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评] 《请喜欢我/Please Like Me》：孤独、陪伴、成长

mikecat

提到澳大利亚，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地广人稀的国家。我曾读过《荆棘鸟》，也看过妮可·基德曼和休·杰克逊主演的《澳大利亚》，很多好莱坞著名演员和导演，音乐剧演员（例如最近几年非常出彩的《歌剧魅影》克莉丝汀扮演者CL）等是澳大利亚人。每年年初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是我最爱喜欢的网球赛事，奥运赛场上标志性的黄绿色队服一次次展现了澳大利亚人出色的体育运动实力。相对其他文体领域，我以前几乎没看过澳大利亚剧。

差不多在《请喜欢我》（Please Like Me）整部剧完结十年后我才看到这部澳大利亚影视剧。每天写论文已经够累的了，我也没有太多精力一口气看长时长和费脑子的影视剧，而这部偏轻松的剧适合每天睡前看个一两集。四季加起来32集，每一集严格控制在25分钟（除了最后一集26分钟），不多不少，或许是巧合，也可能是创作者的特别安排，陆陆续续几乎看了一个月。题目是“请喜欢我”，从一开始我就好奇，这句话是谁说的，ta为什么会这么说，最后得到回应了吗？我预想男主是个不受关注的小透明，总收到“好人卡”，或许最后安排他与“有情人忠臣眷属”。这恐怕是最俗套的剧情吧。好在编剧给出了一个很贴近现实，又不落俗套的故事。

这首先是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男主角Josh和他的几个交际圈子里的人都是孤独的。他的恋人、朋友、亲人，无一例外，经常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找到他，一股脑吐露心声，Josh全盘接收，因为他是个“性格很好”的人，尽管其貌不扬，有些毒舌，但是真诚，会为了所有他在乎的人赴汤蹈火。以我的阅历和经验看，这种有些“讨好型人格”，“不会拒绝”的人，其实很孤独吧。

孤独的恋人。剧最一开始是Claire跟Josh提分手，她认为Josh其实喜欢男人。后来，他交往的所有对象都是同性，似乎印证了这一判断。从Geoffrey、Patrick、Arnold、Ben再转回Geoffrey，Josh始终在寻寻觅觅。而他的恋人们何尝不是如此呢。Geoffrey在Josh的生命中出现了三次。初次在朋友Tom办公室相遇，Geoffrey因为父亲入狱而难过，对Josh产生了“一见钟情”的感觉。在两人分手一年后他们再次相见，水乳交融一夜，次日Geoffrey大哭，说他不爱的父亲离世了，然后他又走了。第三次在夜店相遇，比第二次多相处了一天，直到他们意识到彼此间“完全不同”，Geoffrey毅然扭头离开。在最脆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Geoffrey与Josh相识，等到离开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孑然一身，因为Josh和Geoffrey都不是那个能改变彼此孤独处境的人。

Patrick是个很随性的人。一开始他是Josh和Tom的舍友，经常带形形色色伴侣过夜，后来相处久了，不自然跟Josh相恋。但是他又不是那么走心，搬离让彼此尴尬的住所后，Josh在酒吧再遇醉醺醺的Patrick，此时身边有了Arnold陪伴的Josh已经能厘清自己对Patrick的情感了。而Patrick酒醒后，又做回了原来的自己。他身边不缺炮友，也一直独来独往。这是孤独吗？或许Patrick在等待一个人，也可能他单纯选择了孤独的生活方式吧。孤独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态度。

Arnold是一个很值得分析的恋人。原生家庭带给他一些问题，作为被收养的儿子，他嫉妒哥哥更受家人器重，加上父亲恐同，他一直精神不稳，偶尔会犯焦虑症，所以常出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他最初不想要稳定的恋爱关系，但是又确实不仅仅是“喜欢”Josh，几次“一夜情”和“临时起意”后，还是跟Josh在一起尝试“开放关系”。分分合合，他们发现彼此间嫌隙越来越大，最后终不可调和，分道扬镳。其实Arnold从一开始就明白Josh和他都不是彼此的1/2500万的那个人，那为什么会在一起呢？是不是他们都怕孤独？超出“喜欢”，但是远不及“爱”，Josh是可以被替代的人，尽管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

Ben是Josh后来许多“一夜情”的一个，但是也是颇为特别的存在。Ben脑部有病，在发病接受手术前，他拨通了Josh的电话，Josh没接起来，于是就给他留言，后来两个人默契地给对方留言，但从来不接电话，最后Josh在手术前还是去医院探望了Ben。这只是一夜情的对象，Ben甚至找不到关系更亲密的伴侣跟他告别。他很清楚，一旦手术失败，他大概率将离开人世。在这种情况下，Ben担心害怕，想做好准备，但除了父母，没有其他人可以帮他度过难关，只得找到约定不再联系的炮友Josh。Ben一定是个孤独的人吧。顺利做完手术后，Ben找了个女友，Josh不理解，我们观众可能也不理解。或许这是“饥不择食”的选择吧。

最后一幕，Josh与恢复单身的Tom一起坐在沙发上看节目，不知道Josh的恋人们都在做什么呢？他们是否不再孤单呢？

孤独的朋友。Claire最初是Josh的女友，整部剧一上来就跟他分手，不过他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后来Claire在异国生活不顺，也是找Josh和有过暧昧的Tom吐槽；意外怀孕后回澳大利亚，要去堕胎时她找Josh陪伴，她知道其他人靠不住。Tom是个表面有些呆呆，但是内心戏十足的直男，他对自己的身体“非常自信”，甚至见人就说，也不避讳与他交往或接触的是十几岁的女学生、同龄人，还是更加成熟的女上司。

孤独的家人。我们第一次看到Josh的妈妈Rose就是因为她自杀入院，引出不停给他打电话和留言的父亲Allen以及Allen的女友Mae。Rose因为无法原谅Allen出轨而跟他离婚。在自杀被救回后，Rose的姐姐Page去照顾她。为什么要自杀呢？Rose事后解释说她没想真的自杀，喝了酒吃了药之后就打电话求助了。实际上到底怎么回事呢？稍微往深了想一想，我们其实能看出一些端倪。Rose在与前夫和儿子一起吃的最后一顿大餐时“酒后吐真言”，“我还爱着你父亲”，只是她无法原谅当年Allen出轨。可以想像，这些年她其实一直没有放下那个婚前给她带来无数欢乐的男人。她把Allen的出轨视为“最糟糕的经历”。平时清醒的时候，Rose从未说过这些，一方面她说不出来，另一方面，她又说给谁听呢？

相比Rose，Allen是一个更感性和外露的人。他会唠唠叨叨，不厌其烦地念叨Josh，会制造一些小惊喜给Mae，会刀子嘴豆腐心给Josh一个流动咖啡车，也会在Rose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Josh曾被问及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是否是个称职的父亲，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他很容易就接受了Josh喜欢男孩的转变，而且跟Geoffrey、Arnold和Tom的关系都很好，他们能坐在一起聊天，尽管更多时候是别人在听他说个不停。

孤独是整部剧所有角色的底色，在此基础上，彼此陪伴，然后成长。作为主角的Josh的成长线是最漫长的。Josh是个善良的人，同时也是个非常被动的人，需要别人推着他走，讲出他自己不敢讲的话，这是最一开始人们面对他“出柜”时都不觉得意外的主要原因。因为他太被动了，哪怕自己父母都看出来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喜欢做什么，他自己都全盘接受，哪怕之前不是他所喜欢的生活。他不是无所谓，而是不想改变。Ella同样如此，一直到最后，Tom邀请Ella搬去新阁楼同住，她实在没办法了，才说出不想跟Tom一起过，提分手。别忘了即便前男友是个烂人，她也是准备了许久才在新认识的一帮人怂恿下提分手。Josh第一次明显成长是在当全家人和朋友及恋人的面，不再一味忍受人们在圣诞节给他难堪，他终于爆发了，把所有人评判了一番。这场爆发非常明确地表明，Josh也是个有想法的独立个体，而不仅仅是受气包、垃圾桶，别人想起来就用，必须要考虑他的感受。另外一种成长的表现，可能是他主动结交新朋友、炮友，他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有个终身伴侣。他能接受Arnold提出的开放关系，也能在不爱的时候提分手。一路走来，最后结局和开头一样，只有Tom陪着，但是这个时候的Josh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前面所提到的Geoffrey成长轨迹更加明显，后面他出镜不多，却令人印象深刻，他只是在第二季和第四季分别出演了一集。

这部剧打动我，给我带来反思的一个主要问题是如何跟朋友相处。以前觉得纯粹友谊不宜掺杂其他的情感和欲望，《一天》的悲剧性结局加深了我的这种想法。而看了这部剧后，加上这两三年经历的社会现实，我承认或许有其他可能性和结果，“人生只有一次”（you only live once），“及时行乐”（carpe diem），消极吗，只是赤裸裸的现实罢了。说到底，只要清楚想要什么，做好了承担相应结果的准备，不需要被条条框框束缚手脚。婚姻如此，朋友关系如此。朋友、恋人，有什么不可跨越的鸿沟呢？与其早早在一起互相牵制，倒不如自由一些，先做朋友，等感情到了，顺其自然，也不迟。情感不是精密科学，人生也没有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卯是卯吧。

本剧从精神病角度反思了一个人与朋友、家人和恋人相处之道。任何悲剧发生后我们都倾向于回忆，“如果当初……就好了”。人生没有后悔药，这些与其说是“后悔的补救”，毋宁说是自我安慰罢了。Ginger自杀后，包括Josh在内所有她生前的朋友都觉得应该拉着她一起去动物园，不应该把她自己丢在治疗机构。可是，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Josh身边了，这次轮到了母亲Rose。为什么Ginger会选择走上不归路呢？Rose和Hannah背后说她闲话最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根源在于没人在意她的言行。就像生活里那些平日很开朗的人或许因为太过张扬受人嫌弃，所谓“性格好”的人可能没人在意，从来没人关心这些外向和情绪外露的人私底下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是否孤独，什么时候不开心，这不是明摆着“不是”吗？而实际上，还真不一定。尤其是听到别人背后议论他们，其实本来是用开朗掩盖自己真实内心想法，最后会产生“被辜负”的感觉吧。Rose离世前只能躺在沙发上，无力下床了，Hannah的离开是最后一根稻草，她和Ginger一样病了，不是为了博人眼球，而是真的不能做什么不让自己杀死自己。她们都有很明确的求助信号，但是家人和朋友都忽略了。促成Rose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她病了，这是根源。那么触发她生病的是什么因素呢？从头到尾，以Allen出轨跟Mae在一起为始，以治疗机构认识的男病友歇斯底里到她家大闹“寻求原谅”为终，其实Rose的心结始终是“婚姻”，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她最厌恶的“第三者”，因为男病友有妻子，她在直道后还跟Ginger恶作剧，向探望男病友的妻子扔杂物。当Rose遭遇醉汉的骚扰，又被男病友追到家里要求她“原谅”，哪怕她跟Hannah去他家涂标语咒骂，甚至没带够涂料，她也没有真正理顺好心情。这些因素一点一点把她推向了抑郁的一端，哪怕Josh和前夫Allen跟她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晚餐之夜，她也一头向着自我毁灭之路不再回头了。或许Josh再细心一点，把她送回医疗机构，受医疗干预的Rose会暂时渡过这个难关。但是真正要“治愈”，打开她的心结，非常需要耐心和细心。Page姨妈去世前也提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无论Josh还是Rose都没在意，Page猝死姑且可以认为更多出于意外，但是她驾照考试没通过的打击，酗酒，闷闷不乐，都是一些明显的信号。这是作为上帝视角的观众事后追溯的，Josh这个角色有三次可能救人的机会，却全部错失了。这不是一个善良、心思细腻的人会一再犯的错误，尤其是对至亲。这是社会、体制性的问题，人们不重视精神疾病，以为这些看不到的隐性问题不是“问题”，不需要解决。联想到最近网飞新出的一部意大利剧，由Skam Italia同性线主演费德里克·塞萨里（Federico Cesari）出演《完全救赎》（Tutto chiede salvezza），讲了发生在精神病院一周的故事，用轻喜剧的方式严肃地讨论了人们不太注意的精神病问题。

这部剧剧终已经有近十年了，翻看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感觉有些不解。很奇怪人们为何全方位攻击作为角色、主创、编剧和演员的Josh，说他“夹带私货”，理由无外乎他“长得不好看”，“声音太尖，声调单调上扬”，“走路那么娘怎么可能有女友”……这些十年以来的评论，其实很能说明一些现状和问题，即便在性少数群体内部，人们一直延续和维持着非常强烈的刻板印象，即“娘”代表同性恋，且处在鄙视链的底端。扪心自问，这与我们现在批评其他人的没什么不同呢？这或许是传统价值观和男性主导的家长制、“有毒的男性气质”的产物，这种习惯和传统文化对人的影响根深蒂固。为什么Josh不可以有女友，在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取向的时候，在他还没有遇到更喜欢的人的时候，Claire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为何不能喜欢她呢？性向是固定不变的吗，Josh以前喜欢女孩，后来喜欢男孩，就不能再喜欢女孩了吗？像Josh这样温柔善良甚至有些阴柔的男生，难道就意味着一定是同性恋吗？更令人感到迷惑的一点，难道这个世界不只看脸吗？无论Geoffrey还是Arnold，甚至一夜情的Ben，都能从Josh身上感受到一些特别的吸引力，这不正说明Josh这个人本身是一个有魅力的个体吗？他能把不同人凝聚在一起，不仅仅是倾听，还真正解决问题，只要家人朋友需要，他就能做到。这难道不值得其他人的爱吗？Geoffrey父亲酗酒，Arnold自己有焦虑症以及父亲恐同，Ben有脑部疾病，人人都不完美无瑕，这些东西即便有好看的容颜也无法解决。Josh是善良，他也真的关心周围人，哪怕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好对其他人的情愫。试想在现实里，如果要维持稳定关系，长久一起过日子，是不是一个靠谱的人比好看的皮囊更有吸引力呢？

不仅是戏外，戏里其实也有明显的刻板印象。最初Josh父母知道他有“男友”，不觉得意外，因为Josh从小就和其他男孩子不一样。这意味着什么？Josh的确是一个有趣的人，而他的与众不同（与其他男孩相比），他喜欢的一切，是不是决定了他是什么样的性取向呢？或许他自己都没搞明白，与其说他“出柜”，倒更像是被动地被所有人推着向前，他不是自己选择了喜欢什么人，而是懵懵懂懂遇到一个人，相处久了，自然而然产生情愫。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能好几次跟Geoffrey提分手，而没什么顾虑，不像他的朋友很难跟女友谈分手，因为情没到那个程度呢。后来，或许慢慢处久了，他才真的喜欢上Geoffrey，不过没有对方那么爱他吧。

这部澳大利亚轻喜剧还是很值得一看的，不同人或许能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比如帅哥、甜甜的爱、苦情；或许也能得到一些反思，更关心自己周围的人；又或许，更爱自己一些。