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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萝卜的心里一直暗恋着紫色。
他在想:紫色是一种多么难得多么奇妙的颜色呀,高贵优雅、气度大方,即使是哀伤,也只是哀而不伤,而他身边的紫竹梅,就是紫色的。
萝卜每天睁开眼睛后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要看看美丽的紫竹梅。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紫竹梅怎样在晨曦里梳妆、打扮,临水照花。他们的身边,流过一条清澈的河,河岸上长着许多芳菲的野花,河水里还有许多摇摆的水草。紫竹梅映在河面上,与蓝天、白云一同生辉。萝卜常常为这幅动人的景色画面而陶醉。紫竹梅有时候会被看得不好意思,只好红着脸说:“萝卜弟弟,不要这样,我不希望他误会……”萝卜继续睁大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眨了眨,然后调皮地问:“他是谁啊?” 紫竹梅答不上来了,只正色道:“萝卜弟弟,你还小,这些事你以后就会懂的。”
是啊,萝卜还很小,只能伸出他毛茸茸的小手掌而已,没有任何颜色的缤纷,也没有任何嗅觉的动人。萝卜,还只是只很平凡的萝卜而已,不谙世事,每天只是单纯而快乐地成长着。
春天到了,空气变得十分湿润,就像爱人的吻,充满着滋润。天偶尔会撒撒娇、下下雨,然后又变晴了。从不远处的窗口飘来了琅琅的读书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诗经》里面的句子,萝卜的身心感到一种莫名的说不出来的舒畅与满足。那种音律、那种节奏,那种干净的、清新的感觉,像是下雨天里的孩童在微笑。
除了紫竹梅,萝卜还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忘年之交,是葱。葱很博学,方圆几百里的事情他都能够知晓,萝卜常常向他请教。每次葱都是极其耐心地解答萝卜的问题,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长者。
一天,下雨过后,萝卜又听到了琅琅的四字句,便忍不住好奇地问:“葱伯伯,那些都是什么啊?好像好好玩呀。”葱微笑着,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萝卜睁大了眼睛,诧异地问:“伯伯也会念啊。”“哈哈。”葱就是喜欢萝卜这种天真无邪的样子,便道“这是《诗经》。”然后葱告诉萝卜,在这座孤零零立在田野中央的瓦房里,囚禁着一个疯子——当然,没有人会专门为一个疯子在田野里建一座房子。这座房子本来是养鱼的人建的,在鱼收成的时候用来看守过夜。刚好他的亲戚家有这样的一个疯子,每天只会朗诵诗句,其余的事都一律不理,谁说的话他也听不见,读着读着,有时会大笑或者大哭,别人去劝解,通常都会被他暴打一顿——总之是一个危险的怪异的不可理喻的人。十几年来他就在这间小房子里面度过,除了他的哥哥,已经没有人会管他了。萝卜听了,心里一阵悲悯。“可是...他的那些四字句,真的很好听啊。既然葱伯伯也会念,那么就请葱伯伯也教教我吧。”于是,每天,萝卜都在跟葱学诗。
(二)
随着身体的一天天长高,萝卜渐渐看到了周遭的世界。
这是一座小小的菜园,被玲珑有致地划分成好几片。葱指给萝卜看:这里是瓜架,这里是苦麦菜,那里是菠菜,那个是番薯,那个是南瓜等等。在菜地与菜地之间划了一条又窄既深的沟,有些沟里积满了污水和烂泥。在沟与地之间形成的小斜坡上,密密麻麻地铺上了一层矮草。
那条碧绿碧绿的绳索叫垄,整片田野就是由垄切割成许许多多的小方块,方块里面涂满了不同浓度、不同深度的绿色,疏密有致;在绿色之间还掺和着许多其他的颜色,象瓜架的灰白色啊,绳子的红色啊,还有野花的纷繁艳丽或者浅淡素装。总之,整个田野就是一块巨大的调色板。它被一条长长的白线一分为二——一条河从远处的山脚一直流到了附近的人家,就好像一个女人的头发从中间分了界。
萝卜所在的菜园位于这条界的旁边,整块调色板的中央。四周望去,是惊人的空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往西走,是屏障一样的青山;往东走,是小桥流水人家。很多年前,这里就是这样子了,脚下的河水从春流到夏,载过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沉淀了元曲清诗。流水旁边的野花,也醒醒睡睡的枯荣了许多个世纪;流水旁边的田野,种了番薯,收了稻谷,开了池塘,又填了沟壑,土地修修补补的,耗尽了无数人的一生。直到今天,这种修补几乎没有了,很多的人离开了土地,到遥远的城市看尽灯红酒绿。原本热闹的田野渐渐地冷清下来,变得荒芜了。还眷恋着他们的,是无法离开的一些人:老、弱、妇、孺,比如,这个老人。
(三)
老人年近八旬了,身子还算省健,老伴已经过世多年,子女都去了远方。平日里别无他事,就是弄弄蔬菜,服侍花草,喝喝茶,聊聊天。萝卜见过这老人几次,“很细致很温柔的一个啊。”他说,形容词用得很特别。葱也点头称道。
“啊!”他突然一拍脑门,“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在瓜架那里,还吊着一个茄子。”
一般人是不会只种一棵蔬菜的,但这里的的确确只有一个茄子。原来,春节过后,老人把瓜架整理了一下,种下了一排茄子。不知是种得太早了,还是施太多肥,许多茄子竟然都长不起来,最后,能存活下来的只有一棵茄子了,而更更惊人的是,最后的最后,这棵茄子也只有一个茄子能挂在架子上供大家瞻仰了。
一排稀疏萧瑟的竹架子上,只吊着一个紫玉般温润的茄子,像极了古老荒凉的宫殿里,囚禁着那位高贵的王子。自然而然,茄子成为大家议论的对象。满天星那里,天天都在窃窃私语,他们谈论着茄子的脸色,身姿,还有专门收集茄子的语录;田垄上一丛丛的紫竹梅,暗恋茄子的不计其数,她们的生活,就是在思谋着怎样让自己更加艳丽,能更早获得茄子殿下的垂青,她们常常互相攀比,争风吃醋;纯朴的南瓜们则比较沉默,但也有很多南瓜把从茄子那里得到的温暖的只言片语当作自己的座右铭,激励着自己,一天天地茁壮成长;张扬的苦麦菜,叶子就像剑丛一样四散开来,他们通常是高声喧哗,很坦率地和茄子谈论各种事情;菠菜们一个个碧绿晶莹,矜持得很,不会轻易向别人表示好感,但暗地里却相互计较茄子对他们的注视和评价。整个菜园的蔬菜都被茄子的风度倾倒,称他为“茄子殿下”。
也难怪,茄子不仅外表华丽高贵,表皮的颜色在方圆几百里之内都是绝无仅有,而且茄子更是天资聪颖,才情横溢。
这是一只会念诗的茄子。
在每个被风吹过的白天,在每个月光朗照的夜晚,在每个朝雾初生的清晨,在每个暗香浮动的黄昏,茄子都会忘情地吟上几首诗。他的声音朗朗如清商微发,温润如珠玉碰撞,暖和如春风拂晓,令人难以忘怀。
面对新月初升,他会唱道:“月出东山,如姣颜兮。”
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他会点上一句:“团团鸡子黄。”
面对无人收割的稻子,他会吟道:“彼蜀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茄子还会给大家讲故事:顺着河流往上走,会有一片盛开的桃花林,颜色灼灼,林下落英缤纷。在桃花林的深处,住着一个读书人。这个人为考取功名,一向勤奋读书,两耳不问窗外事,自然也不近女色。一天夜里,读书人准备就寝,却惊讶地发现床上坐着一个美女。只听见她说:“我乃千百年来居住在这里的桃花精,来此了断一段宿缘,此是缘,请勿拒。”
听到这里,许多的花草都春心萌动起来。
但是故事远没有结束。
“这个读书人上京赶考去了,留下桃花精在家里等他。很不幸,读书人在路过一个凉亭的时候,一时兴起,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下了一盘棋,等下完了、告别老人的时候,读书人发现周围的事物都已经改朝换代几百年了。他匆匆地赶回家,却发现即使妻子是桃花精,也已经白发苍老,没有了昔日的红颜。”
语毕,四周寂静无声,连流水都为之默然。
(四)
许多人爱慕着茄子,但茄子只钟情于翘摇。
初春的田野里,肆虐着大片大片的翘摇,又叫紫云英。如烟如霞,美丽得不可方物。那时候,茄子还很小,也不过一段手指长而已。有一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不远处的一朵翘摇对他轻轻地笑了一下。那是生命里最初的微笑呀,茄子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往后的日子里,他都只看着这朵翘摇,觉得从她紫色的花瓣里,吞吐着日月云霞。他用心地模仿着翘摇的优雅,把对翘摇的爱慕刻在自己身上:一样的紫色啊,但翘摇的紫色柔和而朦胧,茄子的紫色是沉淀下来的紫,深沉而又不失高雅。
然而,这朵茄子爱慕的花终究是离开了。
不久,春雨绵绵,田野里泥泞起来,成片成片的翘摇都烂在田野里了。等到太阳重新露出云层的时候,田野里又长出了新的野花野草。
茄子的心悲伤极了。生,不能与之偕老;死,不能与之同穴。昨天,还是华美红颜的翘摇,今日,已经香消玉殒了。
茄子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投向翘摇原来的地方。那里,新长出了一棵鸭舌草。鸭舌草是匍匐生长的,开着淡紫色的花,形状像鸭舌,故名鸭舌草。
茄子觉得鸭舌草似曾相识。他确信,鸭舌草就是翘摇的转世。于是,他展开了对鸭舌草的疯狂追求。凭着他的高贵和才智,很快,鸭舌草就成了茄子的俘虏。
紫竹梅们悲愤极了。她们觉得鸭舌草又矮又丑,和茄子在一起是侮辱了她们高贵的王子。在共同的情敌面前,她们变得空前的团结,一致推选出她们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和萝卜十分要好的紫竹梅姐姐,去和鸭舌草争夺茄子的爱情。
紫竹梅亭亭玉立,深紫色的花立在头顶,更显得摇曳多姿,文雅大方,温柔可人。“真是理想的妻子啊。”连茄子也忍不住赞叹道。他忘记了鸭舌草,眼里也只有紫竹梅了。于是,茄子和紫竹梅每天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他为她写了无数的情诗。那些情诗缠绵悱恻,情真意切。茄子的好友葱不忍这些诗被埋没,就鼓励茄子把它们都公开出去,由葱编辑整理成册,由风负责运输,分发到蔬菜和野花野草们手上。于是,整片田野开始传唱着茄子的诗歌。许许多多的植物开始知道了情为何物,他们拼命地开花,只为遇到生命里的那个唯一,就连动物,也情思萌动起来,它们在田野里快活地奔跑——如羊,或者飞翔——如蜻蜓,自由地求偶,交配。
——人们都说,那是春天到来的缘故,其实那只是一只茄子。
(五)
翘摇走后,茄子的心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腐烂了。
他的外表越是华美,内心就越是腐朽。人们只看到茄子华美的一面,却永远无法触及他内心的创伤。他们异口同声地赞叹:这是一只多么漂亮的茄子啊,看那形状,那色泽,天!他们跪倒在他的面前,称他为“王”。
萝卜初次见到茄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一天一天地长大,终于越了过葱,可以看见茄子了。
居然是紫色的。
“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于公路。”
那一天,萝卜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将这首诗低吟浅唱。
他熟知茄子的所有的诗句,也在内心反复地吟咏,还试着自己写诗,和茄子与那个疯子念的诗都大不相同。他思索着,日渐消瘦。而他的同伴们则一天一天地肥胖起来。他和他们,成了两个不同世界的萝卜。
他的朋友很少。紫竹梅自从有了茄子,就把全身心都放在茄子的身上了,几乎无暇看望萝卜。只有葱,偶尔会和萝卜说说话,萝卜有时也会帮葱整理茄子的诗。
就是这样的,简单的一个萝卜。
萝卜的外表这样的质朴,而他的内心却丰富多彩,敏感多才。除了身边的人,没有人明白萝卜的金玉之心,更不用说珍惜了。
萝卜与茄子,就这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暗恋一个人,就是会留神与他有关的一切事情,却总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就是躲在角落里倾听他与别人的谈话,却从来都避免着与他交谈;就是从来不敢正面去看他的脸,却那么地迷恋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铭记在心底。暗恋一个人,就是听他喜欢听的歌,看他喜欢看的书,有意无意地模仿他生活上的细节,做他期望中的人。暗恋一个人,就是为他不经意间的一个注视,或是从别人处听到的他对自己的温暖评价而怦然心动。
毫无疑问,萝卜的心里暗恋着紫色。
然而,美丽是有罪的。周围明恋或者暗恋茄子的花草不计其数。而茄子除了二紫竹梅,还拥有着无数的情人。他同样为她们写了许多的诗歌。
紫竹梅一天一天地憔悴了。她既活在茄子的爱慕者的嫉妒里,也感觉到茄子对她的爱在一天一天地逝去,但却无力挽回。不久,紫竹梅就抑郁地死了。茄子只是黯然了一下,又兴高采烈地去追求紫罗兰了——紫罗兰,也是淡紫色的。
这激起了公愤。才子风流,大家本还能容忍,但是,只听新人笑,不听旧人哭也太薄情寡义了吧。在爱慕者的眼里,这是茄子亲手毁灭了自己的形象,欺骗了他们的感情;在嫉妒茄子的人眼里,正是他,使他们失去了多少心上人的芳心,现在,是报复的好时机了。
(六)
关于茄子道德的讨论越演越烈,很快,菜园里便划分成尖锐对立的两派。
对茄子的评价,居然也只有两种极端:一种认为,茄子相貌丑陋,表皮居然是高贵典雅的紫色,却有佝偻的背;浅才薄学,却到处宣扬;心中无情,却处处留情,真真是无才无耻无德之辈;另一种认为,茄子相貌奇特,世间无二,才子风流,况且风流之人必定只对一个人一生倾情。不管如何,茄子确实赖着才华这顶光环,掩盖了身上许多的缺点,甚至是道德的缺陷。
茄子陷入了空前的舆论危机里,迷茫不已。于是,他开始反省自己,思索人生。变得恍惚起来。
这时候,菜园里突然流传起一首据说是出自自己手的悼念紫竹梅的诗。这首诗只有两句:“你不在的时候,世间一切皆是你。”简朴而真诚,令人动容。
“原来,他也非完全是薄情寡义之人啊,我们都错怪他了。”一株蝴蝶兰说。
保茄派们似乎找到了反驳倒茄派们的根据,他们在风里大声传唱着茄子的诗句,声音压过了倒茄派们的抗议,倒茄派只好缄默了。
一位年迈的番薯大叔躬着身毕恭毕敬地对茄子说:“茄子殿下,您受惊了。我们会做您忠实的仆人的。”面对这种尊敬,茄子有点不知所措。
这诗质朴,与茄子一贯的华丽的文风并不一致,但似乎没有人怀疑作者就是茄子:除了茄子,还有谁能作出这么感人的诗句呢?
茄子对紫罗兰的追求已经偃旗息鼓了,不是迫于舆论,而是他的心已经完全的腐朽了。心都没有了,还怎么去爱别人呢?
此时,他华丽的外表也已经到达了一个极致。拜倒在茄子脚下的美丽的花草们不计其数。但茄子一一回绝了,他脸上冷峻的神色和漠然令他更加的光芒四射。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危机正在到来。
(七)
一天黄昏,老人来到了菜园,他捞起渠里的水为蔬菜们一一浇灌。最后,他伫着那根长长的水瓢柄,望着不远处的水泽,叹了一口气。旁边的茄子也为之一震。
半年前,山脚下涌出一股泉水。那泉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很快便淹没了附近的水田。那里是低洼的地带,水很快就聚集起来,形成了一片水泽。水泽的规模越来越大,从高空看,宛如一人头顶上的头发不停地剥落,露出白亮亮的一片。被淹没的水田本就荒芜,现在更是无人打理,况且人们乐得有泉水喝。很多地方的地下水都干涸了,很难打到干净的井水。所以这股泉水很受追捧,一天到晚,不断有村民来到这里打水。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原来的水田成为广阔的水泽,水鸟也不断地迁徙过来,落日时分,白鹭在水泽与附近的青草地之间飞飞落落,悠然自得。
茄子所在的菜地本来就靠近水渠,而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水还在以缓慢到无法察觉的速度逼近,很快,这里也将被淹没吧。老人自言自语了一句:“没法种了,没法种了。”然后就挑起水桶走了。
茄子望着不远处闪闪发光的水泽,以及身边清粼的水渠,感觉到自己被水包围了。幸好阳光暖暖的,茄子还感觉不到寒意。他再次睁开眼睛,望了望远方飞翔的白鹭。在他小小的心看来,那片水泽无异于大海啊。
萝卜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在叶子和土地之间已经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身体,他深碧色的带绒毛的叶子也越发秀丽起来。
“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葱也忍不住赞叹起来。萝卜则羞涩地反驳,“葱伯伯,是吾家有子。”
“是是是。”葱淡淡地笑了,他最是喜欢看萝卜羞涩的样子。
没想到,萝卜却抬起头来,正色道:“葱伯伯,茄子殿下真的只喜欢紫色的东西吗?”
“哈哈!”葱大笑起来,揶揄道:“那也不全是啊,茄子就很喜欢萝卜,昨天还在我面前夸过你呢。”
“夸我什么?”
“他说:那一片萝卜,长得多好啊,又白又胖。”
“哦,我是瘦瘦的那个萝卜啊,茄子不会喜欢的。”
“你的茄子殿下很寂寞啊。”葱说。
(八)
某天夜里,茄子正在哭泣。突然间,一个声音响起:“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人生自是长恨水长东。”
茄子吃了一惊,目光在黑暗的地里四处搜寻,但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温暖的声音。今夜,茄子失眠了,为那个声音。
从此以后,每个深夜,茄子都会在同一个方向听到那个声音,那些诗,似乎是专门念给自己听的,总是那么温暖,这在茄子的心中,宛如是黑暗里的一丝烛火,虽然微弱,但却越来越让人依赖,留恋,无法离开。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有一次,茄子无意间吟出了这首诗。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很快的,那边也对出了下句。
一霎间,茄子感到一种被超越的恐惧,一种被看穿的挫败感,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压迫,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你是谁?”
一句话,令四周寂静得可怕,又喧嚣得可怕。不,我应该感到幸运的,有这样一个知音。茄子想。许久,那边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带点感伤,“我是开到春天尽头的那朵白花。”
这句话深含的诗意和颓靡的美在瞬间击倒了茄子,让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九)
某天,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妇女挥着一把雪亮的镰刀,挑着两个大水桶,来到菜园里。她霍霍地挥着镰刀,把番薯长长的枝条都割了下来,捆成一捆一捆的,塞进水桶里。这些是用来喂猪的,老人没有养猪,所以把它们给了邻居。
一阵扫荡之后,番薯地上就变得光秃秃的了,枝条没了,叶子没了。菜园里开始菜菜自危了起来。蔬菜们并不是天生就有自愿为人类献身的精神的。他们不知道,老人突然病了。几十年来一直省健无恙,一朝病倒,却是不堪一击。老人觉得,生命走到尽头了。
已经打了电话要子女回来,田里的蔬菜,他都委托给了那个女邻居了。
苦麦菜们一个个的走了,在根与叶分离的那一刹那,和硬币一样粗的根那里,渗出了白色的泪水。镰刀的刃上粘上了一层白色的东西,但镰刀不为所动,继续挥向菠菜。菜园里一下子空了大片。不久,番薯南瓜们也都走光了,只留下一个个稀松的坑。
每一天醒来,茄子都要面临朋友或敌人离开的冲击,然后,在夜里咀嚼着悲伤。昔日骄傲的茄子,变得脆弱无比。
有一天,连葱也被拔走了。这天夜里,失眠的茄子听到了这样的诗:“纵是知己,亦可以生死相许。”
茄子心里一惊,问道:“‘你不在的时候,世间一切皆是你。’也是你写的吧。”
“是。”声音很坚定,却十分悲伤。
“紫竹梅姐姐,你不在的时候,世间一切皆是你。”
“果然是你,”茄子的心突然洞然开来,叹了一口气,“我一向自命不凡,却没料到身边还有你这样的一个高手。你的才华远在我之上。能否请你让我见上一面,我想向你对紫竹梅道歉。”
“不必了。”声音很轻。
这是茄子平生第一次遭到的拒绝。要是在以前,他大概会生气,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但是现在的茄子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那次舆论危机过后,他已经淡然了许多,茄子,无论之前如何像个任性的王子,也总有长大的一天的。
他的目光扫过被洗劫一空的菜园,和从前的井然有序相比,那里现在乱乱的,一片狼藉。再也没有人叫他“茄子殿下”了,茄子觉得很寂寞。
“开到春天尽头的花”?他想了想,是指萝卜吧。确实到了暮春,所有的萝卜都开出了白色的小花,望上去,星星点点的,却也动人。
那个妇女又来了。她把萝卜一个一个地拔起,堆到一边,然后在水渠里稍微浸了一下。已经快到夏天了,等太阳升上来就会变得很热,所以她好趁早晨清凉,把活干完。
茄子一直不眨眼地看着这场杀戮。当最后一个萝卜被拔起时,他突然振了一振,不仅是因为自他之后地上再无萝卜,而是……而是,这个萝卜太瘦了,而且,他的身上居然有一个紫色的小瘤!
茄子一直注视着那个带有紫瘤的萝卜,看着他慢慢走来,又慢慢离开。在他们最接近的时候,他瞪着那双澄澈的眼睛,低声念了一句诗。
“天,就是这个声音!”茄子在心里叫了起来。但是,萝卜已经越走越远了。
(十)
菜园里变得一无所有。前所未有地空。没有人打理,变得荒芜。但茄子已经无暇理会了,他沉浸在思念之中。
他一遍又一遍地吟念着萝卜曾经吟诵的诗句,一遍又一遍地往萝卜留下的那个空空的坑望去,他觉得,那里埋葬着他的青春与岁月。他环顾四周,揣测着萝卜每天会看的风景,他觉得,他看过的风景都是美丽的;他又想了想那些可能是萝卜朋友的蔬菜,一一地回想,觉得凡是萝卜身边的人都是好的。可是,能够想起来的,关于萝卜的东西真是少之又少啊,萝卜,说到底,只是走过他生命的无数人中的一个而已。但是,正因为如此,萝卜才在他的心中变得无比圣洁。
已经再也没有人恭敬地称他为“茄子殿下”了,也没有花草含情脉脉地向他示爱了。或者说,他再也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了。萝卜走后,他的身影占据了茄子的心房。他并不是很明白蔬菜们到底会去哪,他还在希冀着,有一天,萝卜会回来吧。萝卜会回来,和他一起去散步,沿着这条河流,看着远处飞飞落落的白鸟。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吟念那句从唐代流传过来的、美丽缤纷的诗……
茄子单调的生活因为有了对萝卜的思念而变得充盈起来。在这广袤无垠的空间里,他渴望牵着萝卜的手,踏过岁月的洪流,用这踏踏实实的触感,来对抗对时光和宿命的恐惧。
他没有注意到,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菜园里荒草丛生,他们野蛮地割据仅有的一点土地,四处扩张势力。他们不懂诗,也不尊敬茄子。他们说,那个东西又老又丑,还一个人占那么大的地,真是浪费啊。于是,瓜架下也长满了野草,都快爬到茄子的脸上了。而茄子,已经没有了悲愤的力气了。
茄子自小长大的菜园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明明是自己的家园,现在却好像自己是个外乡人一样,一身傲骨和才情,却不为人知,真是好笑。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身边还有一朵小白花会听他吟诗。萝卜当年,也是这样景仰自己的吧——他自恋了一下,很快又转为自嘲了。
“开到荼靡花事了。”这是萝卜最后念给他的诗。
(十一)
终于有一天,那个中年妇女想起了这个瓜架,她又回来了,把瓜架拆了,那个茄子的枝叶已经快干了,也还有利用的价值,于是一并带回了家。对于未来,茄子是很无所谓的了,所以,一切也听天由命了。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小庭院。茄子和瓜架一同被扔到了地上。他看见一个举止文雅的年轻女子神色悲伤,蹲在一个水盆旁边,那里堆着一些萝卜干,在细心地清洗。
那双白皙的手里拿着的那个萝卜干,赫然长着一颗紫黑色的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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