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奇迹山

本帖最后由 DCRGZT 于 2012-9-4 11:52 编辑

耳畔肖邦的前奏曲如此哀婉，凄美到枕着你的锁骨都变成柔软。
天崩地裂，剧烈冲击遽然而至，身体不知被什么抛向哪里，舟只看见白色的耳机线同自己一齐飞了出去，两端空空。
岸艰难地在满地残骸中摸爬，用一只尚能辨物的眼睛搜寻，经过一具又一具身体，他看见他被巨大的铁皮压住。
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舟听到有人唤他，良久才睁开眼，一汪蓝色映入，他欣慰了，“岸，我们是不是出轨了。”

躲在轻轻震动的双人车厢内，他们可以避开所有目光，疲惫而舒适地亲密倚靠，插着一副耳机，拥有对方的一半声道，和你一起，人生才是立体。
他爱水，天天都去泳池，某日，那白豚般起伏的背脊忽然跃入一片湛蓝，是岸的眼眸。
从此，岸每天都来这片迷你海洋，躲在一角悄悄注视，粼粼水光映在他麦色肌肤，舟的心湖一轮一轮地波折，却像胆小的尼莫，在水底，向上悄悄地注视。。。

舟被父母放弃，“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岸被父母逼婚，“我对不起你们，但也不能害了她。”
放弃这伴随成长的都市，熟悉的一切，一旦失去了家的温度，就变成废墟。决定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城市。

“你的胸口在发光，好亮啊。”
在舟已然浑浊的视线中，岸像个虽败犹荣的角斗士，那是右胸上一大片玻璃，匕首般深深刺入。
舟呼吸渐渐急促，“岸，吻我一下好吗。”
他忍住剧痛，侧身慢慢俯下，舟感觉天暗了，然后下雨了，雨水滴在额头，鼻尖，唇上，但是热的，可岸的唇却轻轻按在耳廓，“不行。”
舟带着唇间咸咸涩涩的雨水味，走了。

他的肺严重受损，暂时只能依靠呼吸器。舟那没有合上的失望至极的双眼占据了全部视界，他不忍，躺入病床后岸没敢睁开过眼睛。
夜，最后一次查房结束，护士灵猫般的脚步在他耳中沉如落石，他睁开双眼，却只能用一只看世界，单只耳机也不能传递音乐完整的美妙。
使劲抽动手指，终于有了握力，他用尽全力，抬手，想掳下面前那双失望的眼没有合上的眼皮，却拔掉了管子，管子是空的，水从他眼角一涌而出。

相传，死不瞑目者，意念冥顽，将于阴阳界化作游魂野鬼，超生无日。
自杀者，同于杀人者，罪不可赦，当下地狱万劫不复。
判官为岸之殉情，竟一时恻隐，遂放逐阴阳界，或伺机可得投生。
舟临终一愿未了，郁郁于衷，抱定一念，定要问知缘何“不行”。
两抹亡魂，于阴阳界，抱忧怀恨徘徊数劫，屡屡擦身不得相认，阴魂之身徒有念力，阳神所忆具失。
地藏王菩萨慈悲，每九九八十一劫来阴阳界普渡众灵，愿力强韧者或能与菩萨鸿恩悲愿交感，则得超脱，重入六道，转投人世。
然怨恨忧戚，业力深重，消业之苦痛俱以肉身奉之，来世尝之。

银杏树筛落金色的夕阳，斑斑点点洒在长椅上两个肩头。
他将红色围巾绕在他颈上，云笑笑，“把手放到这个口袋里。”里面暖暖的，月掏出两个有着体温的戒指。
“知道婚礼上你一定不肯戴，但那时还是忍不住买了，今天一周年，当礼物送你吧。”月会心一笑，眼眶酸酸，把镌着云朵的那只戴在左手，刻着半月的戴在了右手。

两年前，月坐着轮椅去听云的首场音乐会。
他14岁车祸截肢，只剩半截大腿如坚实木桩，将入选国家队的游泳前程尽弃。
肖邦的前奏曲最后一滴忧伤音符滑落，满场的泪水，全体起立的观众鼓起雷动的掌声，致敬这位用脚趾在琴键上舞动芭蕾的断臂青年。
“结束的那支肖邦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他递上CD，望着他湛蓝的眼眸，云脸微红赶紧低头签名，脚趾握笔，飞动轻盈。
“前天我看了你的比赛，祝贺你，100米200米400米游泳冠军。”
“哦。。。谢谢了。。。”他脸一阵飞红，还想说什么，却瞥见身后长长的签名队伍。
回家仔细端详，没有签名，只有一串数字。

2012.12.21清晨，天空有两个太阳，顷刻便被鼓荡飞涌的铅云遮蔽，四方辐辏的人流如蚁群迁徙涌向山巅，人人都明白在劫难逃，一切皆是徒劳，但求生本能让人哪怕能多生存一秒也值得为其竭尽所能。
他背着他，汗湿了每一寸衣襟，他害怕，怕跌倒，跌倒了就变成路上人人踩踏的软石，绝无再站起来的可能。
他在他背上，双臂紧紧围住他脖子，双手牢牢扳住他肩头，红色的长围巾在腰间将他们绑在一起，他就不会掉落，打了死结。
无路可去，已完聚山顶，默默凝望远处巨人苏醒般极速升高的洋面，立定的人们哑然无声，恐惧与悲哀在眼见死亡逼近却束手无策而将就地正法时被刷成一片空洞。

他猛然挤开树桩般怔怔而立的躯体森林冲将开去，下山的惯性使然，他越跑越快，抛在背后的无数双眼是否因这暌违之举唤回心智，重拾惊惧？生命最后的时光，是否因此灵性点燃，重启人生之思？
月未发一言，在剧烈颠簸中感受身体的力度，生命的强劲，两个人，一双臂，一双腿，我们同样完整。
完全脱离了人群，他跌倒在山腰，他们都全然忘了痛。云盘腿坐在草地上，月在背后伸手为他抹去脸上的汗渍血迹。
“你不怪我吧。”云转头望他，他捧着他一脸温柔，泪如雨下，“你知道我不怕水，云，吻我吧。”
他硬生生别过头去，“不行。”

千百万匹硕大无朋的白色骏马从八方奔腾而至，四蹄翻飞，白须怒卷，滔天巨浪吞噬一切有无灵性的生命。
黑云飞聚，风驰电掣，震怒而来的覆灭欲将天地搅成混沌。苍天涤荡，大地濯洗，洪水退却，生灵尽灭。
新一轮清理随之再起，骄阳炙烤，火海连绵，大地焦黑，寸草不留。
尘埃尚未落定，转瞬便狂风肆虐，旋岚偃岳，地表被抹平。
水火风灾毫发不留地结束一期生命，以洁净之体迎来新一期冰河，孕育生命。
有些东西不会消亡，汇成更为壮阔的洪流，以势不可挡之魄力不可遏抑地回环往复，从他到他，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裸子植物到被子植物。。。

银杏叶仿佛两张叶子并联而成，他手捧这枚奇妙，“终于找到了”。
他们站在银杏林边缘，山腰的清风钻过树叶沙沙地啸着，“你看，真的像传说中讲的那样，叶杆中部是红的。”
晨一路愁眉，瞥了眼叶子，便走出树林，让薄薄的一片磁浮音箱悬于空中，忧伤顿时充斥天地，音符与空气浑然一体，浩瀚音域中纤毫毕现。
“好悲的曲子啊。”

“昨晚做了个梦，我快死了，让你最后吻我一下，你都不肯。”
暮笑弯了腰，原来这就是他今天苦瓜脸的原因啊，梦。
“我想。。。我大概想让你恨我吧，恨我才能生生世世记住我，才能找到我报仇呀。”
晨终于笑了，一笑眼泪就来了。
他们挽着走向林子深处，两个白头，沐浴着金黄落叶，“吻我”“不行。”“吻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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