已经发了病危.我的上级医生匆匆过来,"来,跟我去抢救22床."果然是小叶,到了床前,她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有些点头呼吸了.全身消瘦的犹如干柴,她的母亲呆呆的坐在一旁,我惊讶于自己的镇静,在护士的配合和老师的指挥下,心脏三联,呼吸三联,胸外按压,心内注射......,有条不紊,按步骤有序的进行着,我告诉自己,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一定要做好.有一瞬间,她的眼好像微微睁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动了几下,又好像轻轻叹了口气,再度陷入昏迷.我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终于,心电仪上线条渐渐平坦,看看她的瞳孔,我听见自己稳定的声音,"老师,抢救无效,应该是临床死亡."她的母亲开始轻声的哭泣,上级医生慢慢拉上了床单盖住她的脸.
洗手的时候,老师夸我表现不错,脑子挺清楚.我笑笑没有说话.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手现在开始发抖,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按压太用力的缘故.护士们开始惋惜女孩的早逝,感叹生命的无常,然而5分钟后,她们的话题开始转向昨晚的电视.
我借故离开了科室走到外面,静静的站一会,空气里有着这个季节特有的闷热和潮湿,槐树花的香气隐隐约约,又想起她笑的样子,她说要过十九岁生日,没来得及完成这个心愿.对于我来说,一切好像还没发生,一切却已经结束.可是我知道,有些什么是留下了,有些什么是破碎了,没有特别的伤心,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虽然是她.只是很深很深的失落,深入骨髓.
以后,日子乏善可陈,终于毕了业,上了班,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死亡看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麻木,渐渐变得开朗,人缘挺好.甚至有人说我精明能干,可我心里知道,核心里我还是那个青涩的年轻人,而且我很清楚,我永不会真正冷漠,因为在我生命的转弯处,有人种下了一颗种子,虽然,没来得及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