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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荣获1999年度[联合早报]金笔奖华文组第一名)
这是我看过的最有意境的散文,很美又很痛!推荐给大家。
确实他们笑我,在千万颗冲锋陷阵而上的精子中,我是极少数的那么一只掉头游走的精子,悄悄地从湿润的阴道坐滑溜板似的溜出来之后,就坚决不曾想过要回头。
昨天忽然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里娟秀的熟悉字迹却凶狠对我作出诅咒:
你的生命不曾也不可能完整。你企图永远在寻找一只同样出走的精子,而奢望与他结合;你的永远,打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是慧贞执笔写的信。我读完后把它塞回信封,黏好,告诉隔天来的邮差,没有这个人,这世界好像没有这个人,又不知道送件的人是谁。我只能把愤怒原状退还。
我忘不了童年乡下老家后园那些沿水而生、开着淡紫色喇叭花、叶长心脏形的空心菜。那段无忧的时光我时常和K瞒着妈妈,把那结着蒴果的空心菜从那儿偷采回来,拿给慧贞一起胡乱煮切。我们玩“家家酒”的游戏。
K雄赳赳地客串爸爸拿起刀子削下从邻里伸延过来的红毛丹树枝,堆在地上擦根火柴升起火。慧贞握紧生锈的菜刀霍霍声地剁碎红辣椒,然后把较嫩的空心菜拣选起来连同辣椒丝丢进火滚的沙锅,不忘故作泼辣的神气命令矮小的我赶快提着一个小桶去溪流掏水。我唯唯诺诺地扮演他们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抱着满溢的水桶回来。
三个人一起合力把桶提起来,把水倾倒进沙锅里,红热的沙锅爆发出油炸的轰隆声,我们呼呼哈哈跳着闪开。
我们是曾经那么无拘无束地玩在一块,在游戏才可以一起容纳下的三人幸福中,慢慢长大。
我依旧是那怀旧的孩子。那封信被我打退回去之后,我决定去TOPS超级场买两斤空心菜。回来,我却把空心菜冷藏在雪柜。至到那刻它们结冰了,我才忽闪一个念头,我要把它们拿出来腌进盐沙里,然后放在艳阳下曝晒。
我对着干瘪的空心菜饥肠辘辘,想着自创的菜方要拿它们来炖来煲还是放在热锅里配着红辣椒油炒。过后我选择以大火蒸煮,配上一穷二尽的排骨以慢火煲无花果杞子汤,啃吃出眼泪来。模拟的“家家酒”再也玩不下去。
我翻开森林公园的记忆相簿,才暗暗惊觉里头框框踞守都是我俩各自孤傲的单人身影。K总是很罗兰巴特地说:刺点。K颠三倒四地说,在同一时空内,只容许一个刺点,而我俩站在一起就会形成两个刺点。K避开和我拍双人相。其实我早该明白,K,你只不过要造就日后两个人记忆的互不相干和亏欠。
我的确曾经和你携手走进一座公园,K.纵然你总在事后若无其事,并且在别人面前加以否认,而后选择失踪。也许我应该觉得:已经太久没有你的消息了,K.有人说你还在南方都市的毒热天空底下和一只猫蜗居于一所只有两扇铁窗的鸽子楼,但在同一天我哧哧地笑当听到另一种说法版本,你早已居于北方多年了,携一位可能我不认识或者相熟的女孩?一起住进郊外的一栋拥有十间房间的古老大屋。据说你和她每年都生产一个孩子。每天早晨,十间房间都在同一瞬间响起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和笑声。
仁慈全能的慧贞啊!祢想必以为我在等待这一场惩罚。即使天父狠狠把十字架插进我的肛门,但祢们终究就是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将会因此而兴奋……至死。
我们虚脱地躺在帐篷里的塑胶席上。K,那是公园的最后一夜了,你说你继续无从测量你欲望的深度和广度,因为我从来就只是你的一把木尺,而已。一把笨拙憨厚的木尺,无法精确测距你那欲望的黑洞、庞大的、漓黑的、拒光的,一切物质到达皆被吞噬的无底黑洞,包括我的这一把木尺。曾经以为是爱就要选择插入,那混沌尖叫的无底洞,一段日子过后,你却抱着一整片虚空的黑洞无迹可寻地消失。那把木尺被你吐纳出来。
一只萎缩的阳具。
为何是十四岁?当我真正慌张体会到我是一个男孩的时侯,是你在人影憧憧的生日舞会里忽然走过来偷偷紧紧抱着我的腰际起舞,眨一眨眼睛问我有没有勃起?慧贞瞥见劈头就骂了:你们这些男孩子,怎么不去请女孩子跳舞?你旋即镇定地轻轻地把我推开,迅速拉起旁边女孩的手,扭成一团。我僵在人影晃动的舞会,藏在裤衩的阳具早已像弓一样绷紧着,迫使我无法直直站立。裤裆有明显的凸状,慧贞却正大剌剌地挽着一位女孩的手走上前,我情急之下只好把塞在裤头的衣角拉出来,去遮蔽那勃起的老二。慧贞这个寿星婆凶巴巴地命令似的要我跟眼前这个长得高耸的女孩跳舞。我懊恼地随着紧凑的节拍慌张地牵起女孩的手步入舞池。
舞会正强劲地播送着男歌手Modern Talking以女人低沉的嗓音唱着“You're My Heart,You‘re My Soul”。
我挪动着生疏的步伐失魂落魄跳不起劲。女孩更是一脸恐惧,跳到东倒西歪……远处的慧贞又叫嚷起来:喂!
你是男子,跳好一点,琴琴才可以跟着跳好嘛!我察觉我的无力感渐重,垂头丧气的阳具趋向缩小状态。女孩和我都在机械性地舞动着各自的脚步,随着听不见的命运乐曲。
谁在跳舞?
而且是在孤独地,跳着……旁边总有不分年龄的异性在穷叫着,其中有老得来不及离家出走只会以冰清玉女金丝眼镜干瞪着我们的女老师:你们是男子,lady first,怎么不先让女孩子上巴士?所有乳臭未干的女孩摇着刚长起的奶子噘起嘴骂:你们是不是男子?这些东西都要让女孩子负责拿?妈妈走来走去叉起肥腰义正辞严的叱责了:一点东西都做不好!你不要做男人了!
身为男子,唉!在内忧外患的成长岁月中,她们以为她们是我们发育的催化剂,迫不及待督促似的动辄就提醒你:“你是男子!”她们大概忘了,从小,女孩也是一样和我们混在一起玩跳绳长大。我们把一条又一条的橡胶圈串绑起来,形成一根可松可紧的长绳。两端分别由两人轻摇着,一个人就在中间来回跳跃,如被绳子绊着,就输了。我和你跳得最棒,常常轻易的就击败那些女孩。慧贞就是不服气。十岁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踮起脚尖就高出我两个头。她玩输了,开始以娇嫩的嗓子嘲笑我们:我爸爸说喔男孩子是不玩跳绳的,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男孩子……你总是悻悻然觉得脸上无光,俊俏的脸庞顷刻间苍白得像僵尸,一整天默不作声低着头,闷在肚里,蹩扭得紧。
后来你告知我你不会再陪我玩跳绳了,你要踢足球。自此以后我就常常守候在大草场的树下,看你和大伙儿在草场上追逐着一粒橙色的球。那粒球大部分时候总是依偎在你的脚趾,我莫名妒忌起那粒球。既然我不会踢足球,不能和你在一起,化身成那粒球,被一群硕壮的男孩穷追,那有多快乐……当然,你对我最好了,我会最终选择依贴在你的脚趾下,宁愿被你光秃秃温柔的脚掌上下摩挲……我幡然觉察到我的脸颊恰似被黄昏的余晖灼热,怔怔地看到你正一步一步向前走来,我为自己刚才的思绪害臊起来。你在我身旁的草地坐下,亲昵地把健硕的右臂牢牢的搭在我的肩膀上,要求我去为你买一罐可口可乐。我把藏在身后早已为你买好的可口可乐紧兮兮地递交予你,你笑得合不拢嘴,笑起来的样子煞是好看,两道深邃的酒窝荡开来,牵扯出一小圈类似涟漪的鱼尾纹。
你拔掉铝罐的开环,咕噜咕噜喝起可口可乐。我趁机把眼光停驻在你的胸肌。你那丰腴的肘膊横肌被穿着的那一套白色背心紧紧湿漉漉裹住,一股股强烈的男性汗味扑鼻而来。
突然我们的目光交接,你眨眼作促狭状,我不知所措,一脸烫热说:天气很热哦?
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下午的天气忽然间就下起骤雨,玩足球的大伙儿即刻作鸟兽散,我们俩却被困在学校里。你拉着我进去一间教室,你用整个身躯的力量热呼呼地把我压靠在黑板上,亲密地问我一个星期手淫多少次?两次?两次而已?倒不如我……
犹似有一条蛇不安分地滑进我的裤裆……呈乳白色的精子仿佛溜了出来捣乱淡淡流溢的雨气……
那一年我十四岁,你十六岁。
我可以抱你吗?
事后,每个早晨我坐在你的电单车后座去上课,我会伺机靠向你的耳朵喁喁细语,但你总是装蒜不知,吹着口哨驾着电单车前进……
“我——可以抱你吗?”
有一天早晨我耐不住性子干脆举起阳具隔着裤子磨擦你的臀部,你终于严肃的坚决道:
“不能。”
我骇然觉得你一本正经地暴露了我自个儿的猥亵。是那一天我才察觉的,我的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主动的权力。我总是无力地坐在你的后面沉默。我和你在公共生活中所能拥有的最亲密距离,就是肉绷绷地依紧你的身子坐在后座而已。在学校我可以假装不在乎你在朋友面前对我冷冷淡淡,但我就是无法忍受当我们独处的时侯,你依旧摆出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曾说你讨厌那种沉溺的感觉,尤其是在众人的面前,你会对自己同性爱的癖好升起一种离奇的陌生。
我记得那一年我们坐在茶坊,当十七八岁,当我们还年少的时侯,我们开始争论一些问题,比如对同性恋应有的态度、尊严与生存的问题。
我企图厘清琴琴把人妖和同性恋者混为一谈的说法。我告诉她,人妖其实比同性恋者来得有勇气多了。即使他们躲在黑巷里游动,你打亮手电筒,衣着光鲜的他们还会很高兴地被你发现,但大部分的同性恋者却把自己隐身。你看不出来,你永远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他们本身也不晓得,他们把自己匿藏在哪里了……其实佛洛伊德说:人类的性冲动,实际上具有双性恋的本质……因此,我暗中吐一口气,终于对一脸困惑的琴琴说,同性恋不是洪水猛兽……
佛洛伊德只不过这么一说,那么你们也可能是同性恋者 ?慧贞一脸嘲笑打断我的话,睁大眼睛看着你和我提出诘问。
K难堪地支支吾吾偷瞄我一眼,顿了一顿口气,避开这个问题就搬了那套囫囵吞枣的存在主义就说,最重要是当事者本身是不是认同自己的倾向;倘若,他不认同,他有选择的自由以个人意志去重新塑造自己的倾向和命运吧。
你,赞成同性恋?慧贞咄咄逼人直接向K逼供。她只兴趣听到一些更简单、明了,更附有立场性的答案。
我?K佯装洒脱状,耸一耸肩淡然说:
“我也和你们一样抗拒同性恋……”
我的脑袋被你轰炸成几个窟窿似的,完全宣告空白。我彻底觉得自己像只幽魂,在你的身外游游荡荡。
你一次又一次在众人面前否定你的行为,我的存在。我的立场迅速地被众人以品茶雅兴为理由,被推开、被孤立;他们没有兴趣再谈这被慧贞称为喝茶想到,都会作呕的事情!我惊觉,我的爱,正强烈面对失语的窘困。
过后,你总是只会私底下拧一拧我的肩膀,故意模仿我皱一皱眉头,什么都没说。
你从来都没有向我承诺过什么。我从来不敢抛开尊严泪汪汪问你: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曾爱过我?那会令你不知所措,扑哧一声喷出一些笑声来。我最勇敢的举动也不过是在众目睽睽下坐在电单车后座环抱你挺拔的腰,你却不晓得是出自本能还是面子,马上甩开我的手;但很肯定地有一次电单车走在行人稀少的公园,我的手触及你的腰际就迅速往下滑去,你的裤衩圆鼓鼓的恰似沙漠风沙中顿然形成的山丘,你把我的手拉开,然后笑嚷不要玩了我在驾着电单车。我没有异性情人此种追究、妒忌的权力:为什么你又肯让慧贞坐在你的后面紧紧拥抱你的腰呢? 那刻你又会不会勃起?
我从来不敢奢想我有足够的实力幽怨地一如电影中的情妇质问你:为何当你需要的时候,你才会来找我?
你总是会来的,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你会借故进我的房间玩电脑游戏,然后玩累了就把衬衫脱去,赤着微耸雪白的胸部躺在我的床上睡去。
那一刻我总会忍不住侧身紧靠你的肩膀假装午寐。我喜欢偷窥你睡觉的样子。你会把我那碎花式的抱枕夹在你毛茸茸的双脚的狭缝里,你把双手“大字形”地打开摊睡,露露出那浓密的腋窝;你睡着我的枕头、盖着我的被。我的鼻子激动地抽吸着你身上散发的奇特薄荷味,毫无疑问我是在把你的体味注入我整个空淡的生命中。我知道你一乍醒就会翻过身来把我整个身子牢牢压住……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到你要准备大考进大学的那一段时期结束。过后你和慧贞结伴考上同一间大学。我暗暗心惊起来,我不得不怀疑这些年来慧贞那只豹眼一直埋伏在你我之间;从童年到少年时代,她总是以她那锐利的眼睛通过督促我们的成长,牢牢监视着你。我记得你和慧贞要走的那一天,慧贞指着你故以胜利的口吻作弄我说:你的男朋友要和我远走高飞了,你不会吃醋吧?我结结巴巴地赤红着脸,毫无招架之力,不知说什么好。我感觉自己受到屈辱,你却站在她的旁边干呵呵地笑。我是无助的。
你走后,我发觉我拼命理解那些我没有兴趣的数理,却是疯狂想你的另一种方式。偶尔夜里你会致电予我,告诉我象牙塔里的种种。我有一种天真:我誓死都要考上你的大学,尾随你去念土木工程系。那是我爱你不得不面对的习题:我必须去理解处理那些复杂多变的微积分方程式。当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把每一项高级数学题解决过后,我的心就怦怦跳一次。与其说那是我在轻叩大学之门的声音,倒不如说那是我把两步跨成一步急躁向你跑去的跫音。
这样的一天终于降临。我坐上夜晚往南下的火车。你说你会在凌晨的五点半起身刷牙,六点半你将穿着一件灰色的披风衣在月台上等我。我是这样一步一步艰辛的向你跑来的,亲爱的K,我没有意识到古希腊善跑者阿基里斯和乌龟的一场模拟竞赛还在错误地重演,时间与空间的间断性与不间断性的统一而萌生的错觉一再重复: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到达你的出发点,你只需稍为跨前一小步,我就永远追不上你……你不知道那一种距离,那一种距离不单只是地图上的一个黑点移向另一个黑点,而是一具生命仿佛在经过千万的光年后,扑向的、抵达的却是一座永无承诺的黑洞。是的,那一种虚无、疲惫,以为到达了,一切又被卷入无重量的状态。你拍一拍我的肩膀,我们谈笑如常,肩膀与肩膀之间总容许一些空气隔阂着,一种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我以为我会情不自禁地在月台上跳起来抱紧你,在相隔两年的时光过后,相对我的依旧拘谨,你轻易地就装着一切不曾发生过。
经过整夜的长途跋涉,我疲乏地躺在你住宿的地板上瞌睡。我被一个女孩叽里呱啦的声音吵醒。一睁开眼就瞧见慧贞的神气。她亲昵地问你晚餐她要煮些什么?你稍为尴尬地看着我说,你想吃什么?慧贞眉头一扬走过来轻捶你的胸膛,哎哟哟!她娇纵地喊:我又不是你请来的厨师,万一我们的朋友要大鱼大肉,我怎么煮得了?
我趁机躲进冲凉房佯装冲洗,然后想到刷牙。我左手刷牙右手不自觉地转动着花洒,漫天花雨降下,我打着冷颤刷着刷着,突然失笑,冲进洗脸盆呕吐起来。我把洗脸霜错当牙膏,满腔涩苦的霜液,撕裂着我的舌苔,然后又惊觉匆忙中忘记携带毛巾。我把头依靠在墙壁,不敢叫你的名字。我凝望着映照在镜子的脸,一片青黑,尤其是凹陷下去的部分,忽明忽暗,一阵的沮丧又侵蚀着我。沙特说,只有当一个主体在“自欺”、在堕落信念中的时候,才会无法理解他的对象……但为什么我赤裸裸地蹲在你的冲凉房,嘴巴呻吟着想喊出你的名字,可以帮我塞一条毛巾进来吗?我好冷,K……要说的话却似乎化成浓痰哽在喉管吐不出来。耳边却传来慧贞甜蜜蜜地呼唤你老公老公快来帮我切葱花的声音。我的心仿佛被毒蛇噬咬着。罢了罢了,我把T恤当毛巾胡乱地把自己湿漉漉的身体抹干,穿上衣服,愤恨地咔的一声把门打开。我知道一个事实已经发生了,就只是一种真相在推步演进着,其间没有什么理由可言。
我把衣物重新塞进背包,正要夺门而出。你却早已站在门槛一脸惊呆地看着问道:你要去哪里?我摆了摆头,不知道,就只是想开这里。你蹙眉,郁郁寡欢地直走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我的肩膀紧紧抓住。半晌,K,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是你要求我留下来和你在一起,反正慧贞不是住在我们这里……
我轻易就这样被你留下来,K.在过后四年的大学生活里,你和慧贞是众人公认的金童玉女,我却故作安安分分扮演好知己的角色。偶尔她和你赌气吵架,你总是沉着应对。她一个星期不和你见面,你不在乎似的反而夜夜偷偷搬动枕头过来和我同睡。一个星期过后,慧贞总会忍不住哭哭啼啼跑回来和你复合的。这是一种很奇异荒诞的三人关系。
我常常困惑,谁是我们之中的第三者?是那位对你体贴入微的慧贞?还是那个千依百顺的我?慧贞上门找你的时候,我尽量借故不在,或者干脆假装和慧贞在背后评头论足你的缺点,比如你的善忘、不喜欢扫地抹地,跟这样的人住在一起真是倒霉等等,慧贞听了眉开眼笑,在眼角的屎分泌还未抹去。原形老老实实的毕露,我竟然却给她盯上了。我的样子这么丑。我先发制人笑她像一只叫春的孔雀,她嘟起嘴轻捏我的手臂,想逃都来不及。不远处正看见K昨夜抱着我的那双手正挽着慧贞的细腰从黄花树下走过。我从琴琴的口中探知他们正赶去看一场午后电影。我不经意地吐一吐舌头,K应该是忘记我的生日了。我轻踢脚下的Pepsi铝罐。琴琴笑我在吃干醋似的,我赶忙掩饰说其实我是在羡慕K有一个女伴,而我没有,我一脸尽作苦情状对琴琴说:我寂寞。
她哈哈笑说最多今晚我请你看一场戏 ,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啊!我夸大我的感动含情脉脉痴看着琴琴说:那么就今夜八点场,不见不散。
那天傍晚我匆匆忙忙买了一包蜡烛和在厨房找到一盒火柴。我把它们藏在我穿着的蓝色夹克内袋里,出门。
没有人知道我去哪里。我潜意识感觉到这是一场神秘的出走,是我背叛内心欲望的偷偷出走。我当然没有给K知道。我深呼一口气然后奋力一步一步从K的身旁走过。K,我等着你在背后喊我回来,但你没有。我揩一揩眼眶流下的汗泪,我忽然有一丝丝豁出去的痛快。我将会脱离这些年来的狂乱,走出去。
我来到琴琴的住宿篱笆外,鸣了三声车笛,坐在电单车上,轻轻拔着黏附在袜子上的茅草种子,等着琴琴走出来。一坐就是半个小时,天都黑了,袜子上的种子都给我拔完了,琴琴才拖着一袭白色长裙翩翩走向我,白天玎玎¤¤的耳环银镯都除下了。我眼睛为之一亮地痴呆望着她那化着淡妆的脸孔,她飘逸着一卷乌亮的秀发走到我的面前,一开口就打回原形俗里俗气说:可以走了啦!傻佬!戏都快要看不成了。
来到影院,戏票售完了,果然真的来不及赶上八点场。两个人黑头黑脸从影院售票处走出来,去附近的夜市游荡。城市的天空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酸雨,九点街市的摊位就闹着生意清淡纷纷收档。心有不甘,两人夜黑风高大声呼叫共乘一辆电单车在高速大道上奔驰:我美丽悲伤的21岁,游车河,游进一座钢铁公园,夹在钢骨水泥森林的公园,全部在都市天空无处容身的情侣都逃来这里,躲在巨大的树阴下激烈地拥抱。一盏盏钢筋混凝土路灯循着沥青小径绕过石山坡一直往黑暗中绵延下去,铺展成一幅氤氲奇幻幸福的夜景。我们各自沉默坐在冰凉的两张石椅上,头上顶着朵朵晕黄的光圈,孤傲的街灯在上面打亮着寂寞。我从夹克袋子里掏出蜡烛和火柴盒。打开火柴盒,才发觉里面只剩一根火柴,我气得把蜡烛随手丢掉。拿出唯一的那根火柴,叼在嘴里,我要把它像一根烟般抽掉。我叼着火柴擦划着盒子上的磷硫,企图点火。琴琴冲过来,一手就把我唇齿衔着的火柴和手上的盒子夺去。她把地上的蜡烛拾起来,我记得她说:我就是不相信一根火柴不能把蜡烛点着。
她背着我低下头小心地划着那根火柴……没有用的,我双手掩盖着脸说,火柴盒都被酸雨溅湿了。
她咔的一声划断那根火柴,走了过来,蹲在我的身旁抚摩我的头发,看看手表,午夜12点07分,生日都过去了,点着蜡烛给你吹也没意义了,你还伤心什么?她说。她听到我轻微的抽泣声。
你怎么了?
你干什么嘛?你不高兴我就骂我,哭什么?
你不讲?好,我猜。是K忘记你的生日?
我抬头看琴琴,都快点头默认了。
吖?真的啊?你们两个……琴琴大呼小叫。
我猛摇头。我警戒地瞄她一眼。我们两个没什么吖,你别瞎猜。我倏地站起来,走开你不要骗我,好心你不要缠他了。他都有了女朋友。
我跟你讲啊!你们不要静静当作没事,慧贞是我的朋友,你们这样,对她不公平,知道吗?
知道吗!?
你神经病!我呵呵尖叫笑道。我走过来就拉起琴琴的手撒娇:我很想牵牵女孩子的手。这是我的生日愿望。
琴琴扑哧大笑。是不是给你摸摸我的手,你就会爱上我?琴琴戏谑问。
走啦!试试就知道了。
喂!女孩子的手不可以握得这么出力,会断的!
我轻轻,我说。我牵起她的手大步骄傲地向前走,想像空气里马上俗气地响起了结婚进行曲,周围的人都在鼓掌,在众生和花花叶叶环视的祝福下,巡礼走完整条公园石径。可是石径曲曲折折悠悠长长,兜兜转转走了一阵又摸不着头脑回到原来的起点。闷死人了!琴琴忍不住骂,你为什么牵我的手牵得这么没有感情?
我放开她的手,唉声叹气胡言乱语坐在草地上。我应该再打电话去XX辅导中心求救,然后就要听那些辅导员唠唠叨叨重复要点问我了:你是不是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你的母亲和父亲失和?你的父亲不疼爱你吗?
如果一个男孩从小缺少父爱……从小就只认同母亲,唔!他会……就是这样。可是,再说,你的家庭是不是没有其他同性兄长?哦!让我来为你分析……但……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虽然……不可能,理论上你的父亲会跟你比较疏远……你真的觉得你的父亲很疼你吗?于是我最后只好重复再澄清一遍:听着,我的家庭幸福又美满,全部家人包括爸爸哥哥都很疼我……我的答案令你失望了吗?你们在调查我还是辅导我?我黯然失笑盖上电话。
你在那里啰唆什么嘛?都不知道你在自言自语什么。琴琴烦厌的道,我要你现在即刻载我回去,夜深到见鬼了。
那夜回到住处已是寒冷的凌晨。我浑身直抖从玻璃窗外望进去,看到K蹲坐在客厅中央的荧光灯下,把头埋在膝盖骨上,旁边摆放一座蛋糕,一根光秃秃的蜡烛插在上面。
他还没有睡。我旋开门,他抬起头站了起来,像一座火炉沉默移动前来把我暖暖抱着。
他扶着我坐下,从口袋掏出打火机努起嘴说,以为要让你惊喜,几天前就偷偷订了一个蛋糕,要晚上9.59PM才拿出来给你庆祝。咔的一声,他把蜡烛点亮。我知道你是在那一刻诞生,现在已经是隔天的4.56AM了,你就许个愿,把蜡烛吹熄吧!
在21岁的烛光和泪光的交织下,我花了两口气才把烛火吹熄。
那夜K没有问我去哪里。两个人一味紧抱着彼此的身躯流着泪睡去。凌晨6点15分我惊醒过来,我听到他的梦呓。我隐约听到他嗫嚅着“分——手”的字眼。他在梦中喊着慧贞和我的名字:不要——走,分手……生日……我被他搞得冒出一身冷汗,他到底要和谁分手?我极度混乱,正要起身上厕所,才惊觉右手掌正被他的左手牢牢握紧,动弹不得。
他口中又再次断续吐出:不要走……找你找不到……去哪里……分手。他像要为我戴上手铐似的,捏紧我的手。我仿佛透过他模糊不清的梦呓趁此穿过他的脑膜看清了他潜意识的决定。那一刻,我窃喜微笑着。心跳渐渐安然平稳过来。躺着,不去如厕了,躺着,K,被你梦中的那只手抓紧,是我这一大半辈子曾唯一感觉到的,也是唯一的幸福。
过后飞逝的日子我们继续在考试、啃书、恋爱的三角习题里学着沉默地活下去。K在最后一个学期即将结束的那一个傍晚,满脸落寞地走进来说,想趁明晨马上动身去远足,森林公园,跟我一起走,唔?K,再次被你莫名其妙抱着的感觉真好,我没头没脑就答应了。
那是十年前的凉风五月,河水悄悄负载着一艘木船往一座公园的深处流去。我们坐在轻舟上,看着流水逐渐把背后的城市抛在后头。木舟航行了一个小时,K忽然站起身要求船夫靠岸;K站起身的一阵晃动使到整船的人都摇晃起来。他随后矫健地奋力一跃,跳到岸上,背着我们在草丛直立。当那咻咻的射水声结实地打在草地上,再加上那摇荡荡的船,不禁让我有一种莫名勃起的感觉。船上的马来妇女却呸的一声望向别处。
K在小解。
一切在她们眼中似乎显得不自然起来,在这群山巍然屹立的自然界里边。
我开始思索自然,K,无选择观看个别现象和琐碎细节。我们在森林公园的一角搭起帐篷。这是一座被雨林四面环绕的草地。热带夜晚降临了,我躺在坚固的土地上,倾听帐篷外的虫鸣声。昆虫总在夜间相互借着鸣声示爱。我很累,思绪无法专注。这么夜了,你却顽固地坚持一个人继续在附近的一条河里潜泳。我尝试把一切细细杂乱的鸣声过滤,过滤成一支和谐平安的曲调,在鸣声之间聆听一种足以让思虑平和的交点……
但有一种尖叫哀嚎总是划破一切,把交织一片的鸣声一层层捣乱,所有白天杂乱的声音一起向我涌来……
我随即站起身,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黑夜里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
我看到你稳稳当当像一条硕大的石斑鱼在河潮里翻跳泅泳。我的心情渐渐回归平静。
我戴上耳机,听到Enya在轻轻地吟唱:
“我的心跃动,当我感觉到我正站在你的岸上……”
我逐渐感觉到一条河在夜里,坚持流下去的决心。
突然,你的头连同你那壮宽的上身从河面冒了出来,对着我憨笑。我叫你赶快游上岸,很夜了,河潮似乎开始汹涌起来。你点一点头,游向岸,走了过来。我静静地用毛巾揩干你湿透的身躯。你一手就把我抱在你冰凉的怀里,开始激动地狂吻我。你把整个身躯压盖过我,我摊倒在地上,嗅着那些泥土与青草稀释出来的清新味道,我们以水牛的压顶之势互相对换,奋力地抽拉着蛙怒的犁具,重复在彼此的身上来回耕耘。
那一夜帐篷外森林的夜风狂吹,劈啪地响激烈地拍打着我们的帐幕。我又在半夜里听到你的梦呓。分手诸等含糊不清的字眼一再被你的梦境提了出来,可是这一次,你不再抓紧我的手。那刻我霍然悲观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冥冥中的预兆,你就要毕业,然后终将和慧贞结婚,我无法说服自己我们还可以甜蜜地落足在21岁生日的时空里。
隔天阳光的早晨,我们坐在河边的浮脚屋上吃早点。我们叫了两杯鲜奶、四粒半生熟的蛋和几片轻脆的三文治。暖和的阳光照了下来,烘暖了冷着的鲜奶。
后来我们把帐篷拆掉,笑着走进森林公园的深处。森林公园宽4343平方公里,一百万年的古老时光曾曾经就这样在这里飞逝,我和你说。你总是沉默着,走着自己的路。路很小,窄,渐下去什么路也看不见了。野草如蛇,盘踞着整片潮湿的土地,在晨光下,青黝黝地发着亮光。K消失在远方树阴的深处。老树静默。年轮以一百万年时光飞逝的速度默默旋转。
我叫K的名字,喊声空洞地发了出去,响遍山谷,又猛地打回来。
我远远遇见那长悬的吊桥,横跨烟霭弥散的山谷。K正背着重甸甸的包袱,快步踏上桥端。我气吁吁地追上了K,一节一节由麻制粗绳构成的桥身,开始剧烈地左右摇动起来。我垂视眼下的万丈深渊,开始胆怯,喊不出声音。K踉踉跄跄地回头,以被我连累似的焦虑眼光直射我,要我站稳于原地,让桥身恢复平衡,才继续开步前走。
看着K熟练地游走在欲望的钢索线上,刹那间我明白,我终究不属於这一类走钢索者。
我无力紧追着K.那刻雨点正要开始敲打整片森林。我和K沿着峭壁爬上爬下,往河的上游走去。我的手扶着光滑的大岩石,脚掌踩踏柔软的鹅卵石。山水汹汹地从我的脚底流过。一股寒意渐由下而上窜入心扉。手一滑,我整个人摇摇欲坠,跌进冰冷的山水中,K迅速用力地把我拉起来。雨滴越来越大,阳光却奇妙地丝丝穿过浓密的树叶,照了下来。须臾,在奇幻的太阳雨下,我们望见一座瀑布,被一道闪烁的彩虹穿越过去。
K光着身子站在高峻的岩石上仰望天空,忽然往下作势,真的一跳,扑的一声像一条美丽的飞鱼插入水中。
我坐在岩石上,翻查背包的时候发现不见了一块卡带。Enya的“Watermark”,无声无息,可能已掉进了山水中,被水冲走,我和K说。K怔怔地浮现在水面上,甩一甩头发,看着我,倏地迅速潜入湍流中;片刻,从破碎的水圈浮了上来,向我喊道:
“跳下来,一起去寻找遗失的水印。”
我游向K.K极像一条鳄鱼,露出嘴巴仰躺在水上,时而滑游,时而憩息,作猎物状。K把我逮着。K抱着我在水中一起步,一滑步,再一走步跳起波士顿式华尔兹。我打了一个冷颤。抱紧我,这次,K直视我说,他不会再推开我背我离去。那刻,我惊疑于我自己的无动于衷。我无从地望着针雨肆意洒落的天空,那道横穿瀑布断裂半截的彩虹仿佛正被白花花的山水洗尽铅华,逐渐消散、殆尽。我只想知道卡带是怎样不见的,是在河边的那一夜、吊桥上、帐篷里抑或一路走来的路上。我继续不断自言自语。总有一些念头断续在我们脑海里浮现,然后持续消失。为什么?总是这样。
放开我。
……
K掠一掠覆额的湿发,别过头,涉水走向瀑布。我不屑抉择,水声冲打着K乱嚷的话语。你们只不过是在虚构一种选择的对象,所谓对象,相对于残酷的时间。它永远无法固定存在,选择几乎变成毫无意义。
你完全拒绝相信爱情,K.
我喃喃自语看着日光正要发亮地覆盖整座河面,却被流水哗的一声冲走。
在A到Z里面,你感觉艰难吗?你就是不能在其中选择画一个圆圈吗?
我拒绝回答这些习题。K说,生命又不是那几个选择题。
那么在你的眼中,我是不是沦落成为其中一道选择题?我仰卧在冰冷的水滩上质问你。
不是,你是填充题。
慧贞呢?
是没有人答对的是非题。
我沉默地从水中站了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虚空得像一道填充题,等待你肆意填上不同的答案。
我遂从背袋里拿出摄影机,漫无目的沉静地推拉着对焦环。K在镜头出现,背着我,雪白宽大的肩膀在微微地发着黯淡的青光。
我旋转着变焦,把肩膀放大数十倍。光圈下的那座肩膀为什么总是青黝黝轻发着散光?
起初,我怀疑,是我拙于把焦距调整到清晰的距离。而现在我由衷知道,那是因为你一直以来都在游走,以幽魂的形态淡近淡出我的焦圈,没有停止的意思;而这一次,镜头映衬着凝固的天空和水,色泽斑斓的细蝶黏附在光滑明亮的河石上的时候,你又在雨后的阳光下消失不见了。
我微感惆怅放弃对焦。虽然真相的镜头背后是:你那双硬实的手臂从后面轻轻抱揽我的腰际。你把脸埋在我的肩膀沉沉地叹气。
我和慧贞又吵翻了,那天。
你缓缓蹲了下来亲吻我冰冷的脚,麻痹震颤寒气随千万条神经线冲涌攻击我的脑颅,K继续地说。
但我,但……我要如何说服要求我的肉体给她更多性的暗示?正当它已习惯给你。虽然我的脸谱我的知识我的记忆我的价值结构所编选的幸福镜头却是:一座家,驯良的妻和顽皮捣蛋的小鬼。
关于这些诱人的幸福的定义,它重复被日常电影小说录影带重播放映着。也许我有理由要逃开,因为我真的是偶尔沉醉其中,但当我们尝试在这样的一个镜头里硬硬的把妻子的角色抽掉,补插一个同性的人,那些淘气的小孩好像尴尬地浮在半空中。我实在无法凑合整个幸福的画面。我要如何选择一种不可能?当在我眼前呈现的只是一种幸福的事实,这还是选择吗?
阳光消翳。
雨雾越来越重,K,生命在紧逼你去决定最后的抉择了吗?你似乎一直苦苦与它周旋而被逼耍出种种策略上的应对。当最后一天我们走得好久,尽头却还是弥散着光影,我们似乎迷路了,当我急着寻找出路,你却冷笑说森林太大,走得太深,太多的支路分叉交错在我们的眼前,最好的方案是:
从森林深处先沿着记忆的路径走回来。
慧贞是选择躺在医院等候我们回来的,K,她原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校园的一场大雨过后流言蜚语一如毒菌迅速爬满每个人的心脏,狂澜蔓延开来。没有人不会不去相信一位女孩的自尽肯定是和爱情扯上关系。A君与B小姐好像情海翻波。线索一:A君被证实失踪,B小姐企图自杀,推测是A君主动提出分手。线索二:A君的同屋同性好友也被发现行踪不明。事发之前有人说亲眼目睹他们一起吃饭,两碟白饭,但却被人发觉共食三叠小菜,一碟芙蓉炒蛋,一条清蒸的石斑鱼和一碗冰糖苦瓜汤。疑点一:A君与B小姐刚同时交上毕业论文,如果A君真的如B小姐向外界透露说她的男朋友是去找工作,以B小姐一路来的习性,她不可能不会随行。疑点二:A君的屋子已被深锁,从匙孔望进去,人去楼空的强烈感觉冲涌出来。这道有趣的猜题是:第三者是男的还是女的?
猜题的暗示是:A君虽有很多女性朋友,但我们所知道的她们,目前全部都还留在校园考试。
答案现在是呼之欲出。
我在讲堂上现身的那一刻,如一道未经通过的考题被公开后惊动了各方。有者干脆戏谑说,你们私奔回来啦;更多的人在那里窃窃私语,K呢?K去了哪里?他跟他一起回来?真的是一起回来啊?我打赌慧贞会再自杀一次。
K当天回来就收拾衣物搬去慧贞的家住。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一脸严肃地跟琴琴说:我要以沉默的行动来粉碎那些荒谬的流言。临走前他极力模仿陌生人的口吻和我说话:屋主交代我要你尽快去找人填补我离开后的空缺,不然,你也得搬出去。记住,我和你从来没有去过公园,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去那里。
请再记住,慧贞只能活一次。
我怔怔地看着被K搬动衣物后,灰尘嚣张飞舞扬起的房间。我忽然就好像被赋予了一种人道上的责任,霎时间我要对整栋屋子的空荡荡付出眼泪,我要义务性地低下头承受别人眼睛投来如剑的光束。当我看到慧贞病恹恹地躺在白床上,左右手腕都被纱布红艳艳地包住,我跪倒在慧贞的面前寻求澄清与宽恕,我要否定我们绵绵的森林记忆,我要背叛我身体各感官的狂喜回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那些人要中伤我和K纯洁的友情。
在世俗感情期待的眼光下,我将掉泪。
而且我如是忏悔流泪。我从不曾触摸玷污K圣洁的躯体。都是我不对了,我只是故作和K亲密,我没有意识到我正把我的童年玩伴推向死亡。当慧贞选择以白色的病床以鲜红的手印来揭发我们企图的背叛,所有的背叛来不及形成遁形就被K记忆运作的白漆抹消。我紧握慧贞瘦弱的手颤抖不已,一时间我弄不懂我在怜惜着慧贞脆弱的躯体,还是支离破碎的自己。慧贞凄凉地笑了。
一味否决我们的私人记忆,一起去唤醒一个人的生存意志。慧贞只可以活一次。是的,我的心,暴毙一百次后还在剧烈地跳着。
K不再和我说话。我最后一次在喧哗的大学走廊风口遇见他,K穿着慧贞时常爱套在身上的史诺比T恤,作态仰望图书馆旁那棵在极短时间内花开花谢的树。树梢总是散落一地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围成一圈花环。
那一刻我们也只能站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据点和角度,思考同一棵树;然后我们还是要形同剑拔弩张的陌路人,不发一言,周围的人群仿佛都在那刻屏息视听,当我们缓缓擦身而过,周围的人群颔首了,他们微笑满意,在那一瞬间又恢复喧嚣和吵嚷……自古原始族群就可以接受两个男人互相怒目敌视、殴打、为争夺生存的资源发动侵略、战争;至今,这个众生默认的定律没有改变,地球的人口继续暴涨,地上的资源逐步枯竭,世局纷乱,大概全人类都会纳闷看到两个男孩继续和平、相爱的事实。
这个,我好像明白。
我在校园贴了几张通告,征求屋友。一时间我茫无头绪当然无法负担起整栋屋子的租费,但是通告一小时前贴上去,一小时过后通告一半被人涂鸭修改,原来我“在征求一名基佬……谢绝玩弄。”,另一半被人撕开写满了不堪入目的秽语。那段日子K已和慧贞双双不告而别,离开都城。
我每天神情恍恍惚惚,一切转变得太快,准备想搬出去住了,打听到琴琴的屋子还有一个空房,询问她,她支支吾吾笑了一下又叫我去问另一位她的男性房友,这样兜兜转转几次,我彻头彻尾终于肯定自己受到众人礼貌地歧视了。我把自己一头栽进最后一年的毕业论文里以忘掉那些不快乐。我偶尔头痛、发烧、整个人逐日逐日像一根蜡烛瘦下去。校园内流传一种关于我的说法,这是患上爱之病的后期病状。我是一个箭靶子,一直心甘情愿坐在那里不断被人合法蓄意中伤。
生命也许过于冗长、拥挤、无味,总有人喜欢率先宣判别人的死亡。
但你何以如此教我忘记,K.
在渐醒渐冷的夜里,我常常分不清自己的梦境,是惊醒在你遗忘的公园记忆边沿,还是杳然消失于公园萋萋的最深处。那年我们从上游乘上一艘轻舟离开森林公园。轻舟急骤地在湍急的河面奔走。我频频回过头望去,在流去的苍茫岁月中,河水把一路上奔流带来的石沙,堆积在每一次生命的转弯处,形成大大小小浮动的沙丘;在汹涌的河潮里,一块块流动的沙砾继续浮浮沉沉纷纷碎散。那是远去带不走的沉重记忆,那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但又背负的浮游梦块,具体碎裂远去的——流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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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 liangzaizaia
文区无版规不允许转贴。
你看上面,就分为“公告 转贴 活动 原创小说 随笔手札 走过的路 ”这几个方式。
如果是不允许,我会删掉,谢谢提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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